第三十三章 初临都城

初夏午阳，正是热烈。下山事不宜迟，纵然宋曲临磨磨蹭蹭地同莫虚谷絮叨道别了半天，又特意去寻百初，将自己诸多不舍好好倾吐一番，可该走的终究留不得。

虚空派的大门乃几道擎天石柱筑成，远看巍峨，近看震撼，逼人仰视。宋曲临将石柱上虚空派三字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留恋地抚了抚她年幼时候爬过的柱子，才朝莫虚谷重重一鞠，直起身时，眼底泪意分明。

“师尊，我这一走，便没人来烦你了，师兄们都听话的很，不像我这般没规矩，你若是觉得烦闷，可以去四处走走，整日待在遥川殿总会无聊的……”她语无伦次，只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又说不清楚了。

“嗯。”莫虚谷仍旧只是淡淡顿首，算是应下。

潋滟在一旁抱臂嗤笑：“这都是什么话，又不是生离死别，兴许过不了几月，便回来了呢。”

“我……”宋曲临又把话憋了回去，突然瞧见潋滟眼色微斜，眸中似含了些酸气，又想起那日商青所说师尊与潋滟的事，有心道，“潋滟，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同师尊说吗？”

此话说得着实有些直白，莫说是莫虚谷，纵使是向来热烈不羁的潋滟，也微微愣住。

幸而她反应得快，忙凑上去一拧宋曲临的脸蛋，假怒道：“你这丫头，好端端的怎关心起我来了？”

她伸手揉了揉被捏出一道红印的脸颊，讪笑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潋滟妖眸一挑，颇不屑地道：“你当我如你们凡人一般，离别便要磨磨唧唧说一大堆么？我还欠着你师尊一样东西，若他有朝一日需要了，我无论在哪都会回来兑现承诺，我的缠绫飞回来还不是眨眼间的事。”

莫虚谷后颈微红，眉头却皱起，低声道：“潋滟，你未曾欠我什么。”

“哼，这岂是你说的算的。”她蹙眉，摆了摆手，不想再听见他的迂腐之词。

莫虚谷无奈而叹，转而向宋曲临交代了些修炼事宜，也无非是要她守住本心，不变秉性之类，前几日她早已听得耳朵长茧了。

商青含笑看着这对师徒，待在一起时相互嫌弃，如今要分别了，倒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

莫虚谷最终没有多言，送三人出了虚空派，潋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闷闷转过身子，一甩缠绫，将三人托住，向都城方向行去。

日光灼灼，人影萧索。

萧索的自然不是那三人，而是莫虚谷。他们已走，自己现下便轻松许多，只待宋曲临渡劫成仙，他便算没有辜负往日仙友，再过不久，也当回归天庭，将虚空派诸事交由何竹处理了。

凡间事情终了，他也当无牵挂了。

只是，牵挂二字，岂是说没就没的呢。他沉沉闭目，静坐如塑。

纵使脸上再是平静，也掩不去心底惊涛。

都城繁华，名不虚传。

宋曲临目之所及，皆是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纵然是平民，也自有一副恬然气度，此种风情，自然不是柳城能有的。她自小便向往这种热闹之地，在脑中勾勒出许多盛况，都不如眼前所见来得真切。

酒楼客栈，红墙绿瓦，绫罗绸缎自是放眼皆是，可就算如此，潋滟与商青二人姿容在其中也格外显眼，只是不如在柳城时那样突兀罢了。这儿的百姓似都很忙，各自忙活手中事宜，偶尔看向三人，也不过是稍稍惊异，多些羡艳而已。

他们穿行集市，宋曲临不住地打量四周，生怕错过什么新鲜玩意，但这一切于她而言，都是见所未见的。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钱囊，掂了掂分量，出门之前还觉得已经准备妥当，此时却有些害怕银钱不够了。毕竟，这儿的好东西这么多，她肯定是会手痒，捎一两件买走的。

只是前面一直是潋滟带路，见宋曲临对街道两旁的小摊子颇感兴趣，便停了步子，笑着看她。

“潋滟，我们现下要去何处？”

“待你瞧够了，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她唇角弧度一深，显出狡黠之意。

宋曲临见她笃定模样，便问：“你以前也来过京城？”

“那是自然。”她扬首一笑，颇自得地拍了拍胸脯，“前些年我寻不到商青，便去了许多地方，否则这漫长魔生，如何忍耐？”

商青摇头，理了理微敞的衣领，长叹道：“看来潋滟对我的情意也不过如此，找不到我，自有去处。”

“当年是我见得世面少，以为你是什么独特新奇的货色，现在我见得多了，当然就不稀罕了。”

商青倒也不怒，反而轻松一哂，狭长双眸微微闪动：“这么说来，潋滟姑娘是打算放过在下了？”

潋滟不语，但眉间已有释然之色。她曾对商青的追寻，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罢了，其实在他消失的这些年，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孤身一人也并无不可，纠缠于一人，学尽人间女子的娇妍姿态，百般模仿讨好，又如何呢。

不过是打发了些无聊时间，终究无多助益。

她看上去风风火火，不知疲倦地奔波人界，看似潇洒恣意，纵马江湖，可表面是热闹忙碌了，心中仍旧是空的。她生而为魔，本就无心。

真正有心的，唯人而已。

“你可莫会错了意，我现在跟着你们只是为了曲临，本姑娘对你已没有半点兴趣。”她笑着转向宋曲临，纤手一抬，握住了她的柔荑，摸了摸那光滑的手背，含了几分勾人的意味，“曲临你莫管他那什么都不懂的臭男人，咱们逛咱们的，要的就是畅快。”

商青笑意疏朗，装作未听到这话中的嫌弃之意，在一旁小贩那随手挑了把折扇，盯着那扇面瞧了几眼，将折扇唰地打开，悠悠扇了几下，遮住半张脸，笑着看向宋曲临：“阿临，我要这个。”

她尴尬地摸了摸头，低声道：“你要买便买，问我作甚？”

“我没银子啊。”他无辜眨眼，将那扇子的图案在她面前晃了晃，“我觉得这个很是漂亮，你便赠我一个罢。”

如此坦荡索物，宋曲临一时也不好拒绝。

她看向那扇面上画的物件，顿时噎住了。饺子？怎会有这种无聊的画师，不画花鸟鱼虫大河山川，偏偏画上这种俗物……

要紧的是，她记得商青曾找她要过个手帕，只是那时她对他戒心仍重，没有答应。莫非此刻，他在提醒自己，要对他上心些？

她目光微深，从袖口摸出些散碎银两，递给那小贩：“这些可够？”

“够！够的，多谢二位客官。”小贩喜不自胜，格外小心地收起银子，生怕她反悔似的，又一指摊上的其它扇子，摆出一张笑脸，“姑娘出手大方，再从这些里面挑一个吧，小的白送。”

宋曲临正欲摇头谢绝，却见商青指尖一点，落在一把青色扇骨上，勾了勾唇，道：“就这个。”

小贩忙取了扇子，恭恭敬敬地递给宋曲临。她只得收下，将扇面缓缓展开，竟是格外清雅的一副山水，画卷尽头有一抹墨色倩影，意趣盎然。

但扇面右侧，却用隽永的行楷提了一行小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愣愣瞧着这一排满含情意的诗句，那字迹又不张狂，内敛深沉得紧，不知为何，心头微动。

这厮……应当是没看过这扇面吧，他怎挑了这个？

她忙收好扇子，握着被打磨圆润的扇底，双颊微烫。

“这上头画的什么？也太简单了些，还不如商青的那把有趣。”一旁的潋滟凑过来瞧了一眼，觉得无趣，也没细看那字。

“得了阿临赠的扇子，这夏日再是炎热，我也不惧了。”他笑，目光落在宋曲临稍显紧张而有些不自在的双手上，“咱们继续走吧。”

“忒不要脸，分明是你自己索要的，还说什么阿临相赠。”潋滟啐了一口，似对这人间风雅之物十分看不上，便摆着腰肢，独自走在前头。

宋曲临不做声了，连忙加快步子跟上前去。

看潋滟有些不悦，她便想寻个话题破解这尴尬：“潋滟，你说的地方在哪儿啊？”

她来了兴致，颇神秘地按了按唇：“你晓得什么样的男人最有趣么？”

“这……”除了虚空弟子，她也未见过多少男子，自然答不上来。

“有情的无情人，与他们相处，高兴但不会自缚，也不必担忧他们会缠着自己不放。”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情却又无情，这话虽矛盾，但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依潋滟所述，这些人怎么像是……像是风月之地的浪荡客？

“扶春楼，那儿的老板与我相识，我们可先在那住下，先畅快玩个几日，再思索将来去处。”

宋曲临点点头，心中对潋滟很是感激。毕竟她初来都城，人生地不熟，的确离不开她的安排。

只是扶春楼三字，隐隐让她觉得有些不妙……

商青开了折扇，袖手而动，垂在额前的几缕青丝更衬得他闲逸出尘。

“看来阿临已经猜到那是个什么地方了。”他笑意狡黠，“不过无妨，见些世面总是好的。”

她无语以对，她也不是个傻的，小时候，父亲常在外应酬，回家后便一身酒气与脂粉香，她也晓得这定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每次娘亲都会无奈叹息，但又妥帖地帮父亲收拾衣物，恍若无事。

柳城自是也有许多花街柳巷，只是她长居深闺，自然无缘见得，但是年幼调皮偷跑出去时，还是偶尔路过，能嗅到一股女子的气息。

娇媚万分，令人羞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