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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心悦君兮

作者:宁暮 | 发布时间 | 2016-09-21 | 字数:3075

千焕一曲弹罢,也没有继续,而是换了身较为朴素的衣裳,走到了潋滟桌旁,亲自给几人斟茶倒酒,倒叫宋曲临颇不好意思,自己白吃白住,还得美人这样照顾,实在过意不去。

对方不以为意地抿唇笑笑,看出了她这心思,婉声劝道:“不必觉得有何不妥,奴家只喜欢和真性情的人待在一起,今日还得多谢潋滟替我打发了王员外。”

潋滟拉着她的手,不禁目露疼惜之色:“你这样日日操劳,与身心无益,这扶春楼好是好,可你一人操持,太累了些。”

“奴家甘之如饴,怎会嫌累,何况扶春楼并非只有我一人,人前有这么多姑娘,人后还有我家主子。”

“你的主子究竟……”潋滟话音一停,见千焕动作一僵,就知道自己所言触犯了她的防线。

纵然不悦,千焕却未皱眉,也未沉默,依旧低眉,笑得婉转:“主子很好,我效命于他,都是心甘情愿,有劳潋滟关心了。”

她似乎还想再问,却仍是忍住了。宋曲临见千焕不大乐意继续谈这个,便引开了话题,扯了她的袖子,恳切问道:“那个……潋滟姑娘,你想必得过不少男子青睐,可是若不愿与他接触,该如何拒绝呢?”

千焕抬袖掩唇,眸色晶亮:“我们这生意,可是从来不拒客的呀。”

宋曲临尴尬挠头:“如此,是我愚钝了。”

“不过,如果不喜欢,直截了当言明就是,不必碍于面子或者情分拖着不说,遮遮掩掩,这样,反倒耽误了人家。”

遮掩,耽误。她稍稍蹙眉,心头忽然一沉。若不喜欢,就应当说出来,那么,若喜欢呢,是不是也应当坦率直白些?

“宋姑娘有这等烦恼,其实是福分,无论是被人喜爱,或是喜欢别人,都是值得高兴之事。”她笑着,笑意却有些沧桑,“人贵在有心有情,若失了这些,活着也就无甚意义了。”

她若有所悟:“嗯,听姑娘一言,我已有些明白了。”

千焕回以谦逊一笑,向几人行了礼,又去了别的桌案,她终究是扶春楼的掌柜,许多事情还需她来周旋处理。潋滟见她远去,眼底也有些默然。

千焕的模样似乎与之前没有什么大变,可是有些东西,却变了。

她为魔君,寿命太久,朝夕之间便是百年,恐怕无法体会人世几年便沧桑巨变,一想到千焕终有一日年华老去,她便忍不住地惋惜起来。

商青看得出她心中所想,开口宽慰:“人世短暂,故而可贵,若是人人都如你我活上千万载,倒不如死了痛快。”

“我晓得……人有的东西,我们没有。”她颇同病相怜地看他一眼。

商青一展折扇,笑得倜傥:“那倒未必。”

潋滟又想骂他几句不要脸,但想了想,还是觉得将不快就化解在杯中,向千焕索了几坛好酒,与他痛饮起来。宋曲临不胜酒力,喝得不多,便将桌上饭菜吃了个精光,酒足饭饱,便互相搀扶着回了屋子。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入眠的,只记得那时星辰黯淡,明月皎洁,窗外一阵暖风拂过,她便被卷起了困意,沉沉睡下了。

商青与潋滟却不同,他们本就不需睡眠。唯有醉时,才能酣畅一睡。可是今夜酒过三巡,他们却都无醉意,或者,他们醉得太深,却觉得自己还清醒。

商青喜欢去屋顶躺着,夏风小吹,颇为惬意,潋滟也跟着他尝了几天天为盖地为庐的滋味,觉得不错,此刻也就随他一起躺倒在屋顶了。

清风明月,男女合坐,应当是一番旖旎景色。

只是两人各有心思,除了对坐无言之外,没有旁的交流了。

她躺得有些无聊,便扯一把他的袖子,喃喃道:“你今个怎么不去陪曲临了?”

“她何须我陪。”商青唇角一扬,“何况,她的动静,我都知晓。”

“不过是个不解铃么,有什么了不得的……我,我也有个好玩的东西。”潋滟起了性子,从怀中摸出一炷香,颇为自得道,“这东西叫千里香,能在见到千里之外的人的模样,我现在,给你试试,怎么样啊?”

他无奈看她:“大半夜的,你要见谁?”

“嗯……莫虚谷怎么样,我们来赌一把,他会不会回应我的千里香?”

商青嘴角略勾,摇头道:“我才不与你赌,虚谷他,定会回应的。”

潋滟一惊:“你怎么如此确定?他这性子,应当不会半夜无眠啊。”

商青敛去笑意,眉间顿显肃然之色:“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只要你叫他一声,他岂会有不应的道理?”

她也皱眉:“好端端地,你可莫毁人家清誉,他向来不怎么待见我。而且是我魔族中人杀了他的仙灵,恐怕他对我也厌恶得很。”

“这话就错了。”商青神秘兮兮一笑,看向她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了然,“你自己也说过,有些人,越是喜欢,越不会说出口。”

她愣住:“我那是唬曲临的,而且,喜欢二字,用在神仙身上,你不觉得奇怪么?”

“神仙无情无欲,不能喜欢,对么?”他眯了眯眼,“此言差矣,若真无情无欲,也当不了神仙。他对自己已经亡去的仙灵尚且有情,又怎会对你无情?”

潋滟仍不可置信,凤目紧闭,许久才憋出些话来:“可我与他算不上熟识,而且也是因为找你才去寻他几次,吃了好多次闭门羹不说,就算见了我,他也软硬不吃,后来我也没了耐性,索性自己去寻你踪迹了。”

“以前我总是不懂,他一个神仙,为何会主动提出帮我,不仅替我隐匿行踪,还给我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安乐窝供我睡眠,唯独要付出的,就是那颗内丹。”他略一哂笑,换了个手枕在脑袋下,“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他不过是不愿你对我太过热情罢了,说到底——他醋了。”

潋滟的脸色霎时变了,她镇定的、妖娆的、魅惑的眼神,现在变得恍如痴儿。

她努力地会想自己与莫虚谷的几次见面,仍不知道他何时对自己起了心思。第一次,她听闻莫虚谷与商青交好,便去不空山抓了个弟子,问他莫虚谷何在,为了引他出来,她挟持了那弟子,所以他不得不与她见面,可是这次初见,算不得愉快,因为莫虚谷看见她,冷冷丢下“不知道”三字,便拂袖离去了。她本想抓住他,可碍于仙魔和平关系,且她又不好在人家山门前撒泼,只得作罢离去。

第二次,她学聪明了些,不再空手而去,而是从魔界取了两坛玉髓酿,用酒香引诱他说出商青下落,只是莫虚谷很是淡定地闻着那酒,很是从容地接过了玉髓酿,又格外仙气飘飘地……飘走了。潋滟气急,觉得这神仙架子摆的大,收了东西却不办事,一点儿道理也不讲。

第三次,便是她找到商青后随宋曲临他们一起回到虚空派,她在不空山上住了几日,与他切磋时,才发觉他仙器已死,便好奇追问几句,谁料莫虚谷真的同她讲了自己的往事,虽说言语不多,但至少言辞真挚。

仅仅这么三次,她完全无法判断他对自己是何种意思,无论怎么想,都是厌恶多于喜欢的。

曾经的曾经,商青与潋滟的想法也十分一致。

直至商青那夜去窃玉髓酿时,发现了莫虚谷的一张画卷。

“那日我的确只想着把你的酒偷过来喝了,总归莫虚谷也不爱这东西,可……他将那酒藏得极深,而且除酒之外,还有别的。”

“什么?”潋滟急不可耐,颇烦他卖关子。

“画。”他眯起眼,似在回忆当时情景,“很多画卷,都藏在他的暗房中,我根本看不过来,便挑了几张细细辨认,的确出自他的手笔,画的人,却都是同一个。”

言尽至此,潋滟已清楚那画中人是谁了。

她。

“你。”

一字如弦,在她心头铮然奏响。

“我从来不知道,虚谷他竟擅这个,更不知道,他心中也有女子,当然,最料不到的,是他心头之人,竟是你。”

“怎会如此……”

“我当时也想,怎会如此,但其实想得透了,也很容易理解,他鲜少与人接触,心中只有道法仙途,偶尔为宋曲临伤神就已经让他够焦头烂额了,而你,与他全然不同,无拘无束,潇洒不羁,生来便是明月生辉,当你成为水魔的时候,就注定是魔族之主,注定受万民敬仰。”

他字字句句,都敲在她心头,潋滟的目光涣散了,神志也愈发混沌了,但有一种信念,却越发坚定。

“其实他那些画作都放得很整齐,我怕被他知晓,不敢带来,但是有一张废纸被藏在那些画作当中,我怕你说我骗你,就把它带着了,那纸也不起眼,想必他也不会在意。”他伸手,从胸口摸出一张有些发皱的信笺来。

潋滟没等他递过来,就自己伸手去夺了。

将那纸用手熨平展开,清隽字迹顿显。

——心悦君兮,君知否?

——心悦君兮,君不知。

两行字迹,自问自答。

如石坠湖面,涟漪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