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饕餮原形

遮天蔽日，鬼檀滋长。树枝纠缠，势如破竹。

浓重的鬼气令尸魂山周围城中居民都惊愣无比，他们不晓得为什么这天好好的忽然冒起了黑烟，而且还有不断蔓延之势。

很快有人倒下了，不明原因地陷入昏迷。

商青望见这一派景象，神色凝重。他想见这是孟无求作祟，却未想到竟是如此恶劣，尸魂山就在不远处，可他仍旧未能感觉到不解铃的响应。

不解铃失效，或者，有人解了不解铃。

他望向那片黑雾缭绕的尸魂山，暗自叹了一口气。

麻烦，麻烦。他如今没有内丹，以人形是闯不进的，那就只有以原形一搏了。

只是，这番动静，恐怕要惊动许多他不想惊动之人了。

他无奈地勾了勾唇，也罢，反正他得罪之人已经够多，也不在乎多这一次。

他聚气敛眉，忽地，金光大作。

天地摇撼，日月振动，百兽飞奔，鬼魅遁形。

那一天，人们将之称为祥瑞与邪祟并存的一日，由此总有传说，说月圆之夜，常有神仙，另一说法则是，月圆之夜，鬼怪横行。

庞然巨物，停于山腰。泥地往下深深陷进了数米，树木摧折大半，林中充斥着一股腥风。

宋曲临忽然从树上跌了下来，这山不晓得受了何物撞击，竟开始微微摇晃，令她双目眩晕。

这鬼檀木也突然就枯萎了大半，所有枝条恢复了如常大小，紧紧地贴在树干旁，不敢妄动，仿佛方才那张牙舞爪的怪物不是它，而是旁人。

都说草木无情，可这东西，怎这样欺善怕恶，怂得很……

宋曲临也只有腹诽的力气了，她一口气刚松，却又开始忧心起来了，这山中有忽然造访的客人，是敌是友尚不知晓，只知道，体型巨大，分量沉重，还未见人，就已经被其威力所震慑了。

可是隐约之中，她不怎么害怕这东西，分明是个未曾谋面的危险之物，她却觉得很是安心。

奇怪。

很快，她就见着了那东西。

她抬头之际，正好对上了那巨兽的眼睛。那是一双极亮的金色瞳孔，流转着暗暗光华，似璀璨星河。

它的身躯极其壮硕，体态极其优雅，赤红双角，紫金鳞片，长须如线，勾着飘逸出尘的弧度。

它望见了她，竟是乖巧地蹲下了身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得费劲仰头望它。

这是个什么？她用着发胀的脑仁蹙眉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这东西到底叫什么，但是想着，应是什么神物。

它尾巴一扫，卷起了她的身子，腰肢柔软，纤瘦非常，接着，将她放在了背上。

“那个……你要带我走吗？”

它自然是没说话的，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啸声，应是允诺之意。

“那个……那边还有两个，是我的朋友，能不能麻烦你……”

它会意，用那双金色瞳仁扫了一眼角落，又精确无误地捞起另外两人，一同搁在了背上。

宋曲临极是感激，可是嗓音沙哑，已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便轻轻抚摸了它的背，以气音说道：“多谢。”

她稳妥地伏在它身上，那温度令她感觉到暖和了些，继而回头望百初与应泽，百初因费尽气力送出秋生，已经没有意识，昏迷了许久，而应泽受的惊吓不小，也被鬼檀木玩弄得四肢酸软，但意识还算清醒，见着宋曲临看她，还能回以微笑。

还好，都在。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安心享受着这宽厚脊背和一路的柔和夏风。

刚眯起眼，她就撑不住地陷入混沌了。

在清醒前的最后一刻，她听见了应泽格外夸张惊奇的声音。

“饕餮！我……我居然见着了饕餮！”

那一瞬她才猛然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此物形态熟悉，因为这分明就是古书上神兽饕餮的模样！

饕餮，商青……

带着不能平复的震惊，她不堪体力透支，终究睡了过去。

她从来没有睡过这样久的一觉。

没有梦，没有前世，仅仅是酣睡一场。

灵体与肉体似乎分离了，游荡了许久，又被扯了回来安在那疲惫的躯壳上。

宋曲临费劲地睁开了眼，见着的第一人，是个娇小粉嫩的身影，正是微瑕。她好似十分忙碌，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倒水，端药，整理屋子，更换熏香。以至于她清醒了她都不知。

这妮子……

“咳……”

这一声咳嗽让微瑕整个身子一抖，她惊喜万分地转过头来，冲上来抱住了宋曲临。

这么一扑，让她心头一暖。

可微瑕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局促地后退几步，不安的小手往后放了放，抿出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宋姑娘，吓着你了吧，你刚醒，受不得惊吓，我晓得的……”

“无碍。”宋曲临觉得好笑，“我又不是患了什么大病，这么紧张作甚？”

她摇了摇头，严肃道：“你不晓得你回来那日是何种模样，岂止是大病，简直连命都丢了大半，潋滟姐姐将你送回来时，我还没认出来那个脏兮兮的人就是你，后来看清你的脸……我和掌柜的都吓着了，好端端的人出去，回来怎就成了这般模样，这才不过一日啊。”

“我……”她揉了揉脑袋，“好似的确有些严重，不过我现如今不是好了吗。”

“你且坐下歇着，我去告诉潋滟姑娘，她定很高兴！”

微瑕欲转身离去，却被宋曲临叫住了。

她细细琢磨着她那一番话，疑惑道：“你说是潋滟送我回来？”

微瑕点头：“嗯。”

宋曲临怔了怔，觉得这其中定出了什么岔子，她分明记得昏迷前最后一刻，她还在饕餮背上，莫非这都是她无端臆想？商青，怎会那样恰好出现在尸魂山，又在生死之际化为原形相救……她发觉自己，居然有些失望。若不是商青，那会是谁？

“怎么了？”微瑕眨了眨眼，伸出手在她额头探了探，关切道。

“那……你有见到商青吗？”

她此话一出，连自己都觉察到了这语气既小心，又期盼，还带着些怀春少女的……羞赧。

丢人的紧。

微瑕的脸色也忽然僵了僵，尴尬笑道：“潋滟姑娘说让你先好好休息，莫想些其它的，你饿了罢，我去吩咐厨房做些吃食来。”

“他如何了？”宋曲临拉住了她，愈加急切。

“商公子他……”

见她迟迟不说，宋曲临蹙眉起身，想要自己出门看看。

不料此刻却响起一声清朗的呼唤。

“他好得很，未曾想到小曲临一醒来就眼巴巴地要找商青，全然不记得我了。”

这声音娇而不媚，清脆动人，语气之间含着股若有似无的娇嗔，虽是怪怨之语，却听不出怒意，反倒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宋曲临眼睛微睁，就见一袭红衣的潋滟从门外挪步进来，她面容未变，眼瞳中敛着一丝无奈之意，那目光落在宋曲临身上，她立时就有些腿软了。

“潋滟……”

“嗯，看来还未傻，还晓得叫我。”潋滟抚了抚肩头乌发，叹道，“你找他作甚，自己的身子都还未好，管得倒多。”

宋曲临有些局促，垂下头：“潋滟……是你将我带回来的吗？”

她盯着她微红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错。”又见她略显失望的神色，又启唇补充道，“带你回来的是我，但是救你的，的确是饕餮。”

果然是他。

宋曲临目露惊喜之色，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神色，不甚确定道：“他……那是他原形的模样？”

潋滟顿首，扶着下巴，认真道：“不错，他原形的模样鲜少有人见过，我也是第一次见，曲临觉得如何？”

“如何？”宋曲临嘴角略抽。

“就是，好不好看，可不可爱，讨不讨人喜欢？”潋滟凑近了些，贴在她耳侧，“这些问题，都是他很关心的。”

宋曲临一愣，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此等大事，你怎会忘了？”

“那时我头昏脑胀，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好好瞧他……”

潋滟掩唇轻笑，颇遗憾地道：“如此啊，那想必他是要失望了。”

宋曲临盯着她瞧了一阵，觉得潋滟一点未变，无论何种境况，还能如此潇洒地露出笑颜，她这模样，商青应当无碍罢。

“商青就在他往日住的屋子里，要去就去罢。”潋滟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吐露什么秘密似的，“只是他现如今恐怕应不了你。”

“他怎样了？”

潋滟瘪了瘪嘴，按下她的肩头：“你说呢？没了内丹，又擅自化为原形，这本就极其危险，且那天的红月还在，于他而言更是灾劫……那只小兔子给虚谷传了信号，我们才匆忙赶到，那时候商青背着你们三人，已经踩塌了尸魂山，若再让他活动筋骨，怕是天地撼动，不晓得多少生灵遭殃，不过他那时也撑不了太久，将你们交给我便化为人形昏迷过去了。”

竟会如此严重。

她见到他时，根本没有意识到饕餮化形是何等大事，而商青居然这般不知轻重，为了闯山连自己原体都不顾。

他是为了救她？可……有不解铃在，他怎不晓得早点出现，非要待到……

宋曲临下意识伸手探了探脚踝，蓦地一愣，那处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平日里她隐去不解铃的形状，可是却能时时感觉到它系住脚踝的垂感，她真是糊涂了，痴傻了，竟连不解铃何时不见都不晓得，还当它一直在自己身上……宋曲临懊悔无比，若是不解铃在，他定会赶来，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的。

她忽然很笃定。

这种笃定，令她自己心中波澜微漾。

“我去看他。”宋曲临没再多言，径自出了门，商青的屋子离她很近，不过几步就到了，只是他这屋子与平常不同，安静得紧，让她一时怯于进入。

犹疑片刻，她还是推开了屋门。

空气中有宁神熏香的淡淡气味，还有，独属于他的令人安定的香气。她很远就望见了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的商青，但是这一切瞧着，都不怎么真切。

他怎会躺在那里……他不喜欢安安稳稳躺在床上的，他喜欢屋顶，喜欢半夜扰她清梦，喜欢一壶玉髓酿饮个畅快。

宋曲临闭了眸，发觉体内内丹似乎有暗暗灵力流转，但，比往常虚弱许多。

商青，你到底为何要这样捉弄我？欠你已多，难道，还要欠下更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