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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长夜不长

作者:宁暮 | 发布时间 | 2016-09-26 | 字数:3235

莫虚谷彼时所想,唯六界太平而已。

他自幼修炼,师兄弟们皆说只要升仙便再无烦忧,潇洒自在,可渡众生。可待他真正羽化登仙,却发觉仙界的繁琐杂事一点也不比人间少。他独居遥川殿,本该清净无扰,可没过几日就有些仙人来寻访,提了些美酒前来看望,说是关切新来的仙友,实则只是想瞧瞧这新晋的人界小仙是何种模样,毕竟人能修为仙者的,着实不多。

仙人自然个个风采不俗,但见着莫虚谷,仍暗暗惊讶。

因为此人一点不像人,倒像生下来就该是神仙。姿容相貌,脾气根骨,实在奇佳。尤其他的仙器,已通灵识,半点不比寻常仙人逊色,此二人并肩而立,便将整个遥川殿衬得清傲孤冷了几分。

莫虚谷一一接待,觉得应付这些交际之事,比从前修炼还要麻烦许多。幸而有衡光在侧,可稍稍排解心中郁结。

他体谅他对仙界诸事感到不解,觉得与自己所想差得甚多,便对莫虚谷道:“人有人道,仙有仙道,你守好自己本心即可,其余许多,不必介怀。”

“我自然知晓……可若成仙不能为万民排解忧患,日日在殿内养着这些花花草草,消磨度日,着实有愧。”

衡光微笑:“虚谷是怕无所作为么,想必不过几日,就会有仙君邀你参仙魔之战了。”

“以我仙阶,恐怕不能参战。”他轻叹。

“虚谷莫要妄自菲薄,今时不同往日,战事吃紧,有些规矩恐怕也守不住了,你若愿意去,自然是能去的。”

“此于两族而言,乃是无妄之灾,我为何要去加重这场劫难。”

衡光目光柔和看着他,含着些赞许之意,更多的,却是怜惜。

“你能如此想,自是最好,可有些时候,仙也有无奈之时,有不愿为却不得不为之事,你也不必太过自缚。”

莫虚谷肃然顿首,仍望着远方那一处燃烧如火的红云,仙魔之战,将其染成了这种颜色。他手执玉壶,壶中泉水倒在庭院天竹上,浇了许久,水从根部漫出,他犹不自知。衡光笑着摇头,扶住了他的玉壶,假怒道:“你这样养天竹,迟早有一日要溺死在你手里。”

“唉,不如还是交给你来罢,这苍翠一片,应是你喜欢的。”

他欣然应下,莫虚谷便恹恹回了殿中,静坐冥思。

直至许多年后,旁人问起他为何这样珍视庭前这一簇天竹,养了这么久,容不得旁人有半分践踏,每日需得亲自浇水,时辰、水量需得分毫不差。

他淡淡答道,竹者,君子也。

他的衡光,最爱天竹。

只是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在他逝去千年之后,已无人记得了,唯他背上的衡光剑犹然提醒他,他曾拥有过世间最难得的剑灵。

衡光说的一点不错,仙界岌岌可危,莫说是他,就连天书阁搬书的仙童都被卷入这场惨烈大战,他自然无法独善其身。

他手持衡光,遥遥望见战神身遭的盛烈杀气,血染足下飘云。

这场无谓之战,应当结束了,他如是想。

休止这场大战的,并非仙者宽容魔者悔悟,而是——杀戮。两族各自败伤,流血漂橹,最终以战神险胜暂且结束了长达百年的热战。

仙界一派萧条之色,仙者死伤惨重,无人有心思关心一个小小仙器,唯独莫虚谷,日夜不能安寝。他的衡光,未能看到六界太平的这一日,而他,太过渺小,并不能做什么有所助益之事。自此,他虽无仙器,仍潜心修炼,清冷孤高,强大镇定。魔族不时来犯,他必杀之。

直至有一日,魔君之女初长成,乃为罕见水魔,一举解决了魔族旱情,为魔族带去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源,魔族实力大增,令仙界不得不重新忌惮,人人自危,生怕魔族再次大举进攻。

预料之中的杀戮并未降临,潋滟因功绩与实力强大,虽为女子,仍取代其兄,登上魔君之位。她为魔族敬仰,为仙者畏惧。可她妍丽的面庞显出几分倦怠笑意,挥手下令——止息仙魔之战,从此两界各自相安。

她退让,玉帝亦妥协,由是换得了数百年太平。

这种太平,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只要,她在。

莫虚谷只在两族交涉时遥遥望上一眼,便被那席红衫摄取了心魄。她身后百万魔军,身前仙人如云,但她仍旧那样不同,除却天地,无人可与之比拟。

他想,他等到了。

风云变幻,数百年已逝去,坐在桌案的莫虚谷取出衡光剑,每日擦拭,明晓得这把剑不会再与他有任何共鸣,他仍悉心护持,偶尔还对它闲语几句,毕竟,他说得上话的人并不多。

每至深夜,他不得安眠时,便会在此静坐,与衡光闲谈。无论能否得到回应,都不打紧。

但今夜,除了剑,还有笔墨纸砚,他在作画。莫虚谷的手一向是拿剑的,虽说识字,却少有机会写字,至于作画那等风雅之事,向来与他无干。只是,在识得潋滟后,他曾向凡人请教过,如何排遣心中思绪,有人说,作画或可遣怀。

他试了一次,便对这种感觉深深着迷。

潋滟远在天际,但画中人却真切地活在他笔下,可看,可赏,便是极好。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冲动到派白霜去送画,或许是玉髓酿太过醉人,他已经神志不清,或许是他觉得总归已经吐露心意,不如索性更坦白些,或许,他已经无法抑制心中慕恋之意。

一声鸟鸣,白霜飞入,落在他的桌案。他抬手抚了抚,问道:“她可好?”

“好得很,和那两个人有说有笑,完全没有因你烦扰。”

他笔势一顿,浅笑道:“甚善。”

“老东西,你既然喜欢她,又为何这种不冷不热的模样,女子喜欢的,才不是你那些无用的画卷,你活了这么久,难道不明白么?”

他头也不抬,在纸上为她描眉:“若说年纪,白霜恐怕要比我年长许多,至于情事,我不懂,难道白霜擅于此道?”

“你这——你这和我当年一样,我喜欢一只凤凰,结果还没碰着就险些被她的火烧秃了,我看那位魔君,也没好到哪去。”白霜低头理了理毛,语气酸酸。

“秃了便秃了。”他微微扬唇,“她肯烧我,便让她烧。”

“噫……酸死了,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有本事,去找她说啊。”

他淡笑不语,任由白霜打盹在他肩头睡着。

浓浓沉夜,有情可寻,怎会孤独。

彼时的宋曲临在晚饭之后回了屋子,她打坐运气,将莫虚谷教授的内功经法温习一遍,想着他既已喜欢潋滟,说不准抽个时间就回来看她,那么顺带着……兴许也会检查一下自己最近练功是否认真,她虽对修仙并无执念,却也不想让这些陪伴她的人失望。

她如今,已能试着运用少许内丹之力,虽说不大纯熟,但比起以前,总是强上了不少。

饕餮内丹……的确太过强盛,非常人所能承受。

思及至此,她微微一叹,这商青,一个内丹叫她好受,一个人,也让她心绪紊乱……她披了外裳,偷偷出门唤来了微瑕,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微瑕,你有没有……针线之类的物事。”

“当然有的,我自小也学了些女红,宋姑娘要针线作甚?缝补衣裳,还是要做绣活?”她十分热情,真诚问道。

“啊,其实,就是想绣个帕子,一些寻常针线就够的。”

她决定将那饺子手帕绣好赠给他,权当是——道歉罢。

“我晓得了!”微瑕抿唇而笑,“我这就去拿,宋姑娘稍等。”

宋曲临一怔,她这笑容,怎这般暧昧,她又未吐露什么不妥之话,若是让微瑕误会了什么,就不大好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着实不太对,毕竟女子绣帕不轻易赠人,赠人,也有些其它的特殊意味。

可是,商青不是凡人,估计也不晓得这些,她若送别的,也忒麻烦了。

绣帕,就绣帕罢。

待微瑕取来针线,她便定了决心,要绣个饺子,只是她恐怕绣工拙劣,又绣的不像,拿不出手,所以在哪素净白帕上顿了许久,也没下针。

诶,身为女子,着实不易。

“宋姑娘好似十分慎重?若是赠人,心意到了即可,绣的如何,不打紧的。”微瑕笑眯眯地看着她,出言安慰道。宋曲临又叹,这连微瑕都晓得的道理,她怎会不懂……只是,她愈想愈乱,根本不知如何继续。

“宋姑娘,那我忙活去了,你莫睡得太晚了。”

“好。”

微瑕离去,空荡荡的屋子又只余她一人。她望着愈发深沉的暗夜,心道不能在这样拖延下去,若是自己迟迟未睡,恐怕会被商青觉察。

不过是个饺子,有什么难的。她深深吸气,跟那针线较上了劲。

烛光昏黄,她挽起青丝,认真绣着每一针,想起饺子的模样,觉得肚子有些空,仍旧忍住了,继续手执银针,执着绣着。

她想的分明是饺子的模样形状,可闯入脑中的,却全是商青的面庞。

初见他时,他气她时,他救她时,他独自一人躺在她屋顶上时……给她系上不解铃时,醉酒之时,她目光散了散。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无端闯入她心中的人么。

明明她将自己保护得很严实,明明她晓得他贵为神君,早就无心无情。

但愿将这绣帕送出之后,她心中的亏欠之意,能减少些。他仍是那个照拂小辈的商前辈,而她,仍旧乖乖听话,好好修炼。

长夜不长,情丝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