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偶遇故人

宋曲临没等商青唤她，自己就清醒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丝竹之声着实清亮悦耳，她忍不住仔细听了听，虽不通音律，却能听出其中所含情愫与之前那首如出一辙，想必，也是出自千焕之手。

只是入夜之后，不如白昼那样安谧，宾客嘈杂之声也愈发明显，夜中来扶春楼的人，心思必也不如白天那样单纯了。

她披了衣裳，将微乱的鬓发整顿一番，便听到商青的敲门声，他这次敲得倒很轻，并且……很及时。

恐怕他又是通过不解铃知晓自己醒来的时辰了。

套上白靴，她走到门口替他开门，谁料商青一见她的模样便立时皱了眉头，一副严肃模样。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宋曲临不解，伸手去拿铜镜，盯着瞧了几眼，没看出什么异样，忽觉肩上一沉，商青的手指一翻，给她披了件薄纱披风。

那披风布料轻薄，是淡淡的鹅黄色，正宜她这年纪的女子。

虽说她很喜欢，可无端给她披这个作甚，而且此时正是初夏，这东西有些热了。

“嗯，这样就好了。”他满意地摸了摸下巴，“待会下去，要把自己裹得严实些，莫要随便让人瞧。”

“你……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这么护着我作甚？”她想生气，一出口，语气又软了下去。

他依旧眸色不动盯着她：“我乐意。”

宋曲临不欲与他置气，径自出了门。她本想着去潋滟的屋子，但忽地瞥见大堂内一抹红色倩影，她便一眼认出那是潋滟，她心头一喜，朝着那方向下了楼。

可是待她与商青都到大堂之中，穿过那些个王公子弟，找到潋滟所在的那一桌时，才看清潋滟身边是有人的。一桌约莫有四五个男子，都围坐在潋滟身侧，其中几个颇为殷勤地笑着。

宋曲临与商青想要落座，却没了位置，一时有些尴尬。

潋滟撩起了袖子，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手腕，端着酒杯，媚眼斜飞，与那些人共饮。离她最近的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那手虽白但肥短，捏着酒杯与她相碰时，刻意地去触了触潋滟的肌肤，可潋滟纤手一转，极是巧妙地躲过了。

宋曲临不禁愣了神，她平日里见的潋滟的确美艳不可方物，但除了皮囊之外，她的举止行动俱是风风火火果决坚定的，也绝不会刻意露出这般神态引诱男子。何况，她身边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子，看着便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那眼神，叫人格外不舒坦，潋滟怎会……

她眉头微锁，望向商青。

对方却似是习以为常，回以安慰一笑，也不说话，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潋滟眼眸微抬，终于瞧见了两人，忙向他们招了招手，醉声道：“你们……快过来。”

她这一声，慵懒旖旎，叫她身侧的男子听得心口一酥，脸上的笑容愈发淫邪了。宋曲临眉头不展，看向潋滟的目光满是疑惑。

“让开。”她转过头，冲那男子低低一喝，语气虽傲慢无礼，但嗓音却是百媚千娇，这般要求，寻常男子当然不会拒绝。可他却没挪身子，反倒是往潋滟的位置坐近了些，两人几乎要贴在一块。

宋曲临拳头紧攒，若得潋滟允准，她恨不得下一刻便上前揍他一一顿。

而那男子不仅丝毫不动，嘴角的笑容愈发肆意了。同桌的另外几人年纪较轻，对潋滟还算守礼，虽也有些厌恶男子行径，却没有出口阻拦。宋曲临看着情状，也猜着了七八分，想必这几个青年人是被那男子带来此地商议事情的，而他们定碍于男子权势，只得笑着陪酒了。

“王公子，我说你呀……”她柔柔一笑，纤长玉指在他脑门上轻点了一下，复又敛了笑意，声音凉了几分，“让开。”

这一声，便含了明显的冷意。

潋滟收回了手，拨弄着指上的一枚血红玉戒，瞳孔微缩。

宋曲临不担心潋滟了，开始担心这男子的安危，若是潋滟动怒，他这身板，怕是会死得很难看。只是潋滟碍于在好友的扶春楼，不好发作罢了。

可那姓王的似乎不为所动，手上的动作倒愈放肆了，那粗短的手腕搂住了潋滟纤细腰肢，将她整个身子揽了过来。潋滟神色渐冷，倚在男子怀中，指尖却轻轻划过那人胸口，血玉戒指上一道暗芒涌动。

宋曲临有些无措，若潋滟当真在此做了什么，怕就有不少麻烦了。

她正欲出口相阻，却被另一人抢了先。

这人不是商青，而是一直同桌的另一面男子，他瞧上去年纪不大，怕是第一次来这种风月之地，脸上涨红，眉尖肃宁。他的长相算不得十分出众，但五官俊秀，细细看去，温和儒雅，让人觉得十分稳妥。

她微微一怔，觉得此人相貌，有些眼熟……

“王员外，这位姑娘怕是不愿，何必为难。”

他此言一出，便没给那姓王的留面子了。不晓得是他生性耿直，还是年纪太小，不知圆滑处世，这话一出，姓王的脸色果然变了。

这些小辈皆是有求于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种时候让他难堪。

可这小子，分明不懂其中忌讳。

“高公子，潋滟姑娘都不曾说不愿，你怎就耐不住了？”他眯起眼，看向那人。

“抱歉，在下觉得，归云阁已无必要与员外合作，此事，便算作我未提过。”他脸色肃然，竟是起身欲走。

“高离闲，你父亲便是如此教导儿子的么？”

高离闲目色一凝，眼光凌厉了几分：“家父如何，无须外人置喙。”

潋滟不禁也被他吸引了目光，微怒的眸子里透出些许赞赏之意，但更多的，仍是叹息。这人年轻气盛，没有什么错，可那员外还未做什么出格之事，他便受不了了，若他再遭了些什么别的变故，怎承受得住。

王员外动也不动，长袖一挥：“那便走罢，高公子不需我送了吧。”

他未应答，冷着一张脸便往大门行去。临行之前，匆匆瞥了一眼宋曲临，脚步滞了滞，仍是走了。

宋曲临愕然，不知为何，忽地抛下商青，追了出去。归云阁……高离闲……这两个耳熟的名字灌入脑中，让她忆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她宋家与高家，很早便交好，是以长辈们谈笑时，常将她与高离闲一齐谈起，无非是夸他自小聪慧，而她又模样可爱，且两人偶尔玩在一块儿，也有几分两小无猜的意思，便想着定个娃娃亲，也便于两家生意往来。大人们倒也笑着问过两人的意愿，宋曲临小时没那许多心思，只觉得那位高哥哥不怎么爱说话，好像闷闷的，但是待她却很好，很方便欺负，便点了点头，答应了嫁娶之事。而高离闲不似她那般迟钝，无论长辈如何问，他都闭口不答。

她那时还想，自己是不是太招人嫌弃了，所以他才连一个玩笑都不肯说。

后来这桩亲事自然不了了之了，因为宋曲临入了虚空派，纵然要结亲，也只会同其他修士一起结仙侣，凡尘情事，与她再无瓜葛了。

此时在他乡遇故人，还是这种情形，她没多想，只想着不能就这样放他走了。

于是她在扶春楼门口拦住了高离闲，讷讷问道：“你是……高离闲？”

他眉眼微敛，静静凝望于她，缓缓点头。

宋曲临抚着眉心，头疼道：“可你怎么来了京城……”

“有事情，便来了。”他依旧惜字如金，但好在看见她时没有拔腿就跑。

她一时不晓得说什么，若要叙旧，这地方也不合适，而且他们终究多年未见，儿时情谊怕也早被时间消磨干净了，她对现在的他一无所知，他也并不晓得自己是何情况。

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尖，她抿了抿唇，忽地觉得自己很是没用。

“谢谢。”他许久才开口，郑重地望着她，“先前归云阁之难，多谢宋姑娘化解。”

宋姑娘三字一出，她也愣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很是闷得慌。她本以为偶遇他，就算不是欣喜若狂，也不该这样生疏冷淡，想她还看过他穿大裤衩的傻样子，他也给自己背了不少黑锅，一开口，竟是礼貌的“宋姑娘”。

她连一句客套话都说不出，只愣在原地。

“宋姑娘，在下告辞。”他低首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

宋曲临拧眉，恼怒地低吼一句：“高离闲！”

他身形一顿，似也未料到她竟会叫住自己，转过头来，那目光很是复杂。宋曲临见他直勾勾地盯住她，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莫非唤他那一句，太过无礼了？

可分明是他先将自己当成陌路人的……

他眸色暗了暗，微敛双目，嗓音格外轻柔。

“曲临，我会娶你。”

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定是听错了，就算的确是这四字，也定然是她会错了意。

年幼时旁人怎么问，他不肯应一个愿字，更莫说这般直白地吐露嫁娶之事。何况他方才明明认出自己，却还装作不识得，分明是根本不愿看到她。

儿时情谊，淡便淡了，她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可他无端说出这种话，又是什么意思？

“能在此遇见你，我很高兴，曲临，待我处理完这些事情，定来娶你。”

他低低道完这一句，便移步离去了，这一走，毫无犹豫，也无回转。

宋曲临嗅着满室兰香，连呼吸都滞了滞。她被一个进楼的客人撞到了肩，踉跄一步，脚步虚浮地靠在墙柱上。

而身后背部，却被人轻轻托住，厚实温暖。

那气息她不必回头也知晓是商青，方才她突然追着个陌生男子出去，肯定引起了他的疑心。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却听他道：“那边潋滟已经将他们赶走了，我们回去。”

她任由他扶着自己，去往那片觥筹交错的花酒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