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小二应泽

山中暝迷，日光被层层苍树遮蔽，只余错落斑驳的阴影投射在泥土上。

商青将那小二平放在地上，把他身上摸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的物件，只是有一个水滴状的红色琉璃被他佩戴在脖子上，宋曲临探过这红琉璃，其上并无鬼气，反倒十分纯净，内蕴了些灵气，对小二只有护佑作用。

要驱除他的鬼气，其实是有些麻烦的，因为他现在身子虚弱，又被商青那么一掐，再没了鬼气支撑，很有可能就一命呜呼了。

宋曲临不想伤人性命，便想了个法子，让潋滟一边驱除鬼气，自己则给他输些灵力，稳住其心脉。商青虽然觉得此举不值，但见她坚持，也没有再阻。毕竟她体内有他内丹，怎么折腾也不会有大问题的。

“那我开始了。”潋滟道，手中燃起一道红色焰火，冲着他眉心位置钻去，红黑交织，纠缠不休。他虽然昏迷，可眉头紧锁，似在承受极大痛苦。

宋曲临也在施力，尽量平复其躁动。

过了片刻，黑雾散去，他也松了一口气，倒在地上，疲惫地睁开了眼。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潋滟，但由于她生的太美艳灼眼，他没敢多瞧，就转了目光，看到了商青。

懵懂迷惑瞬间变成了惊恐，他往后退了几下，脑袋不小心磕在了背后树干上，让他疼得哎呦直喊。

好像恢复了常人的瞳色，举动也很正常。

宋曲临略感欣慰，出口问道：“这位小哥……”

“啊，宋姑娘，你怎的也在？你们……你们是一起的，我记起来了。”

“是，我们无意伤你，你莫往后退了。”

小二一愣，向四周望去，青树翠蔓，鬼气森然，无端出现的几个人影，看上去十分可疑。他摸了摸脑袋，揉了揉眼睛，终于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开口。

“我叫应泽。”他自报家门，沉默了半晌，犹豫道，“可是你们想知道的，我都不能说。”

应泽。

她暗暗记下，又觉得那不能二字用的极为微妙。他大可说他不记得、不知道，但他或许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是在害怕什么，忌惮什么？

商青冷嗤一声，目露一丝暗芒，已然失了耐心。

这两人费劲将他救回，清醒之后却直截了当地说不能交代，既如此，留他何用。

应泽触到商青的目光，吓得浑身一抖，又险些撞树上。他将三人看了一圈，觉得还是宋曲临面目最是和善可亲，便往她所在的方向挪了挪，仍有些惊惧地眨着眼，小声道：“我晓得得罪了几位，定是没有活路的，你们要打要杀……还是来个痛快吧。”

此话语气戚戚，又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悲壮。宋曲临嗤的笑了，这做恶人的感受，倒十分奇妙，分明是他一路跟踪，现在却成了自己逼问良民了。

她敛着温柔亲切的笑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笑道：“应泽，我们既能把你抓来，自然也知道几分你的事情，你说与不说，倒是不怎么要紧。”

他目露感激之色，却见宋曲临纤臂一伸，将他脖子上的红琉璃给取了过来，她断了绳子，将那水滴状的琉璃捏在手心，对应泽道：“你总归是做错了事，就用这个来偿，如何？”

他的神色忽而暗了暗，眉间除了惊讶之外，更有着深深的痛意。

宋曲临知道，她果然切中了他的软肋。其实当她第一眼瞧见这琉璃时，便觉得很奇怪了，吃穿都需节俭些方能度日，这种珍贵的红琉璃出现在他身上，本就可疑。而且那绳子因年岁久已经有些磨损，但琉璃本身却十分光洁，似被经常擦拭。可见他很珍视这东西，所以她一把抢过来，纵然无礼，却能验证自己的猜测。

应泽蓦地僵住了，他下意识要伸手夺回，可又明白自己如今根本无力反抗，便颓然地缩回了手。

“这东西……不值钱的，宋姑娘，你就将它还给我吧……”他低低恳求。

她定定望着他，继而摇头：“我们无意为难你，但是你现在已经没法继续跟踪我们，有何难处，何不说出来，孟无求不是什么好人，你为何这样自苦？”

他垂首，苦笑一声：“宋姑娘，没有这般简单的，我做这些都是甘愿的，他是好是坏，我不在意。”

他的目光仍在锁在她掌心的琉璃上，可他并没有再要求索回，而是沉沉地闭了闭眸，抬眸一瞬，似已释然。

商青一直静观其变，此时却忽然道：“无趣。阿临，我们走罢。”

她讷讷望着他，这事情都还没弄清楚，他就肯这样轻易放了应泽？这行事作风，一点不像他。不过，这样喜怒无常，行动随性莫测，又的确很像他。

“你们……放了我吗？”应泽望着踏上缠绫正要离去的三人，自己也不大相信。

“不然如何，将你绑起来严刑逼供不成？”潋滟瘪嘴，冲他喊了一句。

“啊，那、那多谢三位！”他陡然转喜，忙跑向村子所在。毕竟山中鬼气，他如今身子已很难再承受了。

天高云淡，商青笑意清浅。潋滟一瞧她这笑容，就晓得他肚子里定有什么不好的主意。宋曲临虽颇疑惑他为何突然善心大发，但碍于之前惹他生气，现在也没敢过多询问。

不晓得为什么，她现在看着他，总觉得比以前顺眼许多。

兴许，是失而复得，所以在愈加珍惜罢。

只是他那玩笑恣意的态度，总让她很不高兴。她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也捉摸不出他的话几分真假。也许，她连自己都看不清。

于是宋曲临不禁轻轻叹气。

“嗯，阿临叹什么气？可是追我一趟，已经累了？”他关切地凑近了些，虚虚将她一揽，指尖还未落在宋曲临腰上，就见她猛地一退，险些从缠绫上跌下去。这一跌，可是要人命的。

商青长臂一伸，将她抓了回来，她惊魂未定，愣愣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这一下力气颇大，她觉得脑瓜仁儿都疼了。她暗暗怨商青这胸口怎么这样硬，还刻意用那么大力气拉她回来，让她直接投怀送抱。

“我又不是女子，胸膛自然不是软的。”商青无辜解释道。

“你——你怎晓得——”

他朝她笑一笑：“猜的。”

宋曲临悚然地往旁边躲了躲，这下连腹诽都不敢了。

潋滟凉凉扫他们一眼，语气不佳：“我说你们二位，调情也该换个地方，我这缠绫可禁不起折腾。”

她觉得格外不自在，索性拔出佩剑，自己御剑而去了。商青望见她匆忙逃去的身影，敛着一抹淡而柔和的笑意。初见她时，似也是这般灵动跳脱，现在面对他，倒不像一开始那般无知无畏了。也不晓得算好，还是不好。

归来之时，扶春楼门已经大敞，前院也有几个杂役在忙活着浇兰花，门口的两名护院腰杆笔直，挺拔立着。他们从云端飘下，纵然找了个偏院，仍然难免被人瞧见，正往厨房送餐盘的微瑕见了，瞪大了眼，惊奇地瞧着三人。

“你们……是从上面下来的？”

潋滟忙收了缠绫，冲她自得一笑：“我们这位宋姑娘乃是修仙之士，会得一点御行之术也不稀奇，都城附近不也有修仙世家么，你们不曾见过？”

她倒是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说的好像有超凡之能的就只有宋曲临一人。

由是微瑕看向她的目光，更加热烈了几分。宋曲临知晓两人身份特殊，不便暴露，也就顺着潋滟话茬，频频点头，不过目光略有闪躲，不适应这般夸大自己。

“那些心高气傲的修士怎回来这等勾栏之地，就算来了，我们也只能远远瞧上一眼，哪有现在看得真切。”她此话说得无意，宋曲临却略羞惭地低了低首，似乎她一介女流来此也有些不合情理。

“行了，我们就不打扰你送菜了，千焕在何处？可在房中么？”潋滟又趁机揉了一把她软乎乎的脸，笑着问道。

“掌柜的出门了，就在你们出去不久，现在还没回呢。”

潋滟略显惊诧，千焕经营扶春楼已有许多年了，大事小事早就不用亲力亲为，如今怎还要出门办事？又思及昨日她消瘦的身子，眉间忧色更甚。

“诶，她这年纪怎还如此操劳，每日吃吃喝喝地不就好了。”她低叹一声，和他们一块回了楼上雅间。此处是潋滟专门备给他们喝茶聊天的，不似其它屋子布置得那样红艳旖旎，只是简单的桌椅饰物，配上些古董花瓶，雅致清新。

商青忽然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那盛烈阳光便毫不留情地洒了进来。

“开窗作甚？”潋滟坐定，见着那光线灼眼，随口问道。

“等消息。”他答得简略。

“你又做了什么？”潋滟晓得他喜欢动些手脚，往往不易被人察觉，想他刚才那般轻易放走了应泽，定是另有所谋。

便在此时，窗外忽地扑进了一只灰黑的飞禽，它对着商青干叫了几嗓子，几人便听出此乃乌鸦。它一身黑毛，而且羽翼无甚光泽，瞧上去灰扑扑的，一点不起眼。但飞行速度却不赖，到了屋内，十分精准地找到了商青，贴着他的手立在桌上。

“来了。”

他轻轻一笑，竟是比外头灼灼骄阳还要艳烈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