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就猜你会来找我！”
烟斗一进门，那名一直都在守着他的年轻人便立刻起身出门了。跟辛起想象不同的是，那名年轻人没有跟烟斗行礼甚至是连个点头的招呼也没有，便径直带上门离开了。
“我有要紧事找你，要早知道你在筷子街二十二号，可能咱们之间就没必要浪费这近两个小时的宝贵时间了！”
显然辛起对于他今晚所受到的待遇不是很满意。
烟斗充满诧异并面带钦佩的看着辛起道：“哦……人才啊！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具体位置的？”
“进来时我听到滴水岩的落水声了，而这附近就只筷子街这一条街。并且整条筷子街也就二十二号是座吊脚楼。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找你，是关于你们特派员的事！”
辛起想告诉烟斗，别每天神秘兮兮的总认为你们才是主宰这座城市的地下精灵！若说到对于这座小城的熟悉，身为本地土著并干过邮递员的他们，才是对这座城市里每一座房屋的具体位置都了如指掌的人！
烟斗很是欣赏的双臂抱于胸前，望着辛起不断点头。而后便伸出右臂指着凳子请辛起再次落座。而后便随手拉过刚才那名守着辛起的年轻人坐过的凳子，很近的坐到辛起对面，看着他的眼睛道：“说罢，是不是军统的人又找过你了？”
辛起暗道：“是有人找过我了，但却不是什么军统，是你绝想不到的人！”
“我女儿被绑架了！是日本特务干的！今天晚上我一下班儿回家他们就在我家等着我了。因为你们被陷进去的那名特派员，他的真实身份是潜伏在你们内部长达十几年之久的日本籍特务！并且还与我大哥当年在关外满洲国时，便早已确定了恋爱关系！因为你们的这名日军奸细特派员，是个女人！”
听完辛起这简单但犹如重磅炸弹的讲述后，烟斗，这个谍海纵横了半生久历风浪的王牌儿级特务头子！一时间硬是被惊的无话可说！
“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日本人早就在外围暗中密切全程关注了！只是苦于军统方面情报得手较早，且下手极快并一路防护严密！日本人始终找不到任何机会营救他们的潜伏特务以及除掉我大哥！而我大哥本人，对这名日本女特务的真实身份早在他们结识之初便已知晓。想是我们兄弟俩同为红尘痴情人深陷业障不可自拔！今天上午，我大哥因为誓死不愿出卖他的那位昔日老情人！已经在军统局本部刑讯室里，不堪重刑是非终有报了！也就是说，你们的那个所谓特派员，日军的高级女特务！现在目前在罗家湾十九号还是安全的。但问题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却并不是日本人所愿意看到的局面！”
说到这儿，辛起看着早已犹临梦境的烟斗道：“我想再问你要根儿烟抽。”
辛起深吸一口夹在手中的烟卷后，看着指间袅袅青烟徐徐上升的烟卷儿不禁暗自疑惑：“常听人说不会抽烟的人刚接触这个东西总会被呛的咳嗽，可见诸多事由并非尽如人言。
辛起又深吸了一口烟后，看着烟斗接着道：“我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我借口为了能在最大程度上更稳妥的帮助他们去完成他们的所谓任务，外加我大哥的一万美金阵亡抚恤金！和事成之后我与女儿在美利坚合众国的永久性合法居住权这两个假意条件，威胁诱骗他们跟我交代出来的！目前对于你而言，我说的一切是真是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当日本人看到营救自己的秘密特务无望，加之一路上都没有成功的干掉我大哥灭口后，他们改变了最初计划有了新的打算。他们本想利用我大哥来将计就计的顺水推舟，干脆将他们的那名秘密特务暴露给军统方面！一来日本人不愿意你们的中央最高指示被顺利传达并贯彻实施，因为日本人认为那将有可能是针对他们的敌后地下全面作战部署！二来日本人更不愿意看到你们国共两党精诚团结放下宿怨，携手抗日守土卫国的局面。所以他们决定因势就势化被动为主动，在不利中寻找战机！顺理成章的利用我大哥的被捕，就此将他们的潜伏特务给揭发出来！从而破坏你们党中央此次重要的精神传达与战略部署！让政府方面可以洞悉你们的所有战略意图！从而形成一种两党相互纠缠制约，誓死不休的局面！”
随着辛起吐出的团团烟雾，辛起说出了日军另外一个更令烟斗为之紧张万分的阴谋！
“日本人的第二部计划是，一旦你们的这位特派员，他们的终极间谍被军统方面破获！那么他们便会紧接着利用全世界的广大媒体，大肆宣传你们两党之间虚情假意欺骗民众！披着国共合作的虚伪外衣，实际上置国家与民族于不顾！消极抗日积极内战！为了这神州万里的景秀江山，纷纷打着一致对外誓死抗日的虚伪大旗！实际上则是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置人民百姓生死于轻！谋万代江山荣华富贵流传百世为重！是两个中国人民皆不可信任之无耻政党！如此一来，不仅当前国共合作携手抗日的大好局面立刻便会荡然无存烟消云散！你们与政府两家皆会民心尽丧失信于全天下！而这，也正是日本人最愿意看到的局面！”
烟斗神色凝重的听完辛起的话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默默无语。像是在判断辛起此言的可能性真实性，也像是在深深的自省与感慨！
“这些话也都是日本人给你讲的？”
烟斗总觉的辛起这是在代表全中国的所有老百姓，在泣血控诉他们两大政治团体多年来的种种政治虚伪！
“从日本人话里行间所表露的意思中我自己推断的，应该是个八九不离十了！长官，我们现在不应该去推敲这个危险的可能性有多大！你应该考虑若是事态万一被演化至此！你们能不能受得了！我们的政府能不能受得了！我们的国家又能不能受得了！”
辛起说罢将身体后仰，看着烟斗心酸道：“长官，相信就算你不用接到此次的贵党中央精神传达也能猜到，针对此刻时局，相信贵党的此次中央精神传达，并不一定主要便是针对日军作战的全面部署吧？怕是最主要的方面还是在针对关于战后中国的整体政治格局走向与战后利益分配问题吧？就目前以贵党跟政府新一轮政治谈判正全面陷入僵局的形势来看，我的推测应该还是符合客观的。”
烟斗无奈的微微点头，看着辛起苦笑道：“难道说你也是某政治势力潜伏在邮政所里的秘密特务？看起来你不像是个普通的政府小公务员啊！倒很像是一位极具战略眼光的政治家啊！”
辛起笑了。
“长官，我们只是这个乱世中一粒再微不足道的尘埃。我们不是不关心时局也不是不愿意与民族同呼吸共命运。只是，在这个国家里，在这个政治体制下，我们没有资格去担当一名爱国者的角色！因为我们并不具备一名国家公民应有的权利！法西斯主义的创造者墨索里尼被处决了！国军在边境线上的对日作战节节胜利！还在缅甸境内全歼日军第十八师团！苏军在白俄地区全歼德军中央集团军群！诺曼底登陆战役以盟军大获全胜得以告终！日军在印度英帕尔地区遭英军重创！十五军团几乎被全歼！罗马尼亚宣布退出轴心国，并正式对德宣战！这一年中到目前为止，在国际大形势上发生的种种重大转变，我有理由相信，日本人在国际上就快要撑不住了！虽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小市民，但我同样有理由相信，中日之战将会在明年，或许再长一些的时间内有望彻底结束！以我们的最终胜利而结束。”
“此刻的日本就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死老暮！你们两党之间的大当家们，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该如何去补上一刀！送这个垂死之徒尽快上路！而是都已将全部心思放在了战后这座花花江山的最终归属问题上了！长官，我在邮电局工作，我可以接触到全市的所有报纸！对于我来说，想去了解一些东西或是想去思考一些问题都不难，主要是国家不需要我们而已！但是现在，风云际会的偏偏将我给挤到了这个政治的风口浪尖儿上！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必须要用我的理解来评估当前的这场风云形势！”
辛起说罢捏着已经燃烧殆尽的烟头，却寻不着一个类似于烟灰缸的器物。
烟斗心绪沉重的轻轻接过辛起手中烟头，仍在地上随即踏上一脚慢慢踩碾。
“日本人想让你如何？”
“去军统局总部，直接举报他们的那名女特务！”
“那你又想如何？”
辛起沉默片刻后看着烟斗悲壮道：“杀了她！”
“所举为何？”
“为了我大哥！为了黄子欣！他们这两个我一生的至亲，为了这个日本女人而死不值！当然了，若是国家愿意给我一个资格，那么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一直都愿意热爱但却从来没有资格去爱的国家！”
辛起此刻的表情像是在用他的愤怒撕咬着那个未曾谋面的神秘女特务！也是在用自己的悲壮，来诠释一名没有资格去热爱国家的国家公民，对自己国家的热爱！
烟斗面露惋惜但充满致敬的看着辛起缓缓摇头。
辛起明白作为烟斗这样一个位置的高级长官，他在顾忌什么。
“你现在便可以给你们的中央发报，证实你们此次派出的特派员是不是一个女人！我现在就可以将她的身形样貌跟你说清楚！你们有没有电台啊？若是没有，把你们中央的呼叫波段和频率给我，我现在就领着你去我工作的邮政所，我亲自用我们所里的电报机给你们的中央发报！”
“这代表不了全部。”
烟斗的冷静足以说明他的经验。
“他若不是一名潜伏在你们内部的日本籍女特务，那我大哥为何致死也不愿意将她给供出来？”
辛起毕竟不是一名专业的思维逻辑工作者，他开始思维逻辑混乱了。
“这更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首先你大哥是否出卖她，这跟他是不是一名日本女特务没有丝毫联系！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感情，也可能是其它别的任何原因！甚至是你大哥原本就是我方奉命打入满洲国日伪内部，身负重要使命的我方潜伏特务也有可能！并且，你大哥是否已经出卖我们的这名特派员，或者是你大哥现在究竟是生是死！也还都是没有得到我进一步证实的问题！所以，我现在不能只通过你那看起来更过匪夷所思而得来的情报，便武断的立刻下令干掉我们的特派员同志！关于这一点，我希望你能理解。”
烟斗此刻甚至怀疑究竟有没有什么所谓的日军特务要挟威逼辛起一说！甚至是怀疑因为黄子欣的事情，以至于这个可怜的男人精神崩溃产生了幻想！
辛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将十指插入自己的头发中，快速将漂浮在空气中的丝丝逻辑捕捉归纳整理。
“你看啊……长官，若说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日本人的阴谋！先是企图利用我大哥的手借机除去你们的特派员。不成之际便想到了再次利用我来帮助他们完成这个任务！那么，多年前我大哥在关外与你们的那名特派员同志之间，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我跟我大哥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为人我了解，他是绝没有任何理由去主动投敌卖国给日本人当汉奸的！除非，他与那个神秘的日本女人之间的故事属实，这才是唯一最合理的解释。”
听完辛起费力的整理后，烟斗颇为心酸的将右手搭在辛起肩膀上以示安慰。毕竟，他也是在为这个民族心碎。
“辛起啊，作为黄子欣同志的上级，我也就这么叫你了啊！是这样的，你不是我们这一行当里的人，这里面的很多事你还不明白！要知道，在这个行当里的残酷，有上百种原因可以另一个优秀的特务瞬间反水！当然了，你刚才所推理的也不排除在外。但是，作为一名这个战线的领导者，我不能向你那样的认为。上次我找你是想利用你的特殊身份去医院接触你大哥，能为了民族而大义灭亲的！你不同意我能理解，并接受了。同样，这次面对你的请求，我不同意你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对吗？”
见辛起面如死灰，烟斗摇了摇头道：“其实若是你心中早有决心，你大可绕过我们直接去军统总部，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啊！毕竟作为一名特务，对你的忽视还是我的个人严重失误！若是我能再对你加以更高规格的重视，也许在刚才你家里，就能直接将你所说的那伙日本特务成功捕获！那样的话，现在事情就简单的多了！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是很明白你今夜来找我的最终原因。或许说，你是想让我为你的计划提供帮助吗？”
“长官，那个日本人为了我在军统总部能将他们那个女特务的身份进一步敲死！为了能让军统方面更确信贵党任用的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日本女特务！从而在公众新闻界大做文章！他将那名女特务的详细资料对我交代的很清楚很详细。她在七岁那年便随父母来到了中国，九岁那年被安排在满铁大连小学校上学，十四岁那年被安排进满铁大连女中就读，十七岁那年被安排进入满铁奉天高等技术学校，这实际上就是满铁在华的最重要间谍机关——满铁调查部专门开办的秘密间谍培训机构！二十岁那年经满铁特务机关的精密安排，将她送入了当年贵党在奉天的地下党主要负责人——张晋的视线之内！并最终取得了贵党张晋长官的欣赏与信任！并由贵党张晋长官作为她的直接入党介绍人，成功混入至贵党奉天地下党！两年后便成为其内部核心成员并担任重要职务……”
对烟斗的询问辛起顾不上思索，他此刻的全部心思便是已经身陷虎穴的女儿与亲手杀了这个日本女特务！因为他大哥和黄子欣，全部都是因为这个女人而死！现在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又因为这个女人而生死一线！在他看来，就是这个女人毁了他的全部！
这次烟斗不再那么迅速便持怀疑态度了。在他看来，刚才辛起所说的一切若不是蓄意编造出来的话，那么这个女人的嫌疑便大的很了！就算是编的，那么也绝不会是辛起编的！他还没有那个能力！因为他提到的奉天地下党主要负责人张晋，便与自己乃相交多年的亲密战友！这个人物绝非是一个小小的邮电所公务员能编造出来的！看来就目前形势的紧迫，是有必要冒险对中央进行请示的了！
辛起则一直都很有耐心的等着烟斗，当他重新抬起眼睛看着自己时，辛起期待的看着他道：“如何？”
烟斗点点头，郑重的看着辛起道：“我会就你提供的情报向中央进行进一步的求证！也会申请中央对这个同志的详细身份做进一步证实！”
辛起看着烟斗失望的慢慢摇着头道：“若是明天日本人看不到我出现在军统局本部，或者也失去了我的踪影。他们便会退其次而求之的采取另外一种方式来进行他们的计划！比如匿名电话举报！雇人上门举报！或者是直接动用他们在军统局内部的卧底进行举报！不管何去何从，任何一种结果都将是我们无法承受的！”
“你说日军在军统局内部有内线？”
烟斗显然对任何情报都显得机警十足。
辛起点点头道：“应该有，这也许就是为何上午我大哥死在了军统局内他们日本人知道，而你却不知道的原因了。”
烟斗沉思了良久。能看的出来，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政治前程与国家命运做衡量！他没有调查特派员的权利，这是蔓梓同志本人的命令！
烟斗猛的起身，望着对面的木板墙壁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到床边的一张书桌前，坐在床上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叠稿纸，从自己的上衣内揣口袋里取出一根钢笔，开始伏案奋笔疾书！
辛起双眼含泪，欣慰的看着烟斗笔走龙蛇心中无比激动！他终于可以为这个国家为他的爱人黄子欣，做些什么了。
“老四！”
随着烟斗停笔后的一声高呼，不多时楼下便快步轻声的上来了一个中年人，一个跟马路边儿卖豆花的的小贩一般普通的人。
“紧急任务啊！你亲自走一趟。传我的命令，通知三号电台迅速解冻！立刻以备用秘密呼号，向延安发出紧急呼叫！得到回应取得联系后，立刻将我亲拟的这份电稿火速发往延安社会部！并要言明必须立刻交由蔓梓首长本人亲审！个中关节利害关系，我都已经在电文中写的很清楚了，务必要延安在明天一早之前，拿出一个明确的指示给我！注意安全！”
那名被唤作老四的中年人转身出门后，烟斗双手叉腰，望着已被随手带上的房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此时无论是真是假，此事无论是对是错！他烟斗都已是有过无功了！纪律就是纪律！烟斗已经触摸到了纪律的底线！虽情有可原功大如山！但却是有违军纪罪不可恕！
烟斗猛的回头看着辛起嘿嘿一笑！这一笑既包含着一个革命者的种种无奈，也包含着一名革命者的终极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