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出发之时

这几日，宋曲临几近无眠。

以前在不空山时，她都是能多睡一刻绝不提前清醒，后来遭了雷劫，晚上常梦前世之事，但因身旁有师尊，有商青，有师兄，固然惊惶，却不会这样茫然迷乱的。

此时此刻，将来之事，只能由她自己担着。

日子过得十分难熬，其实不过十几日，却似过了长足的几年一般，明日，便是孟无求回尸魂山的月圆之时。她一早便向应泽确认了好几次，对方已被她念叨地不敢出现，每次见着她便绕道而行，生怕被她逮住了问东问西。所以他时常跟在百初身边，觉得那人心思纯良，也是自小吃过不少苦头，才得以修仙的，羡艳之外，更多一层同病相怜之感，更生亲近之意。

百初对他本是怀疑多过信任，但是因了这几日此人的性子的确……的确不似什么奸猾之人，所以他也就放下心来，偶尔同他说话，应泽儿时是大户人家之子，通晓的事情比他还多些，但或许是当小二当得久了，嘴皮子的确利索，总觉得市井气重了些，有些无赖。

不过，他的心却是良善的，他对长姐的挂念，也着实令人动容。

“师兄，今夜我们便去尸魂山守着罢。”宋曲临纤眉一蹙，郑重道。

应泽脸色一苦，哀声道：“不必那么急的，这不还没到明日嘛，不如就在这儿先准备一阵……”

宋曲临打断他，仍旧坚持：“我已准备多时，不可再错过时机。”

“宋姑娘，我很感激你愿意为了我们涉险……可是，孟无求，的确非好应付之辈，一旦……”

闻他此话，宋曲临眸子微眯：“应泽，你不是想要救回你阿姐么，怎么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你这人怎这么不知好赖，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你若出了个什么意外，我还要去仰仗何人？”他嗔怪看她一眼，“何况，此事本就需好好准备，我阿姐的命，赌不得。”

宋曲临微怔，抬眸望了望面前这清朗如旧的青年，初见他时，只觉得是个新来的青涩小二，好似也没见过什么女子，瞧见她还会不自觉地脸红，还算有些意思。

但如今，知晓他这些年背负了这么多，心中仍存有良善之心，着实不易。

“怎么不讲话？你……生气了？”气氛一时冷了下来，应泽也有些慌了，忙换了副关切神色，低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摸着凳子坐了下来，也无方才的急躁，竟是镇静地斟了杯茶，饮了一口：“你说的也有理，但此事越拖越麻烦，就趁现在，好好商量罢。”

百初顿首，拂剑唤出秋生。

“听由师妹安排。”

宋曲临诧异抬眸：“师兄，我、我安排？”

他微笑点头：“是啊，师妹现在已可独当一面，做师兄的当然要支持才对。”

“我……”

“你与孟无求的瓜葛，我不大清楚，不过，我想，你应当需要自己解决此事，或许旁人，也帮不了什么。”

知她莫若师兄啊。

宋曲临心中长叹，没想到纵然许久不见，百初还是这样了解她，体谅她，愿意帮着她。

“恩，我听主人的。”秋生乖巧地站在一旁，半个身子掩在百初身后，露出脑袋来，偶尔俏生生地吐露一言半语，大都也是附和百初的。

“依应泽所言，他应当明日才回山，也不晓得具体时辰，我们最好今日就前去等候，但不可过早暴露行迹，打草惊蛇。”她目光一凝，停在了一旁久久无言的叶暖身上，轻声道，“叶暖，你便留在此地罢。”

对方深如沉潭的眸子动了一动，纤眉蹙起了一阵，又缓缓松开，点头道：“好。”

她知道，自己去了并不能做些什么，图添累赘罢了。

“师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秋生出面，必要时候，她还可向……虚空派求助。”

“嗯，只怕那时，已来不及了。”

“我自会尽力一搏，可若……若不行，也要想法子护你们周全，到时候随机应变，师兄，你可千万不要婆婆妈妈地行事，误了时机。”

他长叹：“我以前的性子是优柔寡断了些，但现在肯定不会碍了师妹的正事的。”

她敛了敛眉，慎之又慎地道：“师兄，知晓就好。”

她担心的自然不是百初误事，而是——害怕他在危急之时舍己救她。

百初何尝不懂，他应了她，也是规束自己，尊重她的意愿。

应泽听得心焦，指着自己道：“那我呢？我怕我一出现，就被孟无求打成了肉泥，我现在鬼气已除，可挨不住疼。”

“你？”宋曲临轻嗤一声，“你自然要在关键时候发挥用处，我们去时，你便自己寻个地方藏好罢。”

“关键？”他大惊失色，“莫非要我以身殉——”

“你若有此觉悟，当然很好。”宋曲临淡淡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

她没再接话，而是默默取出了鸦羽，又拂拭了一遍。鸦羽通体漆黑，唯有几支箭尾的野鸡羽毛给它添了几分色泽，显得滑稽了些。她很珍视这柄短弓，或许是用着太趁手，或许，是很在意赠它之人的心意。她这几日频繁地拿它练习，也隐约能感觉到鸦羽与自己之间的感应越来越密切。

人与武器的默契，愈来愈多了。

她眸光微动，又不禁忆起了商青与潋滟。这二人现如今的境况怕也不佳，不晓得他们……如何了。不过，相较于自己，他们面对困境，总归会镇定自信些，也无须她来担心。

“天色暗了些，待到入夜，我们便出发罢。”

众人一致点头，便各自散去准备了。

夜晚来得极快，山中的夜，尤其浓深。宋曲临咽下最后一口饭菜，便拂去嘴角油污，握紧了短弓。由于男女授受不亲，且百初御剑之术到底比她纯熟些，所以就由百初带着应泽，她则一人御剑行在前面。

高处不胜寒，虽是夏季，但凉风飒飒，她衣襟单薄，不禁生出些寒意。

不过这寒意，大多是源自内心的，是由惧意与冷意，交织而成的。

远处的尸魂山上方飘着一团漆黑乌云，那色泽她极熟悉，曾经令她兴奋的东西，成了一片诡谲的阴云。而她，正要踏入这片阴影。

百初飞到她身侧，关切道：“师妹，快要到了。”

“嗯，我无碍的。”

百初摸了摸脑袋，略羞赧地道：“上次来这儿，我还当你什么都不会，现如今，却要师妹领着我了。”

“师兄，你这话中意思，可是不愿？”

“我愿，诶，只是……想来感慨罢了。”

宋曲临晓得他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免得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可是百初偏又不是伶牙俐齿之人，寻起话茬来一点也不熟练，他们已相识这么久了，早没有什么男女之嫌了，只是她尚且有一疑问……

宋曲临忽而凑近了些，两剑几乎就要交锋，一旁的应泽大呼小心，她却充耳不闻，迎着猎猎夏风冲百初问道：“师兄，你可有喜欢之人？”

霎时间，他的脸色便转红了。挂在腰间的佩剑，闪过一抹和兔子一样白的光芒。

应泽也愣了愣，继而侧过身子凑了过来，脸上露出可喜的八卦之光。

“我……你这问的是什么话，师尊就算不在，我们也不能妄自谈论这些的。”

宋曲临颇无辜地耸肩笑道：“我又没说是何种喜欢，你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作甚？你喜欢师尊、喜欢我，不也是喜欢？”

望着她的狡黠神色，百初懊悔自叹，师妹果然是一点未变，戏弄起他来，还是如此——得心应手。

只是她这话，应当另有意味。

“好了好了，师兄，我是认真在问你，你只需答有或者没有，便可以了。”

宋曲临眸色晶亮，似是十分期待。

百初又叹，低首看了一眼已有躁动的佩剑，晓得秋生也听见此话，怕是也有所触动。

“师妹，你应当晓得，我们既入虚空派，便不能有任何绮思。不是有或没有，而是能或不能。”

宋曲临顿了顿，提高了声调：“为何不能，师尊他也……为何我、我们，就不能？”

“情由心生，我们修为不够，难以自持，容易为它乱神，害人害己。”

她，不能。

宋曲临苦笑，明知如此，她究竟还在失望什么，她做不了这离经叛道的第一人，就算一直和她站在同一位置的师兄，也决绝地否了她的所有幻想。

她望向那沉寂良久的佩剑，摇头道：“师兄，你这话，很是伤人呢。”

百初一愣，低头恍然发觉秋生恢复了人形，默然飘在他身边，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秋生？”

“主人。”她用她那过分清澈的眼眸瞧着他，“你不喜欢我，我也会跟着你的。”

“啊？”他愕然，有些无措地道，“不是，我本意并非如此……”

“我知道的。”

“你……你是很讨人喜欢的，无论是以前的兔子模样，还是现在，我没有不喜欢你。”

秋生眉头终于松开了，又开始挽着他的胳膊，静静地答应：“嗯。”

百初却不能平静，又开始思忖方才宋曲临所言，他不能……只要不能，便不会想了么。他一直只当秋生是那只兔子，无论她成了什么模样，也还是只兔子，但如今，若将她视作一个女子，还是一个与自己共担生死，对自己依赖眷恋的女子……

他的呼吸乱了乱，只是风声太大，遮掩了一切的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