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红月诡谲

于前世之事，商青不甚介怀，最多感慨罢了。他介意的是……那个乖巧喊他前辈的小姑娘，前世竟饲养过自己，若让她知晓，自己尊严何在？

岳素见他良久不语，出声轻唤：“神君？”

他恍然回神，叹了一声：“承蒙月老款待，我要回人界了。”

“神君这是何意？你我分明约定……”

商青站定微笑：“你是答应让我看前尘镜，我也了解了当年之事，不再追究常华的罪责，如此，可还有别的？”

岳素的脸又是一白，若论无耻，的确无人比得上这厚脸皮的饕餮。

“神君，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变卦？”常华见岳素招架不来，上前一步，拱手道，“神君既已知晓你们个中纠葛，便应明白神人之隔不可僭越，长此以往，必有恶果，神君真的希望宋姑娘以后……”

“不必多说。”

商青眸色一寒，对方立刻噤声，蹙眉不语。

他明白这段孽缘可称这六界第一例，宋曲临纵然成仙，也是要守仙界天规的，无法如他一样来去自由，何况，她又会愿意随他一起么。

他身无长物，又有什么可以让她摒弃世人眼光，坚执地守着一份虚无缥缈的情意呢。

或许，本就是孽缘。

当她成仙，当他取回内丹，他们再无干系。

彼时，红线自然会解。

“人间还有些事务未能处理，等她重回天庭，我自不会纠缠。”商青眸光微动，承诺道。

岳素摇头：“神君不知，情之一字非你可以控制，你此刻冷静自持，可见了宋姑娘，就不会如此想了……如要决定，该早作断绝。”

“你不信我？”他眯起眼，声音冷了三分。

岳素垂睫，低声道：“世间痴男怨女，大都如此，神君何以认为自己是例外？你们相恋，六界不容，且神君为饕餮，身系六界灵脉，一旦有所闪失，祸及苍生。”

他知道。

他如何不知晓身为饕餮，自有职责。只是天下太平，并不需要他做什么罢了。他为凶兽之首，必须保证自己神力不减，威慑混沌、穷奇、梼杌，一旦四者实力失衡，凶性失控，于天下则是大劫。

他的那三位好友不晓得在何处逍遥，但大都远离人世纷扰，以稳住本心。他偏生叛逆，自觉自己并不危险，也不如传说中那样可怖可惧。

难道情之一字，真的能让人丧失理智，不顾一切么。

他很想知道。

这种念头愈强烈，他就愈发想要见到宋曲临。

常华见他思量，叹道：“情，并非洪水猛兽，也不必如此避之不及，可是神君身份特殊，的确不容任何闪失，还望……神君认真思量。”

“我应你们便是。”他闭了闭眸，“我离开人界已久，不知她们发生了什么变故，我要确保她们安全，待人间事了，定亲手斩断情缘。”

岳素与常华相望一眼，觉得这或许是最妥当的法子了。毕竟他们已经为此事纠结多年，也不在意这一时半刻，只要商青遵守承诺，或许不必惊动玉帝……

“小仙记得神君与宋姑娘有一不解铃，神君若担心得紧，不如一探。”常华目的达成，自是高兴。

“曾经阿绒脚上一直挂着个铃铛，每次我听声便能寻到她，于我而言很是方便，见着宋曲临时，我也想着用这个法子……”他感慨颇深，“未曾想过去这么多年，还是如此。”

他眸子微闪，那一瞬，他分明已用灵力感知不解铃所在，为何对方并无回应？

他便又试了一次，结果了然，并无用处。

不可能，他的不解铃不可能被解开。

她，出了事。

商青凝眉，也不顾常华与岳素在身后遥遥呼喊，径自飞身去往人间。层层云雾中，他的心思却不断下沉，人间有一股强盛的鬼气，那鬼气，与孟无求的极为相似。

可他分明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纵然实力增长，也不会这样突兀。

究竟，发生何事？

此时天色刚亮，宋曲临一众折腾了一夜，见着这树林阴翳间升起的一轮红日，颇有隔世之感。可是这太阳，瞧着却有些奇怪，明明阳光照进，该是暖和些的，可她却感觉身上冷意更深，着实诡异。

百初亦有同感，抬头望那太阳，红得极为浓烈，可是却不灼眼，盯了一会儿，竟有些幽冷之感。

“你们看……天，好像，变暗了！”应泽指向天边，只有红日升起处稍微亮些，其它地方甚至比夜晚还有浓黑，三人俱惊，忙举剑防卫。

天有异像，还是人在搞鬼？

宋曲临蹙眉，因为这太阳升得愈高，温度就愈冷，她已感觉到自己衣衫单薄，抵不住这森森寒意了。分明是夏季，就算山中阴凉，也不该如此。

“应泽，你身子可抵得住这寒气？”她看向应泽，他终究是凡人，无仙气护体，恐怕反应更大些。

对方摇头：“我也在尸魂山待了许久，这点寒气还是受得住的。这红日瞧着的确诡异，而且我觉得……它越看越像……月亮。”

一语惊醒。

无论是轮廓大小，的确更符合月亮，但是怎会是这种殷红？一夜之后，升起月亮？

“我记得，我好像听师尊说过，古书上有个地方叫不夜城。”百初看着那红色，颇感不妙，嗓音已有些骇然颤抖，“所谓不夜，是取没有一日不是夜晚之意，也就是……只有夜，没有昼。”

宋曲临觉得寒意更浓，拉着百初的袖子躲了躲：“没有昼的地方，是什么鬼地方？”

百初勉力直起脊背，将她护在身后：“极寒之地，有生无死，有天无地。”

“可是这是尸魂山，以前是有白日的……”

“我也只是猜测，红月这东西出现，多是不祥之兆，相传百年之前仙魔一战间，生灵涂炭，月色蒙尘，血染云天……”

宋曲临白他一眼，嘶了一口凉气：“你讲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这东西会不会是孟无求干的？”

“我看不会，若有此能耐，他还做什么魔修，直接去魔族当王了。”

提及魔族二字，宋曲临又不禁忆起潋滟，也不晓得魔族情况如何，会不会也能看到这红日？商青那边又能否感知到这不寻常的异动？

“师妹。”

“师兄。”

宋曲临望了望那轮红月，妖冶红艳，但散着一股幽冷之气，她也显然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在堕入冰窖，那滋味，是缓慢的消耗她的体力，令她于这样不温不火的环境中，失去了运用灵力的气力。

她唤百初一声，是为确定自己还算清醒，也是，感觉到了这一战非同寻常，或有性命之忧。

百初最畏严寒，男儿铮铮铁骨，本不该怕冷的，但因自小受寒，纵然修习仙术，可驱散寒气，但他心中，始终是害怕这种凉意的。

四肢百骸，蔓延全身。

应泽冷得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把身上的衣服裹得紧了些：“你们、你们说什么呢，这究竟怎么回事，不会还未见着人，就要先冻死在此处了罢？”

“你还是省着些口舌罢，我仍觉得今日很不寻常，与孟无求有关，先前的梦檀，如今的红月，或许只是他的障眼法，好令我们自乱阵脚，他人未现，我们却未战先怯，岂不是让他占了先机？”

宋曲临强自镇静，其实她心中根本没底，但此刻最忌思绪混乱，宁肯自我安慰，也是不能自灭士气。

忽地，百初佩剑白光闪动，秋生自行化为人形，焦急地看着浑身僵冷的百初：“主子……”

“你且莫慌，我无事……”

“骗人，你分明很冷，莫要将我当成傻子，你等等。”

秋生清亮的眸子含了些许泪意，嗔怪地抿了抿唇，纤眉蹙起，一身白裳立时换成了……一袭兔毛。她此刻化为了原形，还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只是她如今大小，乃是从前百倍，约莫有两人高，数人长，纤毛松软，浑身散着淡淡白光，将他们笼罩在自己绒毛之下。

一阵暖意袭遍全身，宋曲临顿时抬头望向秋生：“你妖力恐怕不够，不可支撑太久。”

“秋生，我来助你。”

百初凝眉，掐诀在它身上施加了一道厚厚的凝光咒，此乃虚空派所授的加护之法，灵气强者便强，弱者使用，效果自然差些。

但无论如何，不可让秋生一人承受红月之寒。

宋曲临咬唇，自知他们此刻损耗自身，皆是为了保存她的那点实力，以应对更大危险，不可意气用事，不可再软弱下去。

一时寂静。

但她知道这终究非长久之计。

随着寒意蔓延的，还有她疯狂滋长的恨意。

她感觉到身子有些灼热，手中鸦羽蠢蠢欲动，流转着暗红光芒。

“孟无求！”

她厉声长啸，回响猎猎。

接着，出现了另一种声音。那声音由低至高，由弱及强，似哭却又似笑，似悲又若狂，自红月处传来，震得几人心头一惊。

宋曲临立刻站了起来，夏风呼啸，山雾散去，那人的身形终于清晰地显现了。

在她眼前。

孟无求从来不会以正常的方式出现，这一次，却是更加诡异。他竟着了一身红衣，红如烈火，艳如朝阳，明眼人都可见，此乃婚服。

他脸色灰白，是极冷的颜色，而那过分暖和的红色突兀地套在他身上，显得格格不入。

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加贫瘦，本就苍白的容易，已如魔魅。

疯子。

“阿绒，我的聘礼，可还喜欢？”他彬彬而笑，若换个倜傥公子，或许是极其撩人的。

可惜，这神情却出现在他那张脸上。

“你以前很喜欢看月亮，我想陪你一同赏月时，你却道这月亮不好看，不够圆，也不够亮。”他踏尘而来，衣袍浮动，稍稍近了几步，“那夜我们未成夫妻之礼，就改成今日，如何？”

宋曲临怒极反笑：“呵，我是觉得，你这衣服还不够喜庆。”

“嗯，如何才算喜庆？”他侧头，佯装思量。

“应当——染上些血色才妥当！”她大喝，手持鸦羽，悍然拉弓，彩色尾羽的一箭顺着他的肩胛擦过，直钉在了他身后的树木上。

铮然一声，树干炸裂。

孟无求轻易躲过一击，含笑的眉目仍旧不减镇定神采，他的阿绒，真是一点未变。

害怕之时，令人怜惜。

杀人之时，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