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孰能无求

月满之时，这阴翳之下却透不出一丝余辉。

宋曲临并未想过与这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鬼檀木硬拼，何况它也并无意伤人，只是狂躁罢了，只要她与百初躲着些，待它平息一阵，兴许也就好了。

她担心的，是这东西的异动会引起孟无求的关注，或者说，这鬼檀木乃他一手栽培，一定与它有所联系。

孟无求感应危机，是否会提前归来？

她闭了闭眸，握住鸦羽的右手已经有些酸痛。

这一次，她不可怯战。应泽和叶暖都在等着她手刃大仇，而她自己，也要给梦中所见一个交代， 她害怕什么？害怕杀人？还是怕输？

师尊说过，她不可妄动杀念，戾气太重，于人于己，都无益处。

人若无心无情，那便好了……

她长叹一声，却见一旁的百初正幽幽注视着她，令她思绪忽地一恍。

“师妹，鬼檀木好像没动静了。”

“恩，应泽应该已经将阿招安置好，宿主远去，它应当也平复了些。”宋曲临不以为意，如是解释道。

顿了一会儿，是短暂而诡异的沉默，她蓦地回头，望向仍然痴痴站在原地的百初，见他神色异常，蹙眉道：“师兄？”

“可是……它、它好像要醒了！”

“醒？”

“我们方才惊动了它，它只是刚刚苏醒活动了下筋骨，现在，应当是要完全清醒了！”

百初话音未落，宋曲临便感觉左臂一凉，一道血痕赫然显现。这就是鬼檀木的藤条所致，只是它的枝干本又粗又壮，根本无法活动自如，但那细细的枝条却如人臂一样，灵活得骇人。

这东西……只要沾上，鬼气就会侵入皮肤。

胳膊上这一道还不打紧，若是多了，人遭鬼气，发生异变，还不晓得会怎么样！

她大意了。

宋曲临拉紧弓弦，箭矢射往看似波澜不惊的树干，在一群狂乱舞动的枝条中，准确无误地中了它的厚厚树皮。

一股黑色的，散着森然鬼气的液体从那裂痕处汩汩流出。

她见势目光更加狠厉，又要射出第二箭。心道这鬼东西不知死活，本是无意招惹它，现在倒好，索性一并处理了。

什么鬼檀木，什么鬼器良材，都见鬼去吧！

她蓝裳舞动，以凝冰诀控制住这些枝条长势，射箭之速愈发快了，在乱象之中，她忽而发觉这鬼檀木对自己的武器似乎十分忌惮，这鸦羽本就是鬼檀木所制，它好端端的为何会怕它？

莫非，是畏惧商青？

商青究竟在这鸦羽里做了什么，为何令鬼檀木都不敢靠近……

“师妹，小心！”百初大喝一声，举剑劈向她足边刚从地底里冒出来的一根纤弱枝条，将其赫然斩落。

只要有土在的地方，就是它的战场。

宋曲临拧眉，不敢狂妄。这些东西虽不致命，却很麻烦，而且胜在数量多，不怕疼，且又不懂她的话，怎么威胁都不行。

若是在这一战损耗太多，遇到孟无求时她当如何？

跑，如若她能……跑得了。

四周一片漆黑，黑既是危险，也是安全，没有路，那便踏出一条来！

“师兄，跟紧我。”她拉住百初，往山下方向狂奔，本想使用御剑之术，却发现气息紊乱，恐怕驾驭不当，而且在空中更易被鬼檀木发现，倒不如以双足与它一搏。

她对此处地形并不熟悉，只是凭着本能奔跑而已，这鬼檀木能枝条再长，也不可能脱离鬼气生长，只要离开尸魂山，就可暂时脱离危险。

百初性子到底比她稳重些，掐诀御剑，将她稳住，低声道：“应泽所说的那个山洞，我们去找找，或许可暂时一避。”

“嗯。”她点头，从上往下望去，那鬼檀木更是大得骇人，或许它的根系早已遍布整座山头，或许这山中所有亡灵都已成了它的养分，无怪它长得这么肥壮。

很快，她便望见山中一点晃眼的星火，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应泽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他这人看似胆小，但心思细腻，想的周全，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要带上，此刻，正是凭着这一点星火，他们才能准确寻到他的位置。

应泽只敢站在洞口对他们遥遥呼喊，生怕走错一步，就被那鬼檀木给卷了出去。

百初停下收剑，默默将洞口封住，才回转过头，冲他感激道：“应泽，幸好你找到了此地。”

后者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你们没事就好，其实我预想到情况会很糟糕，但还是没胆量留下，我……”

“聪明人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又没有法力，留在那不过送死，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宋曲临淡淡道，自己寻了个有草席的位置坐下，盘着腿念了一段清心诀。

百初静静立着，不时观望洞外情形。应泽也知道自己此刻应当养精蓄锐，以待孟无求，他何时会来，并非定数。

狂躁的鬼檀木肆虐了好几个时辰，那树枝卷弄泥土的声音才渐渐消退。三人在洞中既不敢睡，也无法安心休息，百初以自身法术感应外界，发觉那鬼檀木的动作平息了些，才唤了两人，道：“不晓得过去了几个时辰，外头好像安静了，我先出去查探。”

“师兄，我同你一起。”

宋曲临起身，脸上挂着明显的焦躁与疲倦。

“诶……也好。”他轻叹，知晓这一宿宋曲临精神紧张，也十分关心山中情况，便跨出了这山洞，任由她跟着。

山中境况好了许多，只是许多残枝落叶，显然是鬼檀木肆虐所导致。

举目望去，森然之气更甚，隐约还能听到幽魂哀鸣之声，凄切刺耳。百初皱眉，这地方亡魂太多，生前惨死，死后也不得安生，着实叫人不忍。只是他现在灵力有限，渡不了这么多亡魂，否则，他还能帮上些许。

宋曲临环视四周，神色凝重。

她一点也不似百初那样乐观，鬼檀木的确是消停了，但是似乎有更为可怖的存在在这山林中等待他们。

这四周，很不寻常。

“我们去鬼檀木处看看。”她低声对百初道，眸光一转，低笑道，“出来吧，应泽，你这么偷偷摸摸跟着我们作甚？”

“……我知道你们不乐意带上我，可我们是一路的，前路如何凶险，都该共担才是。”应泽抿着唇，坚持道。

她微怔，对应泽的印象有改观几分，他并非懦弱之徒，或者说，面对诛杀仇敌这等大事，他不会怯懦。相反，倒是自己低估了他的胆量，可他终究是凡人之躯，又是孟无求手下叛徒，到时兵戈相见，定会招惹孟无求的怒气，又有谁来呼他周全？

她？她纵然想，又有何能力，有何资格……

宋曲临移开目光：“要跟便跟，你——自己小心便好。”

他苦涩笑了笑：“那是自然，待杀了孟无求，我还要和阿姐一起，就过她以前想过的那种日子，平平淡淡，一无所求。”

“一无所求？”她又叹，“到底有谁能做到一无所求？正是有所求，才有所憾罢。”

“宋姑娘这话说得老成，一点也不似你这年纪的女子……”

“随口一说罢了，无需介怀。”

应泽笑笑：“说一无所求是我狂妄了，我只是，所求不多而已。”

宋曲临不置可否，三人继续前行，很快便到了原先的木屋处，这里不似外头那般一片狼藉，而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她放缓了呼吸，望着面前异像。屋子未变，树木未动，甚至比先前还安分些，树枝都安分收敛着，岿然不动。可心中不安之感却更深了些……究竟为何？她望向屋子，发觉柴门是微敞的，如此半掩半开，很是引人探究。

“那屋子……”

“不如进去……”

她与百初一同出声，俱是感觉到木屋不寻常，忧心之余又对百初的及时反应感到欣慰，到底是多年师兄妹，默契得很。

一旁的应泽见两人抬步，忙也跟上，但是走到门前，却迟疑了，他拉着二人袖子，犹豫道：“我感觉，好像有点不对。”

“就是因为不对，才要去看哪。”宋曲临瞥他一眼，“你可待在外面。”

应泽摇头：“外头也没比里面好，我跟着你们好歹安全些。”

百初摇头一笑，率先跨入屋门。

在此之后，宋曲临自然未曾落后。

门扉大敞，幽香入鼻。那种香气中含着草木清香，却也有一丝泠泠的鬼魅之气。百初最先看见的是屋中桌上摆着的几朵素色花朵，就是夜猎之时他们所见的鬼檀木所开之花，只是此时那花白得更加耀眼刺目，与屋中摆设格格不入。那香气来源，也显然源自于此。

那等邪祟之物的花，恐怕会对人体有损。

他如是想着，便捂住口鼻，正要提醒宋曲临，却发觉身后空荡，只剩应泽一人惊惶立着，脸色难看地指着地上。

地上是不知何时瘫倒的宋曲临。

她眉心缭绕这一圈淡淡白色烟雾，神色静谧，只是脸色比方才更白。

他愕然蹲下，扶起宋曲临，她的身子此刻一点力气也无，脉搏鼻息却是正常，究竟是发生何事？怎可能在瞬息之间就倒下了？

“我不知道宋姑娘怎么了，刚才她在前面，好像是吸了那香气，忽然就倒了，所以我也不敢说话，生怕吸进了那东西……”

百初皱眉：“你现在已经吸了不少。”

“是啊……我发现，那些花好像是冲着宋姑娘来的，你看，它们好像正在一点点化为粉末，正在被带到她的鼻息里，可是我们闻了，却什么都没变。”应泽上前，眯着眸细细查看其那花叶，“这东西一直在鬼檀木上，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孟无求从来没把它们摘下来过，为什么现在却……”

百初脸色更沉：“他早有准备。”

应泽叹气，走到门前：“我们现在还是先出去，否则宋姑娘恐怕……”

接着，他目光一滞，骇然之色在眼底散开。

“糟了，这门……好像，没了。”

百初霍然回头，发现原本敞开的门的确没了，却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的浓雾。只要伸手触碰，便会被弹回屋中。

迷阵？幻境？

如今情形已不能更糟了……

不，可能会更糟，那便是，孟无求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