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死当同穴
挚友二字，咬得极轻，却是冷意横生。
“虚谷可莫气，我晓得我拐了你的徒弟，你气不过，可你不也得了新剑灵么，如此说来，我们二人也都是做了不当做之事，彼此就莫再相互伤害了。”商青腆着脸，笑得很是灿烂。
“你……当真是……不知轻重。”莫虚谷叹完之后，眉头紧锁，语气之中倒无怪怨，若说关切或许更准确些。
宋曲临一直低首，不敢言语。
“曲临，你怎就……”
“师尊。”她抬起了头，本犹豫迷惘的眸子渐渐坚定起来，“我知道，师尊一直希望我能成仙，我在尸魂山时，也见着了些许前世的记忆，我曾经是人，后又成仙，可是仙界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又被贬了下来，师尊待我好，一心想要我勤加修炼，再次回到仙界，这七情六欲，本该抛却的。”
莫虚谷微怔，他知道她自小的性子就顽劣，但大事上却肯听他的，如今，却愈发地有主见了。
“我与商青，上辈子，这辈子，纠葛不清，甩不开，扯不断，舍不下，那我便认了。”她有些紧张地抬起手，挽住了商青的胳膊，“我喜欢他，愿意跟着他，我不承认，是害怕……我害怕很多东西，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情，本就无错。”
商青紧了紧胳膊，眸光闪动，笑意很深。
“从前你这样看着我，我很慌张，总觉得下一刻你就要将我吃了，其实我不是怕你——是怕我自己犯了虚空派的戒律，也是怕你根本不喜欢我，是我会错了意。”
他眸色微沉，却未说话。
“商青，我不及你，你不许嫌弃我。”
他抱住了她，她个子矮小，抱起来很是方便，塞在怀里，一片温软，他说：“好。”
“阿临，我以前总是以为，我是不会在意何人何物何事的，我注定万年孤独，人间种种，不过尘埃。我容易无聊，容易厌倦，但我，想要长长久久地伴着你，你若成仙，我就随你去仙界，你若为人，我就伴着你老去，待你轮回下世。我跟定了你，你也逃不掉了。”
莫虚谷的脸色，青白一片。
这两人……在他的遥川殿内……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宋曲临觉得被抱得有些久了，挣开一看，就见着了莫虚谷难看的脸色，急忙凑过去给他拍背顺气：“师尊师尊，你千万莫气坏了身子，潋滟还有些事情，现在过不来，待见着她了，你就会高兴些的。”
听见潋滟的名字，莫虚谷稍缓语气：“这条路既是你们自己择的，我也管不得许多，只是日后艰难，远非你们想得那样容易，商青，你可莫忘了。”
商青唇角的弧度似僵了一僵：“虚谷挂念，我很感动，只是既已抉择，自当承受。”
宋曲临刚想再问一句此话何意，就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莫虚谷抬手挥袖，门便开了，门前，萧萧索索立着一个单薄的人影。
是应泽。
宋曲临不禁愕然，他怎得瘦了那样多，这不过几日的功夫，他被救回，应当好好休息才是，怎么反倒眼眶深陷，似根本没睡一样？
他望见商青，有些畏惧地抖了一下，见着宋曲临，又稍稍显露欣慰之色，上前道：“虚谷仙君，我想好了。正好，宋姑娘也在此地，我想，请你们超度家姐。”
他的声音淡而又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可是嗓子却是哑的。
“如此，你想通了也好。”莫虚谷眉间亦有些释然，“应公子，你打算何时与令姐告别？”
“当说的，早便说了，她也不晓得，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他扶着下巴，思索一阵，继而笑了，“嗯，是叛徒。”
宋曲临动了动唇，终究不知该说什么。
“曲临，那你们便在此歇一会，我去看看应姑娘。”
“师尊，我同你一起罢。”
莫虚谷看了看应泽，继而道：“随我来。”
两人便跟着莫虚谷，徐徐向门外行去，商青也挪步凑了上去，宋曲临刚要说话，便被他堵了。
“我说过，我当跟着你。”
应泽瞧见，又笑了一笑：“多谢商公子救命之恩，还有，你们二人很是般配。”
商青颔首：“那是自然。”
宋曲临恨不得缝上他的嘴才好。
“快些跟上。”莫虚谷凉凉提醒，几人便不再言语了。
阿招在的屋子乃是清池院落最里头的一间，小时宋曲临偶尔去过，那地方时专供人养伤的，偶尔有浑身带血的师兄回来，就会去那处自行疗养， 但是宋曲临只记得，这地方常年寒冷，无论季节，都是散着一股泠泠寒意，所以她也不怎么爱来这儿。
将阿招安置在此处，是因她毕竟半鬼之身，习惯阴冷罢。
莫虚谷走在前头，推开屋门，眼前就是躺在床榻的阿招，她的衣服还是当时那件灰色粗布衫，已经很脏了，也染了些血迹，怕是那日在洞中，山体坍塌，仍是受了些伤。她的眸子紧闭着，像是已经沉睡了很久。
应泽有些为难地看向宋曲临，恳切道：“宋姑娘，能否请你……帮个忙。”
“你说就是。”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走到一旁的柜子处，从里头取出了个包袱，那包袱布料普通，但里头的衣服却很是精致华丽，宋曲临被那衣服晃了晃眼，忽地明白了这是要做什么。
应泽抱着衣物，腼腆地道：“此处只有宋姑娘一名女子，我阿姐她……”
三个男子沉默了一阵。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你们先出去。”
待他们出去，宋曲临关好了屋门，抖开了衣服，又望见阿招身上的布衣，忽地心中一涩。
他们姐弟，本该是过着好日子的……家道中落，阿招又被孟无求擒了去，实在令人唏嘘。
这衣服料子很华贵，依着应泽如今的状况，怕用了不少银两，他对阿招，一直很上心。她替阿招换了衣裳，又将面容稍稍打理了下，脸上虽还是灰败之色，但瞧着不那么狼狈了，无论是人是鬼，待到逝去，都是要好好送一程的。宋曲临将她妥善放好，推门唤了几人进来。
“多谢宋姑娘。”他看着那身衣服，有些怅惘道，“不晓得阿姐会不会嫌它俗气，不过我现下也问不得她……”
“你送的，她会喜欢的。”
应泽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宋曲临：“也许罢。”
“应公子，你考虑清楚了么。”莫虚谷站在一旁，又问了一次。
“嗯，你们说得很对，她如今这样不生不死，会很痛苦，我不能因着想留住她，就让她痛苦。”他温和地凝视她的面孔，“待超度后，她还有来世，来世，定会是平安喜乐的。”
“如此，我晓得了。”
莫虚谷命三人往后退了退，他则念了往生咒，一时间，屋内的寒气驱散了些，一种温和气息弥漫在屋子中，令人有些困倦之意，而躺在床上的阿招，脸色更加安详。
应泽跪坐下去，愣愣地望着化作飞烟的阿招。
她的身躯在咒术之下变得格外轻盈，顺着那些蓝光，成了点点星火。
一并散去的，还有她那身衣衫。
全都，化作虚无。
“应公子，这个给你。”待超度之后，莫虚谷将一片莹蓝的晶体交给了应泽，“能留下的，仅止于此了。”
“多谢……”
宋曲临看应泽木然的神情，有些担忧，可又不能提及阿招去刺激他，便有些生硬地问道：“应泽，你以后打算如何？”
他闻言，稍稍镇静了些：“我想留在虚空派，修习成仙之术。”
“你……”她愕然，未曾想到他竟会选择修仙之路。
“嗯，我是因为太弱了，才未能保护阿姐，虽然她以后不在了，可是定也希望我好好活着，有所作为，我当不成官，但想着修习仙法，以后尽我所能，铲除些孟无求之类的恶人，多……多保护一些像阿姐那样的良善之人。”
“你有此志向，我很高兴。”宋曲临弯了弯眸子，忽地想起什么，狡黠一笑，“如此说来，我就不是小师妹了，你才是最小的那个师弟咯？”
莫虚谷顿首：“是也。”
“我？”应泽摸着头苦笑，“宋……师姐可莫打趣了。”
“算不得打趣，事实罢了。”
此刻，门外有一声呼唤，似是某位急促赶来的弟子，莫虚谷眉头微皱，打开了门。
那弟子见着莫虚谷，恭谨的递上来一封信，解释道：“我们去叶暖姑娘的住处，找到的这个，说是给……曲临师妹的。”
宋曲临一愣，指了指自己：“我？你们何时去寻过叶暖，我正想说将孟无求一事同她讲明。”
莫虚谷淡淡道：“百初已同我们说了。”
宋曲临拉着那弟子，急切问道：“叶姑娘现下如何了？她得了那消息，可有说什么没有？”
那弟子目露为难之色，艰涩道：“我们去时，没有见着叶姑娘，只有这信。”
她忽地有些不祥之感，慌忙扯开信封，信纸冰凉，墨迹已干了许久。
那字迹娟秀，清雅隽永，正是叶暖的字。
——宋姑娘，大仇得报，多谢无益。我与夫君死当同穴，如今心愿已了，我也便随夫君去了。宋姑娘心思纯善，深明大义，吾亦不必多言，感激之情，难以言喻，还望姑娘与商公子永结同好，终成眷属，至于我一介粗浅妇人，无须介怀，无须惦念，无须吊唁。
陆氏。
瞧见落款那两字，宋曲临觉得眼睛酸涩得很。
明晓得……会是如此。
陆朝与叶暖，他们夫妻二人，无论生死，都是分不开的。
她又何须悲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