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飞蛾扑火

千焕出生在青楼，歌台暖响，一派春光。

她的娘亲早早逝去，未能改变她卑微的身份和可悲的命运。她自小就在那烟花之地打滚长大，因着娘亲的嘱托，老鸨允许她不卖身只卖艺，她习得一手琴艺，比起她的相貌姿容，颦笑媚态，大多数客人更喜欢她的琴音。由是她打扮得愈加朴素甚至丑陋，以达到绝妙琴音和平平相貌的对比冲击之感。

这约莫也算是保护自己的一个法子。

世间懂琴的人不多，爱琴者更少，多的是那些附庸风雅之辈，不过也多亏了他们，她才讨得一口饭吃。

她时常一面抚琴一面望着迎来送往的姑娘们，无来由地落寞，她并不晓得自己的归处在何方。老死在此地，是不大可能的，过了年纪，也就无人要了，她攒了许多银子，想着来日把自己赎出去，至少让自己的后辈，莫要留在这地方了。

她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够让她安心的良人，然后毅然离去，从此就和他一起过着寻常夫妻的日子。

她甚至在暗自勾勒那男子的相貌，与那些喜爱俊脸面孔的姑娘们不同，她喜欢看上去老实忠厚的，容貌么，端正就好，要紧的是心地和性子。

听她这样说的姑娘总是语重心长地劝她，说她们这些女子，是不可能拥有真心的，也讨不了别人的真心，倒不如沉迷表象声色，乐得一时快活，待她长大些，就会懂的。

想要离群而去的燕子，下场都很惨烈呢。

千焕面上温和笑笑，却是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这一日，老鸨忽地唤了所有姑娘前去庭中，让她们好好梳洗打扮，挨个站好，待着一位客人。

姑娘们面面相觑，拿着帕子低语道：“是谁有这样大的面子，让咱们都来？妈妈也真是，什么达官贵人没见过，何至于这样紧张？”

另一个小声答：“这客人不是来寻乐子的，而是来买个姑娘。”

“买？我们这儿的姑娘，是不好买的。”

“妈妈本也不答应的，但那位客官出的价……约莫能买几十个花魁呢。”

“啊，怪不得……”

几人私语完毕，就见老鸨掐着腰肢悠悠走来，又细致地吩咐几句，无非是表现得好些，被这金主看上，少不得富贵荣华。她夸下海口，说这儿的姑娘定然能让客人满意，若是挑不出，他可就得去别家了。

她们都晓得老鸨的意思，无论如何，也得保住这笔生意。

千焕站在队伍的角落，看着自己的荆钗布裙，随意地扯了扯，却还是皱巴巴的，她不想被瞧上，被瞧上也没什么好的。

花了那么多银子买一个女子，要用来做什么事情呢？定是，凶险万分的事情。

老鸨一声吆喝，客人到了。

她听见了身边姑娘们倒吸凉气的声音，忙也抬头瞧了一眼。

只此一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面容，格外冷峻，睥睨一眼几乎就瞧进了她的心里，那双眸子并非寻常人的灰黑，而是一种极魅的深紫，他的眼中，空无一物。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散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可偏生容貌又极俊美，既矛盾又天然。

千焕怔了怔，觉得他好似不是人。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了面前的一众女子，皆未曾停留，她有些失望，这种小青楼，或许没有他瞧得上的。

无论女子在他面前如何搔首弄姿，都是枉然。

他要的不是这样的女子。

千焕抬起头，竟开始忖度他的心思。

他走近了，在她的愣怔之中，停在了她足尖之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她仍旧望着他，生怕漏看了一眼。

她毫无女子的羞怯，就那样直勾勾地，像在看什么新奇的物事一般，盯着他的眸。

他忽地弯了弯唇，笑道：“好看？”

“嗯，好看。”她讷讷地答。

“既如此，你随我走罢，我让你长长久久地看。”

他领着她，在一片惊叹唏嘘中走向老鸨，拿回她的卖身契，塞进了她手中。

听到其余姑娘嫉妒咒骂，她总觉得这些都是不真切的，或许一眨眼，就会烟消云散。

但他掌心的温度是真的，灼得她浑身发烫。

“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我去给你买来。”他看着她，笑意盈盈。

“公子为何买我。”她答非所问。

“自然是有用处的。”

“我只卖艺，不卖身的，公子喜欢听琴么？”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世上，没什么是我喜欢的。”

“公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怨尤。”她忽地跪了下来，垂眸道，“我晓得公子瞧中了我的什么。”

“你倒是说说看。”他微显诧异，笑道。

“我不怕公子，胆子很大。”

“我最喜欢的，是你的忠诚。”他笑吟吟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自打第一眼起，我就看出，你不会背叛我。为名利者，最易背叛。”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晓得，自己的奢望，永远只是奢望而已。

他替她买了个宅院，将她安置在那处，偶尔会与她一同上街，瞧瞧这人世间的繁华，他依旧只字未提他要她做什么，只是让她享了一个女子应受的呵护，应有的生活，她对他仍然一无所知，却尽心尽力地服侍在他身旁。

她应当满足的了。

“焕儿，你瞧这个，还喜欢否？”他不知从何处买了块璞玉，吊了根绳子搁在她手中。

千焕愣了愣：“赠我的？”

“自然。”

她缓缓摇了摇头，无奈道：“公子不晓得，男子赠玉给女子，乃是定情之意，公子如此，怕是不妥。”

他不以为意，仍将那玉塞给了她：“无甚不妥的，定便定了。”

“公子如此草率，可晓得无端给了女子希望，却不与她成亲，是极大的罪过。”

“好。”他执起她的手，眸中一片深沉，“那便成亲。”

千焕吓得跪了下来：“我不过说笑，公子无需介怀。”

他却是极认真，扶着她起身，替她拂去衣角灰尘：“焕儿，你愿嫁么？”

她以为她是等到了，她更以为，自己这么久的陪伴，终于起了作用。

可惜，魔本无心，何来真心。

他们之间，无媒无聘，未拜天地父母，仅以一夜春宵，算作成亲之礼。

他醒来之际，极苍凉地笑了。

“焕儿，你们都说人间最快活的事情就是这春宵一刻，还说，这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情，可是我发觉，不过如此。”

“公子……”

他的神情冷了下来，一如初见时的淡漠：“人间种种，远不及魔界，亦无法令人忘怀失败之痛，我是错了。”

“公子……悔了？”她觉得自己声音颤抖，浑身也止不住地发冷。

“千焕，你去管理扶春楼罢，以后，你再不用屈于人下了。”

他起身，留下的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扶春楼。

他是魔，他来人间，不过一场游戏，如今戏耍够了，当要做正事了，所谓正事，也就是夺回她妹妹的魔君之位。

潋滟正在人界，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替他达成人间诸事。譬如，迷惑潋滟。

千焕一袭华服，端庄雍容，微微颔首，只答：“如公子所愿。”

经营了数年，她等到了潋滟，那是她见过的，拥有无与伦比美貌的女子，可惜她的心同风炙一样，也是空的。

“此非真意。”

听了她与那商青的事情，千焕笃定地道，他们之间并无情意。

潋滟自是不服，同她理论，只是终究也是无果。她信赖她，倚仗她，将许多心事都告诉了她。而千焕，却是将这些都告知了风炙。

她知道风炙不过是觊觎潋滟的君位，想要取而代之，用的却是极卑劣的手段，她却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工具。她的心与身，早一并付给了他。

她曾经极羡慕那些平凡夫妻，也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个普通人，却未想到，当风炙出现之后，所有的打算，都成了幻影。情之一字，向来不是自己所能预料的。她终究又回到了这烟花之地，做着她曾经最厌恶的事情。这些，都是风炙所赐。

她曾问潋滟：“你可喜欢听琴么？”

潋滟笑得灿烂：“你弹的我就喜欢。”

千焕心弦一震，此二人虽是兄妹，心性脾气，却是全然不同。她很难不喜欢潋滟。

后来，潋滟发现了她服用蚀骨丹，气得刷了她的盒子。她心里明白，这都是因为潋滟在意她的缘故，可惜，她早已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了，旁人再是劝诫，又有何用呢。

她惹怒了她，最后，却还是潋滟妥协。

“风炙死了。”

这是她与风炙断了联系的第三日，潋滟所言。

她想着，潋滟赢了，他败了，倒也很好。

魔族少了这么个祸害，也很好。

她再也不用听那人差使，往后也可过回自己的日子，很好。

可惜，她已无福消受了，风炙若死，她亦当死。

飞蛾扑火，有去无回。

他只知她忠于他，却不知，她喜欢他。

他说着喜欢她，却只是掺着假意的利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