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月圆夜至
路程再远，御剑而行也无须太久，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三人一兔就一齐到了尸魂山下。因为其上鬼气缭绕，停在山腰易吸引鬼怪注意，所以他们选择从山脚潜行，通过小路走到孟无求所在的那间木屋。
上次他们是来过一次的，所以大致路线还算熟悉，而宋曲临只要回忆前世，便能想起它的具体位置，甚至对这山间的一草一木，都有些许熟悉感。想来又为阿绒感到些许心酸，她独孤一世，处处遭人嫌恶，只能在这种荒山野岭寻个住处，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就被孟无求那厮占了去……
三人缓步前行，本也不急着赶到，一切慎重为好。
“啊！”应泽忽地惊叫一声，引得旁边两人回头看他。
“怎么了，一惊一乍地作甚，生怕那些女鬼找不着你？”宋曲临瞪他一眼，没好气道。
“不是……我，我好像看到有人……”应泽抚胸，哭丧着脸。
百初执剑，望向四周：“何处有人？”
应泽嗫喏摇头：“不晓得，刚才有个黑影，不像是鬼……”
“你怎晓得不是？”
“我、我好歹也当过几天的鬼，对它们的气息还算熟悉。”
宋曲临皱眉，将鸦羽握紧了些。她知道此行危险非常，不可掉以轻心，但那是因为孟无求实力过强，他们恐怕不敌，可现在，如若还有旁人掺和进来，事情就愈发复杂了。
希望是应泽一时花了眼罢。
木屋所在的正是山中雾气最浓的位置，于魔修而言，也最易于修炼。那株鬼檀木依旧旺盛生长着，阴翳遮天蔽日，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压迫感。只是原先树上的白色花朵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如今看着，这情景倒很和谐。
宋曲临踩在松软的泥地上，每一步都极尽小心。
“师妹。”
百初伸手，虚虚拦住了她，
她一怔，继而看见百初掐诀的手势，顿时明白了。
以前在山中，他会这样搜寻猎物，现在，应当是在查探附近有无生灵。
百初眉头微皱，将方圆十里都感知了个遍，才缓缓抬头，神情很是凝重。
“如何？”
“恐怕方才应泽没有看错，这里的确有一股……似人非人的气息。”
似人非人。宋曲临骤然眯起了眸，抬手举起鸦羽，拉紧弓弦，朝着那树上头发了一箭。
静，仍旧寂静。除了树叶摆动的声响，没有任何异常。
愈是静，她的心便是难以安定。
应泽愣愣望向那箭射去的方向，忽而道：“阿姐。”
这一声极轻，连宋曲临都未曾听真切，可是树上的人却像是漏了破绽，连着整个树枝都颤动了一下。宋曲临陡然拧眉，果然在那处！
她正欲射出第二箭，却听到应泽近乎哀求的一句：“别。”
也就是这一瞬，错失时机。但树上之人并未逃跑，而是飞身下来，以诡异的身形飘到三人面前。她身上穿着灰扑扑的布衣，脚踝上挂着一个声音粗噶的铃铛。
是阿招，或者说，应湘。
她居然先一步来到这里，恐怕是受了孟无求的命令。
听过她与应泽之事，宋曲临与百初便对这女子的印象改观了些，虽是未成形的摄青鬼，但生前却是个温婉妥帖的女子啊。
“阿姐，你怎么……怎么先回来了？”应泽看到她，仍旧十分欣喜，但因自己现在处境，只能小心翼翼地问她。
阿招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看了看应泽，又看了看宋曲临，挪动了僵硬的脖颈，才缓缓开口：“你，叛徒。”
应泽眸光一暗，纵然再是难受，也还是笑着开口：“阿姐，你跟踪了我这么久，肯定早就知道我是叛徒了，可是为什么不杀我？”
“主人，没有说，要杀你。”她语气毫无波澜。
“孟无求不说的事情，你就不能做吗？”他狠狠地咬着孟无求三字，目光已然狠厉了许多。
阿招眨了眨眸子，似乎很疑惑他的问题，想了一会，才道：“我不讨厌你。”
“……你真的……不讨厌我吗？”应泽猛然抬首，嗓子已哑了三分。
“嗯。”她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而是望向了宋曲临。
她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便走上前去，有些尴尬道：“那个……阿招，许久不见。”
这突如其来的寒暄却令气氛一时和缓了许多，正常情况的阿招其实只是个迟钝些的姑娘，并没有什么杀心，所以她也没了先前的畏惧之意。
阿招歪着头，显露出了一种好奇的神色：“你为什么要来？”
明显带着质疑的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却似是相识许久的朋友见面问候一般。
宋曲临看着她极其纯粹的目光，心中顿生不忍，可又思及此行目的，只得皱了皱眉，冷了声音：“我来，杀孟无求。”
“哦。”
阿招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可是却没有更多的表示，似乎是知道这个答案，又似乎，并不关心她的目的。她只是按照孟无求要求的那样，问了一句。其余的，就没有更多了。
“阿招，你会帮他吗？”
“主人说的，我会照做。”她答得迅速而坚定，令应泽心口又是一阵顿痛。
宋曲临早该知晓这一答案的，只是，她既答应了要帮应泽，就不能不顾及阿招的安危，与其待到明日两方以死相搏，不如此刻，控制住阿招。但她又恐阿招被制，会引起孟无求的警惕，打草惊蛇，毕竟这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或许他们之间也存在着一些联系的法器，就像商青给她的不解铃一样。
面前的女子长发凌乱，眸色漆黑，一副不谙世事的良家少女模样，只是惨白的肤色暴露了其真正力量——随时可能鬼化的摄青鬼。
阿招在此刻出现，既是转机，又可能是危机，只在于她一念之间罢了。
宋曲临不禁揉了揉眉心，颇感头疼。
她不动，却有人先开口了。
应泽忽地走上前，从袖子里取出先前宋曲临归还的红色琉璃，那坠子仍旧是和缓的水滴状，泛着温润的暗红光芒。
他格外珍视地握在手中，旋即拎起绳子，在阿招面前晃了晃，格外真挚地睁着眼：“阿姐，你记不记得这个？”
阿招疑惑地歪了歪头，似乎又陷入了迟缓的思考。
“这个是你送我的，那时候我还小，有一次跑出去玩，摔坏了腿，回到家里哭个不停，其实我没那么痛，可是看到你，我就是忍不住哭，就是想骗取你的一点怜惜，你的几句温柔安慰，你待我这么好，我还是不知足……后来，你去庙里求了这个给我，说是普通的琉璃，可是受过神仙庇佑，就不一样了，只要我带着它，就不会受伤，不会痛苦。我信了，我从来不信神佛，但我信你。阿姐，你是不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言辞恳切，最后几字，已带了颤抖哭腔。
“我……”
阿招痴痴看着那血色琉璃，不自觉地伸出了手，其上还存着他掌心的温度，只是于她而言，那温度并不如何怡人。
她低着头，纤眉皱起，似乎想努力回忆起什么，可是终究只是闭了闭目，抬头之际，眼底一片迷茫。
应泽苦笑了一声，低声道：“不要紧的，如今想不起来，就罢了吧。”
阿招一愣，忽然扶住了身旁的树干，倚在树上，身子往下垮了下去。
她倒下的一瞬，目光仍是不解的。
“你……叛徒。”
她最终重复了这几字，便闭上了眸子。
树下佳人，十分恬静。
宋曲临看得愕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那阿招就这么晕了过去，
应泽缓缓转过身子，眼底沉淀着一直未曾散去的阴霾。见到宋曲临与百初的神色，才出声解释。
“自我跟在孟无求身边一日起，便想要将阿姐带走，无奈我又打不过她，若是别的法子……她百毒不侵，根本无破绽可寻。幸而孟无求虽然谨慎，对药草一类却看管得不是很严，她身上鬼气深重，唯有以鬼气攻之，我将鬼檀木的部分制成了香料，前些天将红琉璃熏了几日，今天出来就带上了，以备不时之需。”
字字清晰，句句惊心。
惊的自然是宋曲临的心，她未曾想到，应泽居然有这样的心思，居然……有这样的谋划。
她望向沉沉睡去的阿招，眸色微沉，可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便指了指阿招，问道：“你已经有此思虑，想必也找好地方安置她了罢？”
应泽眉色淡淡：“是。这山中有一处僻静的石洞，我无意发现，很是隐蔽，恐怕连孟无求都不知晓，且临近山脚，待事情结束，我便回来带走阿姐……在此之前，只能讲她暂且安置在那处。”
“嗯，就依你所说。”宋曲临并未多问，便应下了。
他略羞惭地看她一眼：“其实我……我应当早些同你们说的，只是我也未料到阿姐会回来……”
宋曲临摇头一笑：“这有什么的，说起来若不是你反应及时，我根本不知该怎么做，只要阿招无法帮助孟无求，我们的胜算便多一分。”
忽地，几人头上树枝摇曳，像是被什么鬼神之力猛烈摇撼着，起初只是窸窸窣窣的摆动，现在竟有撼动山河之势，而那股力量的根源，便在树干。
百初大喝一声，三人一齐后退，皆似看怪物一般盯着那鬼檀木。
它枝繁叶茂，颜色浓黑，笼罩夜空，是平添压抑之感的，只因夜色过沉，反倒成了它的保护色，令几人一时间忽略了此物存在。
“应泽，你带阿招去山洞，快。”宋曲临急声道，应泽皱眉点头，抱起阿招便往山林深处跑去。
百初已经取剑，直指那些疯狂摆动的树枝。
它们，似乎正在因着什么痛苦不安，又像……是自身鬼气被削弱而导致的挣扎举动。
宋曲临深深吸气，如若她估计无错，阿招之鬼灵与它相连，如今阿招身体有异，恐怕令这鬼物感觉到了危险。
但她始终不能确信，阿招与它是何种关联，这种关联要不要紧，又和孟无求有多深的牵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