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细君公主
在鄯善国王盘广宴请汉使的宴会上，努尔古丽是最后一个出场的。本来他的表姐——鄯善国王后阿依古丽——不同意她来跳舞。但她说：“要是野蛮的匈奴人，打死我也不会跳！大汉使者来自文明富庶的东土，和我们还有亲戚关系。我还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中原来的汉人。好姐姐，你跟大王说说，让我去吧！”
努尔古丽从小就喜欢舞蹈，小时候就经常在宫里的舞女中间厮混。大家都很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都争着把自己的绝活倾己所有教给她。她也是一学就会，甚至还有所发挥，天生就是个跳舞的好材料。可惜因为身份的限制，努尔古丽总是不能尽兴，最多也只是在家庭聚会上，才有机会稍作展示。这一次在宴请汉使的宴会上，她的内心也觉得是在给自家的亲戚们在表演，一点也没有感觉拘谨。
努尔古丽的演出取得了成功。她的胡旋舞彻底征服了来自东方的珍贵客人。她尤其注意到了哪个坐在尊位，高大挺拔的汉使，用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热烈地盯着她的模样。
在大家热烈地掌声中，努尔古丽鞠躬致意后，退到西侧的帷幔之后。她心跳激烈，面色微红，微微喘气，脸上却笑意盈盈。她为自己演出成功感到高兴。尤其是面对的观众是来自大汉的尊贵客人。她听掌声还没有完全停息，又情不自禁地扒开帷幔，朝主位上的汉使望去。
舞女们妙曼灵动充满激情的舞姿征服了班超。他尤其为年岁较小、个子挺拔、身材火辣的努尔古丽的胡旋舞姿所倾倒。他意犹未尽，目光追随着努尔古丽的背影，一直到努尔古丽隐身到帷幔之后了，还没有收回。正巧，努尔古丽扒开帷幔朝班超坐的方向张望。两人目光相碰，吓得努尔古丽急忙吐舌缩头，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班超被努尔古丽的表情逗得浑身一热，好像心头猛地撞进了一头小鹿。
鄯善国王盘广在一旁见班超注意力集中在努尔古丽身上，语气略有些炫耀地说：“怎么样？还能入汉使法眼吧？”
班超蓦然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收回目光，回话道：“嗯，舞姿灵动，节律强劲，大别于中土，不错，真不错！”
“努尔古丽是我乌孙夫人阿依古丽的表妹，从小就喜爱跳舞。听说贵使从东都来，非得来参加演出，还说你们是她亲戚。我们拦也拦不住啊！”鄯善国王盘广没有理会班超的掩饰，自顾自解释道。
班超很是诧异，于是问道：“这么说，她是从乌孙国来的？怎么还和我们是亲戚？”
“努尔古丽是我乌孙夫人的一个远房亲戚，从小就在她家里长大，夫人嫁到鄯善时，她才八岁。现在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听我夫人说，她们两家的祖上，就是你们汉人！好像是大汉公主来和亲乌孙时候的事情，好多好多年喽！”
“哦！还有这段渊源哦！这也说明，鄯善和大汉不可分啊！表妹的芳名怎么称呼？”班超刚才没有听清努尔古丽的名字，再次问道。
“努尔古丽。”
“努尔古丽！好听的名字！”
“我的乌孙夫人还会唱一首大汉公主写的歌哩！她唱歌时弹的琴也是大汉公主带到乌孙的。”
鄯善国王盘广和班超一边喝酒，一边断断续续把他所知道的有关努尔古丽的身世详细地告诉了班超。班超尤其对努尔古丽和大汉的关系感兴趣，穷加追问，终于理清了其中的关节。
原来，努尔古丽的祖上与西汉时期的细君公主有关。
西汉初期，匈奴势力在中原北方坐大，凭借其强悍无敌的匈奴骑兵，不断侵袭汉朝的边境，烧杀抢掠，兵燹不断，给大汉朝的安定造成了严重的威胁。但汉朝初建，国疲民穷，无力和匈奴抗争。从汉高祖开始，历经文景之治，汉朝统治者在经济上实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外交上实行“韬光养晦、息事宁人”的策略。经过几代皇帝数十年的努力，终于为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刘彻奠定了解决匈奴问题的雄厚物资基础。为彻底解除来自匈奴的威胁，汉武帝两次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寻求同盟者，以便共同抗击匈奴。张骞不幸被匈奴留置，最终没有完成使命。但他凭借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果敢无畏的英雄气概，完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凿空”西域。他不仅开拓了大汉民族的视野，也使得西域诸国知道了东方有一个人口众多、地大物博的泱泱大国。张骞途径乌孙国时，游说乌孙国王联合抗击匈奴。乌孙国不堪经常被匈奴骚扰，很想借大汉威势抵抗匈奴，两国一拍即合。公元前112年前后，乌孙国王猎骄靡派遣使者来到长安，提出“愿娶汉家公主为妻，两国永为兄弟，共击匈奴”，并以乌孙良马千匹为聘礼。汉武帝欣然应允。派遣大臣往全国各郡王府挑选才貌堪当大任的皇室女子。江都王刘建有一个女儿名叫刘细君，在其幼年时，刘建因为谋反罪，被汉武帝刘彻治罪，父母双双被诛杀。刘细君听说朝廷征召皇室女子和亲乌孙，就主动上书汉武帝刘彻，愿为朝廷效命，以赎父亲罪恶。汉武帝刘彻见刘细君书法端正秀丽，文理通顺，且充满大义，深表嘉许，并亲自接见。接见刘细君时，刘彻发现刘细君“能文善曲，容貌娇美”，堪当大任，特赐其公主名号，史称细君公主。在细君公主离开长安时，长安城老百姓倾城而出，十里相送。汉武帝为了彰显刘细君为国之壮举，赐其金雕马车，汉使节钺，并在全国遴选了百业工匠、艺人两百多人，带齐了代表汉朝先进生产力水平的各式农具、生活起居用品，为其配备了属官、侍女、侍卫等，一行共八百多人，出行的车马仪仗队伍逶迤十余里，盛况空前。汉武帝刘彻希望细君公主的西域之行，能够牢牢巩固两国的联盟，为将来击败匈奴奠定基础。刘细君因此而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留下姓名的和亲公主。
大汉公主和亲乌孙国，在西域引起了轰动。乌孙国王亲自带领一千多人的迎亲队伍远赴玉门关迎接细君公主。为了显示对细君公主的宠爱，乌孙国王猎骄靡封细君公主为右夫人，并在王都赤谷城专为细君公主修建了一座汉式宫殿。
细君公主初到乌孙，见乌孙生产落后，物资匮乏，和中原相差甚远，内心十分着急。她指示属官，分别带领百工，深入牧区，帮助牧民。征得猎骄靡的同意，也为了减轻乌孙国的经济负担，她在赤谷城开展屯田，引进稻麦种植，教导城中居民农耕技术。并把凿井、犁铧、轮作、育种、冶炼、酿酒等先进技术传播到了乌孙国。同时，她还为贵族子弟开办汉文学校，在乌孙国撒播汉文化的种子。
刘细君为了巩固汉乌人民的友谊，从不吝惜金钱。她把汉武帝刘彻给她的赏赐，广赐乌孙国的达官贵人。她和皇室贵族的夫人们广交朋友，并经常在宫中置酒宴请乌孙国的各界人物。作为一个从小起居在深宫的弱女子，她出色地使乌孙与汉朝实现了政治和军事联盟，达到了联合乌孙，遏制匈奴的目的。
刘细君聪慧多才，从小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具有很深的艺术造诣。她不仅善书法、绘画，而且在音乐方面极有天赋。她经常和乌孙国宫廷里的乐工一起，合奏两国的乐曲。老国王猎骄靡对她十分宠爱。对艺术敏感的人对生活同样敏感，刘细君也不能免俗。一个弱女子远嫁万里之外的异邦，言语不通，饮食相异，习俗有别，知音难觅，刘细君常常抚琴吟唱，抒发自己的思乡之情。
这一年，小麦和水稻都获得了丰收。屯田的兵士将一千斛粮食酿了酒。清酒酿成之后，细君公主计划在宫内大排筵宴，广请乌孙国内的王公贵族。赤谷城围绕着细君公主的宫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毡房——得知细君公主新酒酿成，四面八方的牧民赶来都想来品尝汉朝公主的美酒。西汉时期，白酒的酿造技术还没有传入西域。乌孙国民十分好酒，下层人民喝的酒是本地产的一种马奶酒。这种酒酸味重、馊味浓，且酒精含量低。王宫贵族所饮的葡萄酒则是从车师、于阗等国进口。
听说细君公主酿造了有别于西域各国的美酒，立时轰动乌孙，慢慢消息传遍了整个西域。后来，细君公主不断扩大酿酒规模，将酒销往周边的国家，获利颇丰。这是后话。
这一天，和风习习，草木青青，正是河谷中最好的季节。猎骄靡带领孙子军须靡和左右大臣，前呼后拥来到细君公主的宫殿。军须靡是猎骄靡最喜欢的孙子，军须靡的父亲是猎骄靡的长子，在军须靡只有五岁的时候，在一次狩猎中不慎坠马身亡。军须靡从小失去父爱，猎骄靡十分宠爱这个孙子，总是让他不离左右。
得知猎骄靡到来，细君公主带领属下，站在宫室台阶下躬身相迎。猎骄靡远远地看到细君公主的身影，赶紧翻身下马，把马缰绳随手丢给侍从，大步来到细君公主身边。细君公主按照大汉礼仪，正要下跪，被猎骄靡一把拉起。猎骄靡喊道：“右夫人何须多礼，不要跪！快让本王好好瞧瞧我美丽的右夫人！”猎骄靡对细君公主一番端详，一边看，一边满含爱意地点头。把细君公主闹了个大红脸。
猎骄靡牵着细君公主的左手，对孙子军须靡笑道：“军须靡，大王的好王孙！仔细看看本王的右夫人，漂亮吧？美过草原上的小白鹿！一千匹宝马的聘礼，就算一万头也值啊！呵呵！”猎骄靡爽朗地大笑之后，又嘱咐军须靡说，“王孙啊，你要记住，以后你也要娶个大汉公主！千万不能断了和汉家的联系！”
细君公主不适应猎骄靡的表达方式，又碍于从小耳濡目染的汉朝君臣礼节，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低着头，有点不知所措。
猎骄靡见状，又是一阵大笑，对军须靡耳语道：“过几年，本王登天了，本王的右夫人也是你的！你个小羊羔子好福气啊！”说完，捶了军须靡肩头一拳。
细君公主是第二次见到军须靡。她抬眼看了军须靡一眼，正遇到军须靡火辣辣的眼神。此子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高高的鼻梁，粗粗的黄眉，深邃的眼窝，狭长的脸庞，面色白里泛红，满面络腮黄须。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比他的爷爷猎骄靡整整胖大了一圈。听完爷爷猎骄靡对他的耳语，他的眼睛盯着细君公主，脸上堆满了笑意。
酒宴安排停当，猎骄靡端起酒爵，对在座的宾客即席演说道：“感谢大汉天子，给我们乌孙国派来了能干贤惠的细君公主！感谢本王的右夫人，给我们乌孙国酿造出了如此美酒！今晚，大家不能辜负右夫人的一片心意，不醉不归！干！”
在座的王公贵族就等着猎骄靡的这句话。一时间，觥斛交错，人影穿梭，大家开怀畅饮，乐不可支。
酒过三巡，猎骄靡拿着一个烤羊棒子骨，一边啃，一边对身边的细君公主说：“右夫人，大汉的酒和西域的葡萄酒一比呀，一个是爷们，一个是娘们！够劲，够力，够刺激！我乌孙国就冲这大汉酒呀，也要和大汉世代做兄弟呀！”他有点失态地搂着细君公主的肩膀，耳语道：“何况还有右夫人你哩！哈哈！”
细君公主劝道：“汉酒太烈，后劲很大，大王少喝些罢！”
猎骄靡摇着手，说：“不能！本大王从来没有喝醉过！汉酒再烈，我也不怕！右夫人你也不要怕！来，我和我的右夫人干一个！”
细君公主勉强端起酒爵喝了一口。这时，军须靡端着酒爵过来，瞥了细君公主一眼，对猎骄靡说：“大王，王孙军须靡给您老人家敬酒！”
“好！干！”猎骄靡豪气地干完了爵中酒。
军须靡又把酒爵倒满，请示猎骄靡道：“大王，王孙可否敬右夫人一爵酒？”
“哈哈!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右夫人，来，本大王陪你，和军须靡干了！”猎骄靡站起身，顺势也把细君公主从坐榻上拉了起来。
细君公主只得端起酒爵，口中称谢道：“谢谢王孙敬酒！”
见细君公主喝干了爵中酒，其他王公大臣纷纷端着酒爵效仿，挨着个给猎骄靡和细君公主敬酒。细君公主不胜酒力，最后在昏昏沉沉中被侍女扶进卧室。
在细君公主的宫殿里，乌孙国的王公大臣们一连喝了三天三夜。困了就歪在桌子上眯一会，醒来又继续喝。直喝得昏天黑地，酒气熏天。
细君公主喝醉了！直到第二天过了辰时，才悠悠醒来。醒来后，细君公主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人在困厄中，最易思乡。她不觉想起因受父亲江都王刘建谋反案牵连被杀的母亲，家乡的小伙伴，家乡的山水。刘细君左思右想，越想思绪越乱。她让侍女将她扶起，头上缠裹上一条布巾，又喝了一碗热水，感觉这才好了一些。她想着此时江南家乡的景色，思念着至亲的亲人，无以排解愁绪。她无意间抬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阮——一种类似琵琶的三弦乐器。那是她离开长安之前，汉武帝刘彻担心她路途寂寞，指派宫中乐器坊专为她特制的。
她让侍女取来阮，拨动着琴弦，一丝丝哀怨和悲壮随着琴弦的拨动，飘散在异国的空中，越过千山万水，回荡在故国家乡。她深情地吟唱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还故乡。”
吟唱完，细君公主不觉泪流满面。这首诗歌就是中国诗歌史上著名的《悲愁歌》。细君公主采用了家乡的楚歌诗体，寄托了她的思乡之情。用情之深切，至今读来仍然扣人心弦，催人泪下。这首歌传唱到长安城，被汉武帝刘彻听到后，汉武帝也伤感不已。第二年便派使臣携带中土的锦绣丝绢、器具用品、笔墨木简等赏赐给她，以示慰勉。
第三年，猎骄靡去世，孙子军须靡继位。按照乌孙国的传统，军须靡提出要娶细君公主。这对于汉族礼法来讲，完全违背伦常，不可思议。细君公主断然拒绝。军须靡主意坚定，不肯退让。为了阻止军须靡的纠缠，细君公主上书汉武帝，希望求得汉武帝的支持。汉武帝刘彻却指示她“为君为民，从其国俗”。细君公主不能违抗，只得忍受内心非常人所能理解的屈辱，改嫁军须靡。次年，为军须靡生下一女，取名少夫。可惜细君公主在产后不久不幸染病。在少夫不到一岁时，与世长辞。细君公主一共在乌孙生活了五年，为大汉与乌孙两国的政治与军事联盟做出了卓越贡献。
少夫长大成人，嫁给康居国小王子若然为妻，生女长大嫁给乌孙国左大将相城。相城的祖母就是被乌孙人民尊称为“冯夫人”的冯嫽。
细君公主去世后，解忧公主再接再厉，和亲乌孙。冯嫽是随解忧公主来到乌孙的侍者，她嫁给了乌孙国右大将为妻。冯嫽 “尝持汉节为公主使”，遍访天山以南诸国，赢得了当地人民的敬重和信任。冯嫽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杰出的女外交家。
相城就是努尔古丽的曾祖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