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青瑶，你知道眉山的雪有多冷吗？每到夜晚，整个眉山就陷入了无边的孤寂。在师父眼中，我甚至比不上一朵快要残败的梅花。我胡戈言不该是这样！青瑶，我只好牺牲了你的爹爹，谁叫青剑阁在天下……”
“够了！”梦青瑶喝止他，她的声音因为夹杂着愤怒、伤心等多种情感已变得尖利。
而胡戈言却侧着头看向她，“你不信？”面无表情，他已经变得不像他了。他说着，长袖一挥，“我这就让你亲眼所见！”
尽管万分不愿，但在突然听到延一大师兄熟悉的声音时，梦青瑶惊得倏地抬了头。眼前是一幅巨大的画卷，画卷上一场场打斗的画面在梦青瑶的脑袋中流畅地流动。画面上是满面狰狞的延一，他的全身上下尽是血迹，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而他身后是上百具横陈的尸体，他们浸泡在血水之中，青色衣衫被染成黑红的一片。半空中盘桓着几只黑鸦，不时有几只俯冲下来，肆无忌惮地啃噬皮肉。
梦青瑶看得呆了，这是她熟悉依恋的青剑阁吗？
“你还不相信？”胡戈言看向梦青瑶，只见她紧紧咬着的嘴唇已沁出血珠，她攥紧双手，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胡戈言笑笑，“其实，你可以选择杀了我。”
“闭嘴！”梦青瑶一声大喊。随着她情绪的崩溃，她突然感觉到脸颊上滑过一丝凉凉的液体，终究是没忍住，终究是狠不下心！
“好！我就让你看个清楚！”说着，胡戈言猛地站起，随即一把拎起梦青瑶，然后扔向那幅画卷。霎时间，梦青瑶便站在了满目疮痍的青剑阁。
眼前之景与在画卷上看见的一样，昔日欢腾、峥嵘的青剑阁如今已被一片血色浸染，满阁从未残败过的红梅似乎已有了衰颓之相，到处都是萧索落败之感。师兄弟们尸体横陈，满阁的梅香也挡不住浓郁的血腥气味。
梦青瑶最先看到延一。大师兄紧握长剑，怒眼圆睁，他的身上到处都是受伤的痕迹，血肉显现、可见筋骨，可他依然摆好招式与来犯者僵持。到底是谁这般残忍，竟要屠青剑阁满门？！
是老胡吗？真的是他吗？梦青瑶不信。她扭身去看来人，可来人不是他又是谁？！只见胡戈言一身黑色长袍，腰腹用一根黑色皮质粗带束起，一身的黑色使他看上去极其冷峻凌厉。他的黑色眼球中燃烧着红色焰火，邪魅得梦青瑶已然不认识他了。
“老胡，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梦青瑶见胡戈言手下暗暗聚集真气，似是要对付延一。
可是，无论梦青瑶怎样叫，仍不见胡戈言稍稍松力半分。梦青瑶着急，禁不住冲上前去阻止，可令她惊讶的是，她竟然穿过了胡戈言的身体，然后跌倒在他身后的石地上。
“我……我这是怎么了？”梦青瑶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眼前的延一和胡戈言，“难道……我是不存在的？”
梦青瑶禁不住起身上前再试试，可她竟又一次穿了过去，再试几次，依旧如此。到底怎么回事？！梦青瑶倏地想起胡戈言适才对她说的话，尽管梦青瑶再不愿相信，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她的确不属于这个时空。那么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胡戈言确实已经屠了青剑阁满门！
不！不可以！想到这里，梦青瑶禁不住觉得害怕，紧接着她的胸口突然蹿上一股怒火，她猛地冲到胡戈言的面前，想质问个究竟。可她刚走到他的面前，还未站定，就被一股异常猛烈的气流突然袭击，梦青瑶因为巨大的惯性被冲到了青剑阁正殿廊檐下，本以为会伤得不浅，可身后却好似有一股隐形的气流在保护着，从而使她并未伤到五脏。她咳咳两声，又顺了顺气，才平复了巨大冲击带来的些微疼痛。如果连她这个不存在的人都受到了如此大的冲击，那么与他正面交锋的延一会如何？想到此，梦青瑶忙抬首看向延一，果然，他猛地吐了几口血，身子也摇晃着似乎要倒下来，可他用长剑支撑着站立不倒。
只是从身后看着大师兄飘荡的衣衫，梦青瑶便知他已受了多重的伤，已拼命强撑了多少次。梦青瑶记得很清楚，大师兄曾经说过他要做青剑阁的脊梁，即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腰也一定要是直的，头也一定要是向上高高昂着的。
梦青瑶很想哭，可此刻最无意义的或许就是眼泪。青剑阁经历的这一场腥风血雨、大师兄为了青剑阁所承担的责任、这么多师兄弟们失去生命、红梅花蔫靡颓败，这一切原本是可以不发生的，而如今会有这样的结果，全都源于她，源于她对胡戈言的执念，源于她想要生生世世付出的可笑的爱情！
梦青瑶恨不能冲上去问个究竟，问他当真为了名利地位出卖了她的感情？问他当真会这么残忍杀害这么多无辜的人？问他还有没有为人的良心底线？可是，此刻梦青瑶觉得自己似乎是天底下最无助的人，她眼睁睁的看着大师兄被一遍遍摧残而又一遍遍站起，眼看师兄弟们倒在血泊之中而无能力使他们入土为安，眼看胡戈言一步步沉沦她却只能沉默不言，只因为她是透明的，是不存在的，是最无助最呆傻的！
对了，爹爹呢？梦青瑶从踏入青剑阁起，就似乎未见爹爹的身影。难道，爹爹还没有死？！可是，梦青瑶前一秒还满怀希望，后一秒就陷入了绝望。因为她突然听到了胡戈言的一声大笑，然后就是他不屑一顾的置词，“没想到比起你师父，你这个青剑阁的首徒还有点骨气，你我周旋了那么久，放弃吧，我还可以省点事。你师父可没你这么冥顽不灵，梦川江那老儿不用我动手，早已自我了结。”
什么？！爹爹死了？！梦青瑶原本心存的一点侥幸被胡戈言淡漠的话语冲散不见，她的心早已流血流泪，可她喊不出一句话，她觉得自己此刻也变作了一具无声的尸体，不会讲话不会哭。
许是同门手足情谊，梦青瑶说不出的话延一却替她问出了口，“胡戈言，你这么做对得起师妹吗？这虚无的名利竟比得上弥足珍贵的感情？”
梦青瑶从延一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此刻他的心中满是悔恨，青剑阁本是最不愿沾染这些风波的，可没想到历代师祖守了千百年的基业却在一夕之间被摧毁殆尽，他这个担负了众人期待与依赖的青剑阁首徒又如何能自处？
不知如何自处的又何止延一一人？此刻梦青瑶的心中不是怨愤，是愧疚，她的爱情原本是她自己的，可现在却因为这个她深爱的男人而愧对了这么多人，她如何不恨？！可是，她想恨，但终究恨不起来！
她紧紧看着胡戈言，她也想听他一句回答。可未等来内心所希望的答案，却等来他的一声似是听了天下最好笑之事的仰头大笑。
“哈哈哈！延一，这就是你的幼稚。我胡戈言既要名利，也要美人！你师妹是个痴情种，你不是很了解她吗？你觉得就算我做了这些，你就有机会了？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胡戈言说完，还不忘看看落寞的延一，他的话戳进了他的心窝，胡戈言觉得甚是得意，禁不住又大笑了几声。他眼中的火焰随着情绪的高涨越来越活跃，那股火似乎快要喷薄出来。
此刻胡戈言的模样像极了入了魔的鬼君，可鬼君是爱而不得，而他却是被心中的欲望燃得炽烈而又混乱。梦青瑶不知道为什么胡戈言会突然变得如此？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得到青剑阁而故意接近她？
“怎么样？看清楚了吗？”
耳边传来熟悉而又冰冷的声音，梦青瑶一惊，她抬头去看，是胡戈言。和之前一声黑衣眼神冰冷的那个人不一样，可他的面无表情依旧使梦青瑶觉得陌生。是幻觉吗？梦青瑶伸手试试，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脸上的血迹有一种黏黏的触感，不是幻觉，是那么的痛苦！梦青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瑶，你知道的，我胡戈言从不撒谎，做了就是做了，我绝不会隐瞒。”
胡戈言说得坦荡，梦青瑶却觉得鼻子发酸，有一句话她必须要问，她不想做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就算一切再不能重来，她也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
“你说你从不说谎，那么，你骗过我吗？”梦青瑶屏足气息，她不想让胡戈言听出她的半点情绪。顿了一顿，梦青瑶又问道：“我要你一句实话，我要知道，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胡戈言笑笑，“青瑶，我喜欢你的聪明，可是姑娘家太聪明不好，把所有事都看透，你会老得很快的。”
胡戈言出乎意料的坦诚有如一计闷棍忽的砸向梦青瑶的心头，她宁愿听到一句好听的话，可是就像从前许多次所盼望的那样，他从来都吝啬给予，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作多情，是她被自己制造的假象迷失了双眼。
可是，那些真是假象吗？真的是她自作多情吗？那那些心意相通彼此所能倾听到的声音呢？对于她，他明明也是小心呵护着的呀！为什么？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心声了？梦青瑶竟没意识到，她不知何时竟听不到他的心声了。
“为什么？为什么老胡？我梦青瑶就那么不值得你爱？你为了虚无的名利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冷血的杀人恶魔，你知不知道，我梦青瑶实在看轻你！”
“青瑶，我……”
青瑶，青瑶，不知为什么，梦青瑶在听到胡戈言一如往常仍旧唤她“青瑶”时，她的心中会猛地袭来疼痛，往日那些欢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尘烟久久挥散不去，让她突然好想哭，她的话也软了下来。
“老胡，我一直问你为什么，你一直回答我名利地位，可我还是要问为什么。我想问你，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你能心安吗？午夜梦回，你想到我，会有一点点愧疚吗？我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你会有一刻放在心上吗？”
胡戈言却未答她，而是将手中长剑送至梦青瑶眼前，然后对她笑笑，“青瑶，我不能骗你，我爱过你，并且继续爱着你。你恨我，我知道，你可以用我的剑杀了我，你知道，我不会恨你。”
梦青瑶猛地打掉胡戈言送过来的长剑，锋利的剑面倏地滑过她的手，一条血色小河由清浅变至泛滥。比起青剑阁上下，她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胡戈言，这就是你的承诺？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你杀害了青剑阁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你杀死了我的爹爹！你觉得我还会爱你吗？！”梦青瑶觉得自己有些歇斯底里，她在做最后一场抵抗，可是胡戈言从始至终淡漠的面孔似是早已注定了她的输赢。
“不！我不会杀你！我不恨你，因为我不再爱你！胡戈言，我梦青瑶此生与你再无瓜葛！胡戈言，你记住，我梦青瑶再不会爱你！”
再见了，老胡，我最开始认识的那个老胡，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到从前，我还是会选择认识你，然后爱上你，纵使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可我梦青瑶永不后悔。
梦青瑶倏地拔下簪子，然后闭上了眼睛……
老胡，就让我再自私任性一次吧，或许这样，你就会觉得愧疚，就会更加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