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医媒失信
医媒失信由来已久,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医疗体制改革以后,媒体逐渐开始热衷报道一些涉医新闻,而他们从患者角度出发也迎合了为弱者发声的道义定位,每每将医院置于舆论的对立面,大加斥责。到了近些年,“缝肛门”,“八毛门”,等近乎谣言的新闻不绝于耳,彻底决裂了医媒关系。媒体的倾向性报道,和对院方采访影像的刻意剪辑,均将一些涉事医生置于无休止的网络暴力中。让医生产生面对媒体说什么都是错的绝望中,从而在心理上开始排斥,拒绝记者的任何采访。很显然,这种拒绝,加上专业知识的不对等,更加剧了传统媒体和医生各自对对方的误解,使之进入一种恶性循环。
方程很排斥杨琳记者的身份,这也使他彻底否定了昨天晚上两个人的邂逅,他甚至怀疑杨琳的示好似乎带有一种刻意的接近。好在手术室里有着做不完的急诊手术,忙的方程没有时间思考这么闹心的问题。
一台剖腹产正在进行,急诊又打来电话,说有病人需要气管插管,请麻醉科去个人,方程一看大家都在忙,自己又是急诊班,责无旁贷,只好提着插管箱急匆匆地下去了。
一辆渣土车翻车,撞倒几个行人,都送到了仁爱医院,急诊室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方程巡视了几个病人,看不出谁需要气管插管,就抓住一个得空的护士问:“哪个病人需要插管?”护士摇摇头,指向一个埋头开化验单的女医生说:“你问她。”
方程走过去,又问了一句:“哪个病人需要插管?”
女医生头也没抬,扔了一句:“不用了,你回去吧。”
方程隐然火气,沉声道:“不用你叫我干嘛?”
没想到女医生的火气更大,抬起头杏眉一挑,呛到:“刚才要插管,现在不需要了,不行吗!”
“你是接诊医生,就没有一点预判吗,你这不是故意折腾我们吗!”
“你没看到我这忙成什么样子了,我哪有功夫一个个预判。再说了,就让你白跑一趟,又怎么了,不就是下个楼吗!”
“怎么了!”方程已是大怒,“我把一大一小两条人命丢在手术台上不管,跑过来被你瞎折腾,你说我怎么了!”
“谁折腾你了,请你会诊你还有意见了,你要不想来就去找院长提啊,你冲我来什么劲啊!”女医生仍然不依不饶。
方程懒着再和她争执,转身就走。心里恶狠狠的想道,就这样的工作态度,对待同事尚且如此,对待病人又该是怎样的敷衍塞责,嚣张跋扈,难怪总有病人想打医生,本来生病就心情诅丧,再碰到这样的医生接诊,脾气火爆的,早就发怒动手了,这种人被打也是活该。
方程正沉浸在自己恶意满满的想象中,在急诊门口被两个司机模样的人拦住了,其中一个看着精明一些的陪着小心说:“我们是送病人来的司机,我们看到车祸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们仁爱医院,一路就送过来了。”
“哦,好的,谢谢你们的信任。”方程摸不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应付道。
“这个,我想问问这个费用找谁结算?”
“车费吗?”方程不明所以,“你们找病人家属吧。”
“不是不是,”司机们使劲摇头,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你们医院收到这种病人都会给点回扣的。”
“回扣!”方程吃惊道,“有这回事吗?”
司机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尴尬的晾在那里。这时,董事会的汪主任走过来,示意方程回去工作,又对两个司机说:“你们跟我到办公室来吧!”方程诧异的看着三个人的背影,这时,他又瞥到了远方拐角处郑立明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仁爱医院确实在靠某种见不得光的方式来招徕病人,随着一家家同等规模的民营医院如雨后春笋般在海州市区建立起来,在瓜分当地医疗市场份额上,仁爱医院也不得不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新的医院环境更好,设备更新,服务态度也更热情谦卑,甚至有的医院打出“门诊输液一针见血,一针打不上不收输液费,”“零挂号费,”“病人不满意,全额退款,”等极有诱惑力的口号。而各家医院在交通事故病人的争夺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有的收买贿赂110,120的接警员,有的动用出租车司机充当线人,有的则直接开出高额回扣,用以吸引救护车司机将病人送到自己医院。
这些传闻方程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会亲身碰上,而这近乎是对医院公益形象的一个赤裸裸的嘲讽。医院变成集市,医生沦为商贩,病人则完全变成待宰的羔羊,这与当年从医的初衷是否大相径庭。方程郁闷了一下午,终于捱到了下班。出门居然又碰到了杨琳。
“下班了,我一直在等你,”杨琳打着招呼。方程有些诧异,犹疑着走了过去。这时手术室一起下班的年轻护士看到他们,都低着头窃窃私语,偷笑着走过。有个熟稔的胖护士,故意大声叫道:“方程,你又换女朋友了!”说完大笑着跑了。
方程递给杨琳一个无奈的表情,杨琳释然,故意笑道:“你还真是花心,女友换的挺勤啊。”
“他们开玩笑的,”方程说,“你找我有事吗?”
“非要有事才能找你吗,”杨琳反问道,“我可不想有事找到你,真的需要找你这个麻醉医生了,估计也是非死即残了。”
“胡说,找我就没有喜事吗,生孩子不也可以找我做无痛分娩吗!”方程反驳道。
“行,那我先预定了,等我找到人结婚之后,生娃一定找你。”顿了一下,杨琳又问道,“你敢给你老婆做麻醉吗?”
“可以啊,有什么不敢的,一个合格的医生应该有着女人的手,狮子的心。内心不够强大怎么当医生!”
“那你是一个好医生吗?”
“算吧,”方程的语气显然不够自信,遂顾左右而言他,“你还在找医疗事故的素材吗?我真的没有办法提供给你。”
“为什么,对我们新媒体就这么不信任!”杨琳故意说。
“除了党报,我现在什么媒体都不信任。”
“那你是还活在新闻联播里吧,一点负面的信息都接受不了。”
“我们求同存异,行吗?”方程马上打断道,“不要告诉我你等我下班就是来跟我吵架的。”
“谁跟你吵架,”杨琳不屑道,“为了感谢你昨天仗义相助,陪我表演那出戏,还有关照医院照顾我的领导,我决定请你吃饭,也算是为缓和医媒关系出一份力吧。”
“不用了,我也没做什么。”
“你是没做什么,但是小女子是知恩图报的人,所以这顿饭你必须要去吃。要不然欠了人情我会睡不着的。”
方程无奈的笑笑,不再推辞,跟着杨琳走了。
杨琳带他去的是海州新开的一家以佛禅文化为主题的酒店,叫做“圆觉堂”,装修看似朴素低调,其实极尽奢华。店内檀香入肺,佛音绕梁,卡座之间相距很远,处处呈现闲寂,优雅的禅宗内涵,通俗一点说就是此处消费不菲,逼格极高。
服务员身着居士长衫,谦恭的领着他们入座,递上菜单。方程注意到卡座隔断上有一些木制的刻画,说不上惟妙惟肖,却也别有一番意境。靠近大堂放置着一个屏风,在设置了隐私空间的同时又不造成雍闭的感觉。屏风上挂着一幅字:“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回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你看到那幅字了吗?”方程问正在专心点餐的杨琳。
杨琳抬头看了一眼,说道:“这是老梗了,不要告诉我你第一次听说。”
“不是,我想到一个佛教的爱情故事,你愿不愿意听。”
“好啊,”杨琳合上菜单,饶有兴趣的说,“快说快说,我最喜欢听爱情故事了。”
“佛祖有个弟子叫做阿难,阿难爱上了一个女子向佛祖告白,希望还俗迎娶这名女子。佛祖就问阿难:”你有多爱这个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500年风吹,500年雨打,500年日晒,只为了这个女子能从桥上走过。”阿难说的情真意切,佛祖又问:” 如果这个女子变老了,变丑了,你还爱她吗?””爱,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她。”阿难依旧很执着,佛祖又问了一句:”如果这个女子下一世变成了男人,你还爱他吗?”阿难尊者迟疑了,也就是这一刹那,尊者顿悟了,原来我只是爱她的表象,还是堕入在了情欲的轮回里。从此尊者度过情劫,一心求佛。”方程讲完,看见杨琳还沉浸在故事里若有所思,又说道:“阿难和那女子到底还不算真爱,异性恋只为繁衍后代,同性才是人间真爱。阿难要是同性恋,佛祖就度不了他了。”
杨琳才听出戏谑的味道,遂啐了一口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佛禅餐厅,店主人是信佛的,你开菩萨的玩笑当心被轰出去。”
方程掩了口,换了正色道:“说真的,这么高逼格的饭店,我还是第一次来,杨小姐如此娴熟,肯定是这里常客,看来你们做媒体的待遇就是高啊。”
“你又在诋毁我们新闻工作者了,我那点工资,养活自己都难,这主要是靠家里的接济,偶尔奢侈一回,也是因为宴请你这位有良知的好医生啊。”
“你别抬举我了,我也就是一只医匪白狼。”方程想起郑立明的话,愤愤的说。
“我们主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啊,他这个人,观点是有点偏激。”
“不是偏激 ,是偏执,是不是有什么童年阴影,小时候被护士打针打痛了,现在回来报复医院!”方程揶揄道。
“别说,他还真有点心里阴影,他弟弟出车祸,救护车司机为了拿回扣,把病人拖到了一家根本不具备急救能力的民营医院,后来因为抢救不及时死掉了。”
“唔,”方程听到这里,沉默了。
“事实上我是很崇拜医生的,”杨琳斟酌着语句说道,“我也觉得医生很伟大,病人找你们看病,把所有的隐私所有的痛苦都告诉你们,把衣服脱光了让你们检查,把生命托付给你们,你们所受到的信任是仅次于神的,因为爱才有了医疗和医院,如果把这个精神泯灭了,那就不叫医疗了,那叫交易,一心为了赚钱而生的医疗从业者,也就不会有尊严。”
“唔,”方程罕见地没有反驳杨琳的观点,只是平静地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继续说。”
“什么叫医疗,医疗起源于人们的同情心,因为有人看见别人难受就想办法去帮他,这才产生了医疗。如果医疗中没有同情心,没有爱,那就是赤裸裸的交易。你们医生常说的医疗过程是:有时去治愈,经常去帮助,总是在安慰。我觉得时下医生最缺乏的就是安慰,如果能放下你们的职业性冷漠,让自己有血有肉,能对病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或许就能得到病人最大程度的谅解和配合。”
“医生不能是玻璃心,像林黛玉一样,收治一个病人就哭晕一次,那早就哭死在岗位上了。”方程不以为然。
“好吧,我们求同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