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有姐应湘

百初一直噤声，颇讶异自己师妹这些时日的遭遇，与陆朝、叶暖的事情，几次三番和孟无求的争斗，还有那位神秘高贵的商前辈……她这段时间的际遇，着实太多，比过了他十多年的平淡人生，可是这些事情究竟是无端出现，是巧合？还是暗含联系？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此时却有些不妙的感觉。

无论如何，似是所有麻烦都在刻意往宋曲临身上靠。

“师妹，这些天我都忘记问你，商前辈和潋滟姑娘可还安好，他们如今还在京城内吗？”百初心知若能得此二人相助，他们行动定然会简单许多。

“他们……唉，一个去了天上，一个回了魔界，我如今也不晓得怎么联系他们，他们也有各自的事情，恐怕无暇顾及此事了。”自从离了虚空派，她鲜少独自行动，此次为叶暖报仇，对象还是孟无求，她多少是有些没底的，毕竟她如今只是个普通的修仙弟子，而孟无求已是百年魔修，且有阿招那等强悍的鬼器，若论胜算，她不敢想。

思及阿招，她又想起应泽来，那应泽如今逃去了何处？和阿招是否真的是姐弟关系，都有待商榷，若要知晓孟无求动向，或许可以从这两人入手。

毕竟应泽还是人躯，并未鬼化，神志也还清醒，看着也不是大奸大恶的模样，或许同他好好说道一番，能问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来。

“百初，你可能感觉到周围，有什么特别的生人气息没有？”

他略一皱眉：“此处虽是山林，但也有些樵夫猎人，离我们都有些远，而且气息……也无甚特别的。”

“不是强大的气息才是特别，那种特别微弱，似有似无，似人似鬼的气息，有没有？”

百初便凝神，又细细查探了一遍，半晌过后，忽地睁眼，愕然望向门外。

门外云雾缭绕，几许草丛随风而动，并无异样。

他压低了嗓子，闷声道：“我……不知道，好像有一种很淡的气息，离我们非常近，太模糊了，我判断不了方向。”

“你方才往门外看，可有所获？”

“没有，我仅是怀疑而已，而且在我看向门外时，气息又弱了许多。”

百初苦恼无解，宋曲临却嘴角含笑。跟踪之人，已经藏不住马脚了，她本是存着试探心态随意问起，但明显感觉到有人怕了，所以隔得远了些，当百初快发现他时，又急急忙忙放缓呼吸，生怕被发现。

这胆小谨慎的性子，是他无疑。

她霍然起身，携鸦羽一并出门，短弓举起，她眯着眼，朝着那草丛方向猛地出箭，一声噗噗闷响，便听得一声哀嚎。

只是他虽叫着，却没敢从草丛里露面，只是瑟瑟躲在那处，不敢妄动。

宋曲临笑了，她还真是个香饽饽，怎么走到哪都有不知死活的人跟着黏着，幸好是商青上次发现了应泽，才给自己提了个醒，让自己警觉性高了些，否则此刻，也许根本不会发现此人的存在。

她拉弓，又要发箭。

“你再不出来，你这身上就要成筛子了。”

“我出来！出来！宋姑娘莫开弓了！”他凄惨嚎叫，哀怨地直起身子，从草丛后头颓丧地走出来。

宋曲临收手微笑，与她所想无差，果然是应泽。

他灰头土脸地从草丛里爬出，头发上还沾着几片绿叶子，模样很是滑稽。宋曲临觉得十分好笑，此人明明没有跟踪天赋，若不是仗着孟无求帮他隐匿了凡人气息，而自己又并非那种是非不分残暴无情之人，否则，他焉有命在？

她上前几步，绕着他走了一圈，眯眼笑道：“好久不见，应泽。”

他惊恐地往后退了退，发觉无处可逃，便悻悻摸着脑袋，尴尬回应道：“宋、宋姑娘……”

她摇了摇头，语气颇为遗憾：“上次我见你被商青折磨得着实可怜，便没有伤你，还驱散了你身上的鬼气，如今你身上已经没有鬼气，已是神志清醒的正常人了，为何还要前来送死？”

“我……”

宋曲临扶着下巴思忖片刻，怀疑道：“可是为了那红琉璃？”

应泽的脸色更难看了，艰难开口：“不是……”

“不是？”

他垂首不语，双拳拢在袖中，叫宋曲临一时也逼问不得。

她轻叹一声，便见叶暖和百初听见动静也跟了出来，三人一齐站在门前，其余二人满眼疑惑，只待她解释。

宋曲临便将先前孟无求之事与应泽跟踪之事一并说了，两人亦是短暂沉默。

此人无论如何是敌非友，出现在这里，并非好事，但也有可能成为这僵局的一个转机。

叶暖纤眉微蹙，缓缓步到应泽身侧，弯腰福身，恳切道：“妾身叶暖，为陆朝之妻，不知应公子，可晓得孟无求所在何处？”

“我、我不知道……”他抿着唇，摇了摇头。

“应公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肯定未存害人之心，那孟无求并非值得追随之人，公子为何……？”

应泽摇头摇得愈发用力，忿忿道：“我才不是为了那东西！我，我的确说不得。”

宋曲临一旁看着，默默从袖中取出那红色琉璃，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狡黠笑道：“你以为我当真毫无所知吗，这琉璃与阿招是不是有什么干系，你与阿招，又是否真的是亲生姐弟？”

他脸色大变，盯着那妖冶红色，心中忽而升腾起猛烈的疼痛酸楚之意，他望着宋曲临，眸中暗光闪动，再开口时，嗓子已经被压得有几分粗噶。

“宋姑娘，你可有把握诛杀孟无求？”

她闻言一怔，点了点头。

“一次诛杀成功？”

这一次，她犹疑了。

孟无求所做之事，定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但凡是维护正道之人，都不会允准他存活于世，可是以自己目前实力，全力一拼结局尚不可知，何况是一次诛杀？

但应泽所问之话，就更加令人不解了。

他究竟是替他卖命，还是……希望他死？

“应泽，如你所见，我并无十足把握，可若孟无求真的万恶不赦，我必会与他殊死相搏，若他不死，我会请人相助。”宋曲临慎重道，将红色琉璃交送到应泽手中，琉璃入手，他释然而笑。

“宋姑娘，我其实知道，除了你们，我根本无可倚仗，但阿招毕竟是你们的敌人，若要杀孟无求，一定会波及于她，但是如果孟无求身死后能不伤她，她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你究竟何意？”宋曲临皱眉。

他怔了怔，脸上浮现出坚执神色，缓缓道：“为救阿招，孟无求必须死，只愿宋姑娘，能帮我这一次。”

宋曲临笑了，她近日来是走了什么运气，怎么四处都有人求她帮忙，且目的都是杀孟无求，尽管，应泽还有别的要求。

他要她不伤阿招。

这个要求比诛杀孟无求更难。

但应泽对孟无求的了解比她清楚，他也知道孟无求常常藏匿的地点，以此来交换一个可靠的卧底，或许是值得的。此时的抉择，又在她手中。

信或不信，为或不为。

“我若不应，你当如何？”

“逃走，将所见告知孟无求，换取他的信任。”

“你想一人杀他？”

“我杀不了，就等着能杀他的那个人。”

宋曲临忽地笑出了声，豪气干云地拍了拍他的肩：“好，我会让你知道，这个人，就是我。”

“但愿如此。”

应泽长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琉璃握得更紧了些。宋曲临邀他去屋内详谈此事，他便坐在桌旁，与几人详细叙说了他与阿招的过往。

既是盟友，便不该隐瞒。

他与阿招，的确为亲生姐弟。应氏当年在京城，也算得上名门望族，只是不晓得得罪了什么贵人，遭人诽谤陷害，一家没落，亲友皆四处逃散，父母为保住一双年幼子女，早早逝去了。

应泽从那时起，就只有阿姐一人了。

阿姐比他年长五岁，可是已经是他的半个娘亲了，他从小养尊处优，许多粗活累活干不来，都是由阿姐来做，他除了跟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讨糖吃，什么都不会做。

阿姐名为应湘，人也如湘水一般，温柔灵巧。

她有一双白净漂亮的手，本该不沾阳春水，可为了他，她纺纱刺绣，在街上贩些不起眼的小玩意，供养家里生活。日子自然是贫苦冷清，他渐渐也明白自己并非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小少爷。

他已经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幸好，他还有阿姐。就算家里再是清贫，她也会想法子弄些书卷来供他翻读，她说，泽儿既是男儿，便该志在四方，以国为家。他听了话，认了许多字，读了许多书，只是他发觉自己更加无用了。

读书无用，不能补贴家用，反倒要阿姐来供养他的笔墨纸砚。

他见她日日辛劳，但自己无计可施，渐渐便痛苦烦恼，看着她忙进忙出，忽而怒喝道——你可不可以消失？你为何要这样让我愧疚自责，为何不肯好好歇着？

她的背影僵住了，只听到她温柔依旧的嗓音。

——阿泽，我去买些晚上要用的菜。

他心惊不已，却因着少年心性，没有追出去。

所以这一句话，成了这多年来，阿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

她再没回来，生死未卜。后来，有外出打猎的农夫带回了她的布袋，里面还躺着些萝卜头白菜根，只是其它的，就再也没有了。

有人说，这山头的野兽凶悍得很，被吃了也说不准。

有人说，这山里怕是有山贼，被人掳去了也未可知。

有人说，你莫等了，好好找个营生，自己过活吧。

他终于发现，他的确失去了阿姐。

于是，他断了生活来源，自己一介书生，什么都做不得，他学着劈柴烧火，学着扫地洗衣，做着她当年所做的卑贱的活。他终于没能完成她的期望，复兴应氏，踏上为官之路。

京城待不下去，他便去柳城，在归云阁当了个小二，日日迎来送往招待客人，忙得没有力气去思念她，没有空闲去懊悔痛苦。

如此，也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