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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几近坍塌的时空

作者:渔岸踏歌 | 发布时间 | 2017-01-09 | 字数:5366

自从傅顺被拘留,于萍就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有时候,甚至睁着眼睛能一直到天亮。明明感觉身体困到了极限,脑子里却清醒地不断播放着从前的情景。三十几年来的往事,她几乎每天都要在脑海里像过电影一般,不停地放映。

晚上睡不着,白天却不能休息。早上六点她必须起床,二十分钟之内,自己洗漱完毕。然后,为馨馨准备好早餐。六点二十分,她给馨馨定的闹钟准时响起,馨馨十分钟之内起床。六点四十分,馨馨吃完早餐,六点五十分,两人下楼。于萍开车在三十分钟之内,把馨馨送到学校。自己再赶在八点之前到单位打卡上班。

馨馨的学校下午放学还没有一个准点。周一四点下课,周二变为三点,周三、周四是四点二十,周五又成了三点二十。为了记住馨馨的放学时间,于萍还好好地背过几遍。于萍下班一年四季都是下午五点,傅顺下班又是五点半。他们两人都没有办法来接孩子放学。好在学校门口有很多托管班,她就只好将馨馨委托给托管班,等自己下班了再去接孩子。

自从馨馨上小学之后,于萍的作息时间基本都是这样。

如果没有傅顺嫖娼被拘留,他们这个小家的日子基本上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了。于萍每日沉浸在升斗小民的日常琐事里,倒也其乐融融。傅顺突然给她来了这么一出,于萍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她忽然发现原来那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忽然间变得艰难起来。比如到超市买完大米,大桶的食用油,还有大桶的洗衣液等,傅顺在家的时候,都是他负责搬运,现在他关在里面,于萍自己动手拎的时候才发现不仅手掌勒得疼痛,手臂也酸麻不已。

于萍的个性还特别不喜欢去求人。她从小在机关家属院长大。爷爷曾当过江汉市下面县里的副县长。父亲于大海大学毕业后,也一直在机关工作,官至当地一个部门的一把手。母亲也是机关干部。家里只有她一个独生女。从小到大,她自己从来没有为升学、就业,甚至买房等等事务烦恼。自然有人跟她安排好。她跟傅顺结婚时在京城买房,首付的一百多万,主要的部分也是她的父母给的。

可是,傅顺被拘留后,她最先面对的就是要到傅顺单位去给他编个谎话请假。她内心的烦躁和纠结使她几近崩溃。对于一般人来说,编个瞎话不是什么难事。但于萍从小就受到爷爷讲真话、不撒谎等家教的熏陶,她在道德层面上非常抵触这种骗人的行为。如果不是严瑾不断地给她做思想工作。她几乎要放弃这种努力,让傅顺接受他应该接受的惩罚。但严瑾的一席话击中了她的要害,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到傅顺的单位去请假。

严瑾说:“萍姐,你们家在江汉当地算是官宦世家。你爷爷和父亲无不对傅顺充满了期待。如果傅顺因为你的不肯帮忙而被单位双开,你想想,你家里人能受得了吗?”

想当初,于萍家里人都不怎么看好傅顺,担心傅顺只是个中学老师,没有前途。是自己逼着他考研,而且还是跨专业考的经济学。傅顺足足考了三年。等他拿到硕士,她又求姑父王大福,动用了很多关系,才把傅顺留在京城。这如果要是傅顺因为自己不愿意讲一句假话,就前途尽失,恐怕自己一辈子也良心不安。

她鼓起勇气找到傅顺单位的周主任。

周主任和于萍有过一面之交。她曾陪傅顺到周主任家拜过年。但周主任见到她时,有点茫然。

于萍介绍说:“周主任,我是傅顺的爱人,我叫于萍!”

周主任恍然大悟,连声说:“不好意思,没认出来!请坐!请坐!你比去年显得年轻多了!我正要找傅顺说点事,怎么联系不上他了呀?”

于萍满脸尴尬之色。她觉得自己嘴唇发干,心里慌张得不行。她低下头说:“傅顺家里有事,我来给他请几天假!”

周主任问:“家里有事?怎么啦?”

于萍既然开了口,也就开始按照严瑾的授意往下编了。她说:“傅顺昨晚接到家里的电话,他妈妈病危,他连夜开车回老家了!昨天晚上下班,他的手机又在超市被小偷偷了,没办法给您打电话请假!”这一通瞎话说完,于萍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

周主任倒是没有丝毫怀疑。而是很关切地问:“他母亲是什么病啊!?”

于萍说:“肺癌。好几年了!”

周主任说:“他老家煤城我去过,空气太差了!到处都是煤窑炼焦炉,满城都是拉煤的车,天天呼吸那么差的空气,人不得肺癌才怪!”

“就是就是,我每次去他老家,都要咳嗽好久!”

周主任又说:“小于啊,傅顺不错!业务能力很强!我们组织上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哩!听说你一直很支持他的工作,这很好嘛!傅顺要是和你取得联系了,你就说让他专心把老人家照顾好,有空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于萍到人事处给傅顺办好了手续。下楼就给严瑾打了一个电话。

严瑾在电话里对于萍大加鼓励。

谁知道,拘留十五天的期限快到时,她又得到了傅顺还要收容教育半年的噩耗——对于萍来讲,这不啻就是噩耗!起码,她再无法到傅顺单位去面对领导,给他编一个更大的瞎话!

她对督促她的严瑾说:“严瑾,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骗子、不肖子!不仅咒骂了傅顺的母亲,还欺骗了傅顺单位的领导!人家领导还跟我说要给傅顺压担子!人家这么信任我们,我却昧着良心欺骗人家。于心不安啊!”

严瑾安慰道:“你看啊,萍姐。领导说要给顺哥压担子,这是明摆着要提拔顺哥啊!光明的前途摆在你们两口子面前,难道不应该努力一把吗?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没有那么难的!”

“还说不难!我觉得自己都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你不知道,我面对他的领导时,头都不敢抬,生怕人家看出破绽!傅顺到现在也没给人家一个电话,搁谁身上都要怀疑了!”

严瑾果断地说:“别人怀疑不怀疑我们先别管!你就按照他母亲病危这个情节进行下去就行了!我估计也就还有半个月一个月的,顺哥就会出来!萍姐,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哦!”

“严瑾,你得抓点紧!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严瑾打气道:“我知道的!一定抓紧。你看我现在都不管所里的事了,一门心思就想着捞顺哥了!”

于萍道:“谢谢你,严瑾!等你顺哥出来了,请你吃大餐!”

“呵呵,大餐就免了!有萍姐这句话,我心里就舒坦了!”

于萍不得不到傅顺单位继续给他请假。

周主任语气有些不快。他问:“这个傅顺,怎么回家这么长时间,也不来个电话。这怎么回事啊?”

按照和严瑾演练的台词,于萍回答说:“他们老家在一个山沟沟里,没有一丁点信号。他妈妈下了病危通知书之后,妈妈不肯在煤城住院,非要回家。傅顺就将他母亲抬回家去了。昨天,他一个表弟在煤城给我打电话,说是情况很不好,去世可能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周主任担心地说:“我主要担心他耽误了民主测评。党组会已经定了,下个月就要开始民主测评!如果傅顺不能回来上班,对他的影响可就大了!”

“哦,这样啊!如果情况紧急,我就请假回一趟他的老家。看能不能把他替换回来。”

“你们俩得商量安排好!组织上对他的信任,要引起重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要掉以轻心哦!有必要的话,你还是亲自回他老家一趟。”

从周主任的语气来看,单位上还没有关于傅顺的负面议论。

“谢谢领导!我想办法联系上他。不行我就回一趟山西!”于萍表态道。

严瑾知道了于萍再次给傅顺请了假的事,非常高兴。可是说到钱的事情,于萍开始有些不满。

算起来于萍在京城工作超过十年了。她和傅顺都是靠工资生活。房子的首付主要是于萍父母提供的。傅顺的积蓄实在微薄。不值一提。傅顺被提拔当了副处长之后,年薪才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于萍好歹开始攒钱。本来,按照于萍的性格,并不懂理财积蓄之类,只是在买了房、生下了馨馨之后,她发现自己的生活水准不断下滑。她开始感觉入不敷出。在多次变成月光族的惨痛教训发生之后,她也开始学着攒钱理财。傅顺其实并不知道她攒了多少钱。于萍背着傅顺将手中的人民币兑换成了美元,她要力争在馨馨中学毕业之前,给馨馨攒够至少三十万美金的教育基金。现在,这个数字只有九万多一些。傅顺放出话来,让她花钱搭救自己。于萍其实心里很不愿意。她的心目中,孩子远比丈夫重要!“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时各自飞!”而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份亲情,血浓于水,谁也不能抹杀。而夫妻之间,说不定谁出个轨,变了心,说离婚就离婚。自己的父母感情一直不睦,闹了一辈子离婚。如果不是她母亲寻死觅活相威胁,恐怕她父亲早就离开这个家了。

她咬牙拿出了日常用度的十万块钱,让严瑾垫了十万,好歹让傅顺的事情继续往前走。可是,严瑾说还差十万,她实在不想支付这笔钱。她思来想去,决定给傅顺父母摊牌。

于萍斟字酌句地给傅顺的父亲打电话说:“爸,我遇到了一点事,想跟您商量一下。”

傅顺父亲很奇怪。因为于萍一般情况下很少亲自打电话,有什么事情都是傅顺出面。

傅顺父亲有点紧张,问:“娃,啥事情?”

于萍说:“我跟您说了,你可不能太激动。我知道您血压高,身体不好!”

傅顺父亲很镇定地说:“没事,娃,你说!”

于萍说:“傅顺出了一点事,被派出所抓了!”

“啥?傅顺被抓了?为啥?”傅顺父亲声音一下高亢起来,吓了于萍一跳。

于萍说:“人家派出所说因为他嫖娼。”

“嫖娼?嫖娼是个啥?”他父亲没有听懂。

于萍耐心地解释说:“就是找小姐!被人家派出所抓了!”

于萍把“嫖娼”改成“找小姐”,傅顺的父亲就听懂了。但傅顺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因为在煤城当地,男人找小姐已经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派出所愿意管的话,罚点钱了事;不愿意管的时候,派出所门口都有小姐在拉客。

傅顺父亲“哦”了一声,气恼地说:“这瓜怂,咋干这事哩!是不是要交罚款啊?”

于萍见傅顺父亲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事件的严重性,于是直截了当说道:“傅顺已经被关了十几天,接着还要劳教半年!等他出来,单位都要把他双开了!”

于萍这么说,老爷子立马又紧张起来:“咋会这么严重?”傅顺可是他们傅家多少代才出的一个处级干部,也是他们村自打解放以来出的最大的一个官。他父亲能在当地牛气哄哄,全赖于此。

于萍解释说:“爸,这里不比你们煤城,这里是京城,人家管得严。我都要急死了!我长话短说吧。我现在找了人,要把他提前救出来。但我手头钱不够了!您老人家有没有钱,先给我们垫上。过后,等傅顺出来了,我们再慢慢还给您!您看行吗?”

傅顺父亲沉吟了一下,说道:“娃,你不要急啊!还差多少钱,我们来想办法!”

“十万!”

“啊,这么多啊?”老爷子失声惊呼。

于萍怕吓着老爷子,有意隐瞒了前面已经花了的二十万。

救子心切的老人家安慰于萍道:“娃,不要太害急啊!我弄到钱立马就动身,到你们京城来!容我几天时间,我和他妈再想想办法!”

于萍又给老人家说了开一张医院有关傅顺妈妈生病的诊断书。好在傅顺有个表哥在煤城人民医院党医生,这张证明书没费什么周折就办好了。

老人家带着自己的想法凑的钱赶到了京城。于萍将老人家带来的钞票数了又数,也只有八万挂零。老人家一筹莫展。苦着脸问于萍:“娃,这还差两万,咋办呀?”

于萍只得又想到了严瑾。她明白严瑾手头有些积蓄。而且傅顺这个案子,她开价三十万,怎么着她也该能赚十万以上吧?听说她接待当事人都是按小时收费的。她这么为傅顺鞍前马后地跑,不赚钱怎么会有动力?她嘴上说要报恩,不赚一分钱,可是开价比谁都狠!我们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出了这么件事,把自己变成了人家手里的橡皮泥,人家怎么捏自个都得忍着啊!

于萍觉得严瑾还算识趣,每次自己说钱不够的时候,她都主动提出垫上。这一点还够意思。说明她还是记着大学时两人结下的情谊。于萍心里很担心严瑾以后会不会找自己或傅顺追讨这个钱!管她哩,先把傅顺捞出来再说!

傅顺父亲来到京城,当他听于萍说了傅顺所面临的严峻形式后,老人家高血压的老毛病更加严重了。他头痛欲裂,满面绯红,眼睛充血。于萍只得又起早道医院去排号,带老爷子去看病。好在吃了降压药,老爷子病情有了好转。

晚上,于萍亲自开车将八万块钱送到了严瑾楼下。严瑾从于萍手中接过装钱的塑料袋。热情地邀请于萍上楼到家里去坐坐。

于萍说:“老的卧床不起,小的还在做作业。我哪有心情闲坐哦!这还差两万,只好麻烦老同学先垫上。等傅顺这个混蛋出来了,让他给你做牛做马,一点点地还你!”

严瑾很勉强地笑道:“萍姐,你言重了!我们之间,至于吗?”

“好了,不说了!那就请老同学动作快一点吧,反正我现在是把我全家人的幸福都压在你老同学身上了!”说完,于萍松开脚刹,开车离去。

严瑾愣在原地,心想:做牛做马?一点点还?还还是不还?这个萍姐,我只能呵呵了!

于萍刚到小区,还没有停稳车,就接到妈妈的来电。她拒接了。专心停车。妈妈的电话又来了。她倒车着急了一点,还把隔壁车位上的车给刮蹭了。她下来看了自家的车和被刮蹭的车。在车上找了一支笔,给车主留下了电话号码,等人家找上门来再处理吧。

妈妈的电话一直不停地打。

她接了电话。妈妈在电话里哭泣道:“小萍啊,出大事了!”

“妈妈你别哭嘛!出啥大事了?又和爸爸吵架了?”

于萍的妈妈哭个不停,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于萍真以为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所以她好言好语地劝说着妈妈:“妈妈,别哭嘛!你和爸爸两个又不是今天才吵架,你们都吵了一辈子,几十年了!依我说,妈妈你少说几句,让一让爸爸。夫妻几十年了,让一下又怎么了嘛!”

她妈妈在电话中说:“不是吵架!是你爸爸被纪检来人带走了!”

于萍大惊失色,问:“什么情况?爸爸怎么可能?他贪污啦?受贿了?”

她妈妈终于止住了哭泣,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你问人家纪检的,人家也不会说。我刚才打电话找过我一个同学打听,人家支支吾吾地也不肯说。我听有人闲言碎语地议论过你爸爸,说他在下面县上有个情人,还生了一个私生子。小萍啊,你说我们娘俩今后怎么办啊?”

于萍怔怔地站在楼下,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路灯开始晃动,面前的高大的楼房整栋整栋地在她眼前坍塌。

于萍眼前一黑,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