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神伤

很多人，尤其是女人，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喝酒。因为在他们看来，啤酒是像尿一样的东西，而白酒则是受虐狂的自残佳品，因为它除了辣嘴没别的功效。其实，之所以有这样的误解是因为，他们没有喝醉过。但凡喝醉过的人，都会记得酒的美好。

除了专业的品酒师，大部分人喝酒的原因十分简单，并不是寻求口腔或喉咙的刺激，而是希望获得喝醉以后的快感。当酒精开始麻痹神经的时候，人会变得高兴起来，一些烦恼事可以暂时抛诸脑后。而有的人喝醉了喜欢说话，那正是说明他们平时心里有一肚子的话不能说，酒精恰好给了他倾诉的理由。

现实世界太复杂，每个人都有可能不痛快，但是又不能完全脱离这个世界，因为还要靠它生活。这种时候，喝酒可以让人暂时地逃避到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没有烦恼忧愁，甚至说过的话都不需要负责。这才是人们喝酒的理由。

目前躺在床上的我，处在一种清醒与迷糊的交接状态，好像随时可以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好像听见有人叫我，不知道是梦中还是真的，但我无法回话。

又睡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醒来。宿舍里只有三个人，张辉不在。

“你醒了？要不要喝点热水？”阿康首先发现我活了过来，低头专心玩手机的阿孝也抬起头来满脸同情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张辉呢？”我问。

“已经走了，他订的今天的票。走之前叫你来着，没叫醒，所以就先走了。”阿康说。

原来那一声是张辉叫我，不是梦。对了，今天开始，就算是寒假了。我记得谁说过也是今天走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我和阿孝都是明天的票，你呢？几号走？”

糟糕了！前一个礼拜忙着假恋爱，这个礼拜忙着复习、考试，我居然忘了订回家的票！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春运期间，买不着票可怎么办？“我，忘了。”

“你居然忘了？”阿孝惊呼，“苏冰不也是今天走吗，她订票的时候没提醒你吗？”

阿康狠狠地瞪了阿孝一眼，阿孝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立马低下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对了，苏冰是今天走，所以我们一起去买了特产。我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十一点，苏冰的飞机应该刚起飞没多久。算了，不回忆了，想起来都是泪。

“刚才没说完，我是想说，你没订票的话，我可以给你支个招。”阿孝说着，头也不抬，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突然，阿孝大声叫起来：“天哪！”

“怎么了？踩着尾巴了？”阿康说。

“腾讯新闻刚发来的消息，刚刚起飞的一架飞机坠毁在某山区，事故原因不明。”阿孝表情严肃地说。

飞机坠毁？刚刚起飞的？我的心突然揪起来，像一团用过的卫生纸。不会是苏冰那次航班吧？天哪，飞机失事大概不会有人生还吧？如果真的是，那么苏冰……不会不会，不会那么巧的，全国各机场每天那么多班次，怎么会恰好是苏冰那一班呢？可是，如果苏冰可以就这样从我的人生中离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我可以心里装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别人将不知道她生前我们发生了什么，而我的坚贞将会得到世人称颂。

天哪，我在想什么？！我是神经错乱了吗？

我纵身一跃跳下床，抢过来阿孝的手机就要看。突然，这货又像白痴似的大笑起来：“哈哈，骗你的！你们还真信啊！”

“你妹的！”我和阿康用肢体好好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知道制造谣言、引起社会惶恐有多么罪恶。

其实理智一点应该对这种新闻产生怀疑。在这个国家，骑自行车会被开车的撞，开车的会追尾，连火车都能出事故，如果连飞机都靠不住了，那人们出行前可都要买高额保险了。不过，如果这条假消息已经发到了网上，在这个国家，不出一天就会让一半中国人都知道。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刚才说给你支招。你可以去买汽车票，虽然也不好买，但总不像火车票那样造就订光了，有钱也买不着。”

“汽车？那可是要坐好久……好吧，也只能这样了。”虽然我根本没想过还有没有其他方法。

放寒假的第二天，阿孝和阿康也走了。阿孝还美滋滋地与丁婕一起上路，虽然他们两家根本是相反的方向。像阿孝这么粘人的家伙，应该是受不了异地恋这种煎熬的。

距离过年还有将近两个礼拜，可是学校的澡堂、食堂等工作人员好似要回家奔丧，都早早地放假了。就在这天下午，我发现学校里已经没什么人了。看来，我也是时候该回家了。晚上，我收拾了整整一拉杆箱的东西，最后在这个生活了一学期、发生了许多故事的校园走了一圈，安静地睡着了。明天，回家。

长途汽车站。有的时候很难想像在小洞里面的蚂蚁们是怎么生活的，但是只要你看一看中国春运期间的各大车站，基本是一样的情形。法布尔活错了国度。阿孝这个家伙骗我说票好买，的确，我一问之下的确还有票，可是当我走到候车室的时候，只见好几百号人在进站口前大排长龙。

确认无误后，我也站在了他们后面，成为长龙身上一片不起眼的鳞片。一个穿着制服的胖女人向我走来，一走一晃地像块凉粉。她拿过我的票，在票后面写下了歪歪扭扭的“967”。我看了看前后，一个“966”，一个“968”，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

在我的前面，还有966个人！

我不停地念叨着观音心经，生怕一不小心血气上涌，我当场暴毙。九百多个人，就算一车能装五十多个也得将近二十车啊！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急躁的心情马上淹没在了鼎沸的人声中，我的脾气和耐心已经被磨光了。手机玩到没电，用移动电源充满，再次没电。最后百无聊赖的我居然席地而坐，趴在箱子上睡大觉，——反正队伍也不怎么往前走，妨碍不到谁。

就这样，足足四个多小时以后，我才坐上了车。原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偏偏踩到狗屎运，坐我旁边的中年妇女是一个晕车病人，从上车没多久开始就吐个不停，一袋接着一袋，我成了她大巴闹剧的忠实观众，和酸腐臭气的直接受害者。

不知道她是吐累了还是肚子里没了东西，渐渐地，她消停了，靠在座椅上仰面睡着。我扭头看她时，也正好看见了后排座位上那些各种姿势熟睡的人，各种各样的脸，各种各样的人。这个世界，人类之间的差别比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差别还要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生命是如此多样。

大概我的人生，就注定这样衰神附体，孤独终老吧。看着窗外像咸鸭蛋黄一样的夕阳，我在想，苏冰现在在干嘛？一定坐在家里温暖的餐厅，和爸妈一起吃着热腾腾的饭菜，一定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在一辆寒气侧漏的大巴车上，想着她。

这破大巴车夜漏风更加变本加厉，冻得我是在受不了了，就把包里的衣服拿出来盖在身上。可是谁知，醒了便很难再睡着。看着旁边的晕车妇女睡得那么香，我更是百般煎熬。窗外的月光活泼地照在我的身上，星星一闪一闪地嘲笑着我的神伤。

凌晨四点，我回到了家乡。天还很漆黑，路上几乎没车。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小县城凌晨四点的景象，想不到这一次因祸得福，亲眼目睹了可能一辈子都看不见的东西。

面对着这个我生活了近20年的地方，再回想一下江南水乡中那所漂亮的校园，这半年我都收获了些什么？书没有念好，本事没有学好，恋爱也没有谈好，古人所谓的衣锦还乡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成功人士可以戴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从城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闲杂人等一律被清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而我，呵呵，老天爷对我真好，故意安排了这样一个鬼都不愿意出来的时候让我回家，不需要有人夹道欢迎，只求无人在背后指点嘲笑。

我向漆黑的天空比了一个中指，但是太黑了，伸手不见中指。于是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天大喊一声“操！”响彻天空，旁边小区的声控灯都亮了，不远处还传来几声狗吠。不好意思，哥哥打扰你们休息了。我笑笑，大阔步向家里走去。

我根本没有告诉家里我今天回来，因为我自己都是临时决定的。所以家里非但没有人到车站接我，连准备都没有。听到我大声敲门，老爸许久才警觉地问：“谁？！”进门后我也没有絮叨，推脱说太累了，便回屋睡觉了。其实我是不想说，根本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逃进梦里，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变的一个有效选择。

从明天起，不对，应该是今天，五味杂陈的大一上学期正式结束，美好的寒假即将开始。

但愿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