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胡汉之好

西汉武帝时期，西域全境归附汉朝。武帝曾遣大军屯驻西域，时间一长，有家的将士想家人，单身的将士想女人，很快就出现军心动摇，士气低落的局面。汉明帝在阅读班固所撰写的《汉书 赵充国传》时，有感于赵充国所言屯田之利，终于下定了出征匈奴，收复西域的决心。同时，他也深知得西域易，守西域难的道理。为此，他在大军出征前，召见窦固、耿秉，面授机宜。

明帝刘庄在书房里接待窦固和耿秉，以示亲近。君臣坐定之后，明帝直入主题说：“两位将军西征，朕所虑者，不在匈奴，而在西域。今南匈奴已归附我朝，北匈奴虽气势汹汹，实则色厉内荏。知我大军出征，必然远遁。此为北虏一贯之计。其如意算盘就是待我军疲弱，粮草不继，军心浮动之后，再来求战。先祖武帝时期，冠军侯霍去病将军率军北上，大战匈奴，勇夺河西，置敦煌、酒泉、武威、张掖四郡，与西域唇齿相依。从此，匈奴不敢南望。然因莽贼篡汉，中原生变，匈奴趁势崛起，侵夺河西，欺凌西域，我大汉又失河西、西域之地。父皇虽然派军欲收复河西四郡，但因西域为匈奴所制，功败垂成。西域现在变成了匈奴的后勤基地。两位将军此次出征，不仅要极力消灭匈奴的有生力量，而且要收复西域，巩固西域。务必使西域变成大汉的臂膀！”

窦固请示道：“陛下所言守西域难，当如何处置？”

“安心为要！将士心安则西域安！”

耿秉说：“若要将士心安，必得身安。吃饱穿暖当然是第一位的，这个问题屯田之法已能解决。但最关键的问题，我看还是思乡恋家之情不好解决啊！”

窦固也有耿秉一样的感受：“出征的将士连年征战，人在征途，战事频繁，这些都不足以影响军心。一旦停下脚步，驻守边关，思乡恋家确实是个难题！”

汉明帝沉思片刻，说：“你们一要言明军纪，严禁脱逃。同时，可以鼓励关内将士的家人移民西域，由官府给予一些安家费用。另外，还可以胡汉通婚嘛！”

窦固和耿秉两人相顾一笑，同时跪倒，对汉明帝动情致意：“陛下体恤西域将士之心，感天动地！臣下代表全体将士叩谢陛下！”

窦固听郭恂汇报得知，有个鄯善国的公主对班超有意，特地嘱咐陈睦，相机行事，用实例鼓励将士们和当地女子通婚。这也是维护西域长治久安的一项重要举措。

班超听陈睦用玩笑的方式意指努尔古丽时，内心还是担心受到责罚，马上条件反射般地予以否认。

陈睦干脆直说：“仲升，你就不要装了。努尔古丽和你的事，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家努尔古丽听说你人在于阗，主动要求过来找你来了！我也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没有挑明，还隔着一张纸。这个我来负责嘛！我听郭恂说过，这个小公主还有我们汉人血统，很漂亮，很懂事。我请示了窦将军，他的意思，让你不要矜持，能娶则娶！夫人不在你身边，你也该有个人照顾照顾，没啥不妥的！”

班超皱眉道：“这个郭恂，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嘛！我把人家小丫头，就当自己小妹一样，哪里能有非分之想？！”

陈睦拍拍班超肩头，笑着说：“你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再装就过了啊！你班仲升扪心自问，真不喜欢努尔古丽？真不想娶她？真想她嫁给别的男人？”

班超不好意思笑道：“亭博兄，我说不过你了！只是西域未定，何以家为？这样不合适吧？”

“窦将军已经上奏朝廷了，天子陛下体恤西域将士思乡恋家之苦，颁布诏书同意戍边将士的家人移民西域，鼓励胡汉通婚，并说这是千秋大计。你就不要有顾虑了！”

临时都护府设在一处简陋的四合院里。经过将士们的整修，里里外外已收拾干净，垮塌的土坯墙也修葺一新。门口立起了一块青石碑，上书“大汉西域都护府”字样。

当夜，院内灯火辉煌。就在院子中，陈睦摆下酒宴，宴请班超等三十六勇士，只有班勇缺席，还杳无音讯。迎着大门，摆放着三张案几。陈睦居中，班超、于阗王广德分列左右。左右两边摆着两溜案几，一边是都护府里的军官，一边是郭恂和其他使团兄弟。大家边饮酒，一边欣赏屋子中央舞女们的舞蹈表演。

酒至半酣，舞蹈的表演也到了高潮。陈睦还不知道舞女中，谁是努尔古丽。他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忽然，他发现舞女之中，有一双眼睛总是盯着班超，似要引起班超的注意。但班超却故意矜持地装着没有察觉。见班超没有看到自己，这个舞女一度跟不上音乐的节奏，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舞女一头褐色的长发，眼窝深陷，眼睛大而明亮，一口洁白的牙齿。丰满的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白肤细腰。和中原女人相比，别有一番异域风情。陈睦提醒班超道：“仲升，看到没？努尔古丽看着你呢！”

班超酒酣耳热，醉眼朦胧：“努尔古丽，在哪啊？”

“仲升啊！不喝酒你装，喝了酒你还装！我真服了你！”陈睦嘲笑道。

班超不好意思地举起酒爵：“亭博兄，来喝酒！在下祝你早日在西域成家立业！”

陈睦无奈地摇摇头，和班超干了爵中酒。

其实，班超在努尔古丽登场露面的第一时间，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只是由于自己的身份，还有内心的那份纠结——古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母亲尚健在，耿氏还在东都翘首等着自己，儿子班勇不知死活，西域建功大业刚有个开端，自己就一头陷入儿女之情的温柔乡里。他内心很是有些自责。所以故意不碰触努尔古丽的火辣目光。

陈睦十分理解班超内心的纠结。但他认为，娶努尔古丽虽说是班超的私事，却关乎朝廷稳固西域的千秋大业。他希望班超不要太在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为了收复西域，为了男儿的建功梦想，就算受点委屈，也未尝不可。他见班超神色黯然，故意打趣道：“仲升，我每次提到努尔古丽你就神色有异，是不是怕回东都时，班夫人罚跪哟？！”

班超尴尬地笑笑道：“唉，西域未平，母亲尚在，我何敢言男女之事耶？”

“仲升此言差矣！降服西域非一日之功，男女之事也是大事，怎能长久不顾？朝廷已经昭示，不仅你我，其他有资格的人皆可成家，家属愿意随军的，也可由朝廷出资送来！你班仲升可不能辜负朝廷的一番美意啊！”

听完陈睦的话，班超摇摇头，不置可否。

忽然，激越的音乐声引得众人大声喝彩。也吸引了陈睦和班超的目光。班超忍不住抬头，和努尔古丽追寻的目光不期而遇。努尔古丽嫣然一笑。她的笑容犹如暗夜长空里，天际边划过的一道闪电，击中了班超准备闭锁的心门。他在内心里构筑了无数个日夜的大坝轰然崩塌，爱的暖流汩汩流淌，顺着周身的血脉，恣意蔓延。

班超的脸颊开始滚烫。

陈睦到底是班超的朋友，他一直在细心地观察着班超的表情。他见班超情绪开始亢奋，于是不失时机地对班超道：“仲升，我看选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个良辰吉日，我们一切从简，把你们两个事办了吧？！今晚，你就可以提枪上马，纵横驰骋了！”

“不可，不可！底下将士知道了该如何看我？再说，也不知人家努尔古丽是何想法，我们可不能误了人家的青春！”班超再怎么激动，也不至于想到这一出。他大惊失色，连连摇头。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有何不可？！来，先饮了我这爵恭贺酒！努尔古丽的意愿，我早就派人征询了！人家可是愿意得很哩！你就不要推三阻四、忸怩作态了！为了大汉的西域大业，你就作出点牺牲吧！”

陈睦在努尔古丽来到于阗国之后，即派自己的军师兼司马曹元亲自上门，探寻努尔古丽的真意。

曹元曾是窦固家的门客，年轻时饱读经史子集，后随窦固征战匈奴，多有助益。为了充实陈睦的实力，窦固特将曹元调到西域都护府，任司马，负责后勤物资保障之职。曹元是个稳健沉着的人。他听说努尔古丽一直在努力学习汉语，已经学会了汉语的基本会话，但为了避免交流中出现误会，他特意带了翻译一同前往。

两人来到努尔古丽等人住的院子时，姑娘们正在努尔古丽的指导下练习舞蹈。见到两个汉人到来，舞女们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躲进屋内。只有努尔古丽落落大方地接待两人。

努尔古丽向两人款款施礼问候：“汉使驾到，有何贵干？”

听到一个异域女子用很怪异的强调、冒出这么文绉绉的汉语欢迎词，曹元惊讶得眼珠差点掉了出来。眼前这个深目白肤、高鼻褐发的年轻女子，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努尔古丽？

曹元也深施一礼，道：“鄙人奉大汉西域都护陈睦将军之命，前来拜访努尔古丽公主。”

努尔古丽微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还敢劳动陈将军记挂？两位屋里请！”

翻译见两人沟通似乎不需要自己，对曹元道：“司马，公主汉语不错了，我就在屋外等您吧！”

曹元没有勉强，跟着努尔古丽来到室内。

和中原女子不一样的是，努尔古丽在羞涩中，不失直率和主见。曹元逐步将话题引入到班超身上。努尔古丽两眼放光，不解地问道：“班超大哥怎么不来看我呢？他不喜欢古丽了吗？”

曹元难以给努尔古丽解释，只是说：“班长史事情繁杂，还没有顾得上。一旦有了时间，定会来拜访公主的。只是，我们汉军将士都说公主喜欢班长史，可有此事？”

为了让努尔古丽听得明白，曹元放慢语速，尽量吐字清晰。努尔古丽眼睛紧盯曹元的嘴唇，还是有些费力地理解着曹元的语意。

努尔古丽听懂了曹元话语里“喜欢”的意思。她白皙的脸庞上立刻腾起两片红云，低下头，不好意思回答。

曹元不敢肯定努尔古丽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又重复问道：“陈将军派我来拜访公主，就是要问清楚，公主是不是喜欢班超，班长史呢？”

努尔古丽抬起头，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清澈的眼神里没有了因为羞涩而有的惊慌。她问了曹元一个自己思考了很多天的问题：“我们西域人都说，汉家瞧不起胡人，不喜欢和胡人成为一家人，这是真的吗？”

曹元正色道：“这是谣传！我们大汉天子一直鼓励胡汉通好，更没有瞧不起你们。”

努尔古丽又问道：“那班超大哥愿意娶古丽吗？我觉得他现在好害怕见古丽。古丽到于阗国都有五天了，他也不来看古丽。他是不是不愿意古丽喜欢他，讨厌古丽了！”

曹元见古丽这么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疑虑，他也直接说出了问题的所在：“班长史在中原已经成家，已经娶了一个夫人。你还愿意嫁给他吗？”

努尔古丽很是不解地回答道：“古丽嫁给班超大哥，他有没有夫人，古丽不管的！”西域风俗，男人娶妻多多益善，而且没有贵贱之分。所以古丽没有理解曹元话语里的言下之意。

既然努尔古丽这么坚持，曹元这个媒人还有什么说的。他兴高采烈地回到都护府给陈睦复命。

陈睦心里有了这个底，所以才敢在宴席上直接安排了这一出胡汉合婚的大戏。只可惜西域物资匮乏，又值局势未稳，这场婚礼只能草草安排。

坐在陈睦身边的广德，见陈睦和班超两人说得热火朝天，不知何意。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也只是一知半解。急得他把译者喊来，要他赶紧把陈睦的话翻译出来。听说班超和努尔古丽今晚结婚，广德大喜过望！因为在他内心的惯性思维里，汉人尤其大汉官员是不可能娶西域女子为妻的。如今，贵为大汉将兵长史的班超能带头和西域女子成婚，更加说明大汉收服西域，愿意长住西域的表态是真的！广德起身端着酒杯，喜气洋洋地祝贺班超：“兄弟，好事，好事啊！恭喜，恭喜！兄弟愿意娶我们西域女子，说明上国真心对我们平等相待！来，干了这爵酒！”

陈睦也端着酒爵附和道：“好事就要多喝酒，来，算我一个！仲升，干！”

班超阻挡道：“仓促！太仓促！于礼不合啊！亭博兄，不要误我！”

陈睦笑道：“呵呵，胡汉之好，快哉壮哉！”

饮完酒，陈睦拍拍巴掌，全场安静下来。陈睦满面喜色地宣布道：“大家安静！今晚，是我们的勇士，我们大汉的英雄，将兵长史班将军的好日子！他将和来自鄯善的公主努尔古丽喜结良缘！请大家向他们表示衷心地、热烈地、美好地祝贺！”

他的话音刚落，众舞女簇拥着努尔古丽来到班超身边。陈睦的手下，早就找来一匹红绸，打了一个英雄结，披在班超身上。

班超拒绝道：“不可造次，不可仓促！”

披挂红绸的将士们不管不顾，嘻嘻哈哈地强行把披红挂在班超的身上。

陈睦继续道：“将士们，勇士们，于阗国的朋友们！我们来到西域绝地，远离中原故土和亲人，这是为了我们英明的天子和大汉的国运，也有我们建功立业的一颗赤子之心。西域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西域。为了长久稳固西域，驱除北虏势力，窦固将军已请示朝廷，批准我们留在西域的将士可以在当地成家立业。如果和当地人成婚的，朝廷还另有封赏！我们的班将军是第一个在西域成家的人。大家要感谢他的带头！为了胡汉永远的友谊，我们今夜不醉不归！”

听闻此言，大家一阵欢呼。

班超见事已至此，只得接受。

正在热闹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个军校，将一块封有蜡封的木简递给陈睦。信是鄯善国王差人送来的密件。陈睦拆开看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