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初识王晨宇
李各庄村中央，有一栋四合院。四合院的院门和一般村民家的很不一样。一般人家有了钱，就是起个门楼，安上两扇金属的防盗门。这一家的门楼，乍一看，非常低调：旧砖旧瓦旧木门，木门上的泡钉都有了绿锈。倒是那两个铮明瓦亮的虎面门环，比较打眼。门楼两侧各立着一只石狮子，侧歪着脑袋，看着过往的行人。一般民居的门槛基本上都换上了混凝土踏步外贴瓷砖的模样。而这一家却是略微不太平整的条状青石。院墙也很有特色，一色的青砖墙，镶嵌着各色的砖雕。院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本色木匾，上面写着三个篆书字体的黑漆字：四非堂。据说是取自论语“非礼勿视，非礼无闻，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非堂的院门口，经常停着各式各样的小车。院子里人来人往。
严瑾通过村委会了解到，这个院子里住着一对从南方来的画家夫妇。画家在岭南画派里面小有名气，名片上的名字叫韦不屈。年纪在五十左右。他们三年前来到李各庄村，带着礼物找到村里的书记和主任，表达了想在村里买一处小院养老的意愿。村委会主任李朝文有个出了五服的远房堂兄李善仁，长年在王庄镇上做农资批发的生意，已经在镇上买了房安了家，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居住。李朝文热心地带着画家韦不屈两口子来到李朝文家门打探。韦不屈踏进院子，就在心里相中了。他对李朝文表示愿意出高价购买。
韦不屈就委托李朝文居间办理购房事宜。事成之后愿意重金答谢。李朝文抽空来到镇上李善仁的店里。李善仁见到李朝文，故作热情：“哟，我们的村长兄弟怎么有空到我们小店里来了？需要点啥？”
李朝文开玩笑说：“你这店里的货我全要了！下午就拉到村部去！”
李善仁有点炫耀，也有点玩笑地回敬道：“兄弟，我库房里还多得是，你们村部那几间小房子恐怕堆不下吧？”
李朝文说：“知道你你李老板发了财，啥时候你给村里捐点，咱把村部盖大一点嘛！”
李善仁笑道：“得了！兄弟，你哥能赚几个钱？叫花子讨米，挣的是可怜钱！”
李朝文说：“说到钱，看把你吓的！我来不是找你要钱，是给你送钱来了！”
李朝文就把画家韦不屈看上他家院子，愿意出高价购买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李朝文说完，问道：“怎么样？是不是给你送钱来了？”
李善仁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问道：“他愿意出多少钱啊？”
李朝文说：“人家也没有说价，不是等着你开价嘛！”
李善仁说：“村里也有把房卖给左邻右舍的，那个价钱我一定兴趣也没有！”
李朝文说：“你总得说个你有兴趣的价嘛！”
李善仁说：“我还得和你嫂子商量一下吧？我还得考虑考虑老爷子怎么安排呀！”
李朝文说：“你呀，可不能聪明人办糊涂事！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人家转头买其他人的房子了，你就等着后悔去吧！”
李善仁听李朝文这么激将他，就问道：“兄弟，那你说，我多少钱卖掉比较合适呀？”
李朝文就给他分析道：“人家既然要买你的房，肯定会在村里打听其他人的交易价格。他既然说看中了你家的院子，那就是你的院子比别人家的有优势。一个是正房、厢房都是石墙；二是院子比邻居家的要大起码三分之一；三是位于村子中间最好的位置。你就以这三个理由，先开个比人家房价差不多两、三倍的价格再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他要不愿意，你也没受啥损失不是？”
李善仁说：“行啊！就按你兄弟的意思办！”
李朝文见到韦不屈，说：“李老板有点不想卖呀！他说这是他家的祖业，要是卖了，就是不肖之子！”
韦不屈说：“谁家的祖业能够永世传承呀？你没说我愿意出高价吗？”
李朝文说：“肯定说了嘛！他还是有点动心，只是说要和他老婆商量一下！”
“商量的结果呢？”
“他老婆死活不同意！”
“哦！那你再给我推荐推荐其他人的院子嘛！”
“我也帮你找了！其他人的房子呀，不管是结构、面积，还是位置、朝向，都赶不上李善仁家的院子好！我呀，多次到王庄镇上，找李善仁两口子做工作，今天给我回话了！他们同意卖，就是开价有点高！”
韦不屈问：“要多少？”
“村里一般人家的房子吧，顶上天也就十几万，李善仁见你要得急，他开价三十五万！有点高啊！”
韦不屈是真心喜欢李善仁的院子。他曾经答应过，要给李朝文支付居间服务费的。所以，他提出了一个方案：“李主任，你也很辛苦！我也做过调查，他这个院子，二十万也就顶破天了！但是，我和我夫人是真心喜欢这座院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总价出三十五万，你去找李善仁去谈判，剩下的钱就算我给你的辛苦费！”
李朝文问道：“韦先生的意思是，我的服务费也在这三十五万里面？”
“是的，是的！李主任你去谈，多下来的钱都归你！”
“一言为定！”
“不用一言为定啦！我们还是签个合同，我先付给你一万元的定金。谈成谈不成，这个钱都是你的！你看行不行？”
“哎呀，韦先生，没想到你们南方人办事这么排场！我一定全力以赴，帮韦先生办好这件事！”
来来回回，前后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李善仁的房子终于归到了韦不屈的名下——不，从法律上来讲，这处房产还不能算是韦不屈的。国家明文规定，城市居民不允许在农村购买房屋。但是，农村民居的买卖交易私底下从来就没有断绝。李朝文代表村上作为两家人签定购房合同的见证人，并加盖村委会大印以示庄重。
韦不屈在搬进李善仁院子之前，将院子重新进行了整修。院子里的空地出了北边角落留下了一小块用作菜地，其它地块都栽植了树木，摆放了盆景。门楼院墙，室内都重新作了装修。房屋经过韦不屈精心布置，面貌焕然一新。原来那种简朴、殷实的农家风格，一变而为浓郁的文化气息。韦不屈在院内精心创作，授徒，待客，与村民来往很少。只有李朝文闲来无事，偶尔会去拜访，或者见机索要一、两张画作。他是韦不屈买房的功臣，韦不屈一直对他很不错。他拿着韦不屈的画作，结交上级领导，书记退下来之后，他还接替了书记之职。
李各庄村的村民全部按期签订了拆迁补偿协议，只有韦不屈一家不肯签字。王庄镇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和达福公司人员多次派人协商，韦不屈就是不肯签字。
杨世平带着严瑾将此事汇报给王庄镇书记赵占云。赵占云说：“四非堂还真成是非堂了？他这个房子的购买就是非法的，法律上的业主应该是李善仁。我建议你们先走走法律程序！”
一语点醒梦中人。严瑾立即着手去找李善仁。
李善仁说：“我这个房子已经卖给韦画家好几年了，你现在让我去找人家要，我开不了口嘛！”
严瑾说：“李老板，我本人就是律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和韦画家签定的合同，国家法律是不承认的！现在的补偿标准已经远远超过了你们交易的价格。而且，你们双方在合同里约定的买房目的是为了居住。但韦画家在房子里开设美术学校，常年有学生住在他家。他首先就侵犯了你的利益，违反了合同嘛！你完全可以主张合同无效，返还他的购房款。从达福公司获得应有的补偿。只要你在授权委托书上签字，你本人不需要出面，我来帮你起诉他！”
李善仁本身就是商人，逐利是他的性格特点。他听说有利可图，有点心动：“你们的补偿是多少？”
严瑾说：“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将你的院子作了测量，初步估算的补偿总价应该是八十多万。也可以按照建筑面积的两倍还建住房。”
李善仁听说后吃了一惊，因为自己已经将房子卖给了韦画家，全家都搬到了镇上。他的户口还在李各庄村，除了请客送礼，他的人很少再回李各庄村。所以也不关心具体的拆迁补偿。他当年的房子只卖了二十八万，前后相差近六十万。这对于两口子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每年只能赚到十几万的李善仁来说，的确是笔很有诱惑力的巨款。尤其是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很不争气，不肯上班，吃住在家，成了一个啃老族。而对于一张画轻松可以卖到十几万的画家韦不屈来说，这笔钱和补偿的小产权房根本没有诱惑力。他对于自己一手整修过得院落充满了感情。
李善仁一纸诉状将韦不屈告上法庭，主张废止合同。
韦不屈猝不及防，他没有时间和经历陷在官司之中。通过京城书画界的朋友介绍，他委托王晨宇作为自己的代理人来应诉。
在法庭的交锋中，严瑾与王晨宇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争论得火花四射。
王晨宇经验老到，他鞭辟入里，从民俗民风民情入手，说得法庭上的人们频频点头。
严瑾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从依法治国，有法必依的角度，据理力争。严瑾清晰的思维，对法规条款的熟稔，让王晨宇也心生佩服。
双方在法庭上僵持不下。法官建议双方庭外调解。
严瑾所代表的这一方，本意其实是想逼韦不屈就范，根本也不是为了废止合同，索要房屋。其实，就韦不屈在房子上的有形和无形投入来看，补偿再高也难以回本。如果法庭要判决的话，李善仁除了退还原先的购房款以及利息外，还要承担房子的装修费。双方都得不偿失。
就在王庄法庭内，法官主持了双方的调解会。王晨宇经过了解，已经知道韦不屈不肯拆迁，就会阻止王庄镇农村居民定居点城镇建设试点项目的试行。他是学法律的，心里明白，以个人之力对抗政府行为，最后注定要惨败。据说，最著名的重庆城中村改造的钉子户，政府最后不得不满足了其天价补偿费。但没过两年，户主就因为偷税漏税锒铛入狱。政府对待抗拒拆迁者奈何不得，却完全可以在其它方面找到惩罚的办法。今年，司法局召集律师事务所领导开会，重申不得代理拆迁方面的辩护。王晨宇接受韦不屈这个委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是一个司法局的领导亲自给他打电话，让他务必接受。不过，司法局领导嘱咐他，既要让韦画家满意，又不能得罪政府部门。让他找到一条各方面都满意的方案。
第一次调解会上，严瑾答应再提高25%的补偿费，以换取韦画家的签字。李善仁这边由达福公司出面安抚。王晨宇不同意。因为韦画家看重的并不是经济补偿。
严瑾听说韦画家不在乎经济补偿，说：“王律师，我是晚辈，说话如有冒犯，请您见谅！”接着她话锋一转说：“世界上有脱离经济规律而独立存在的事情吗？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人。国家没有钱，造不了飞机大炮，买不了航母潜艇，靠什么弘扬国威？一个人没有钱，怎么能给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国家，做出自己的贡献？特蕾莎修女实现自己理想的方式不也是通过经济救助的方式来达到的吗？所以，以我粗浅的认识，我们双方不要矫情，就是围绕着怎么样用经济或者物资的办法来解决！”
王晨宇觉得严瑾的话有点绝对，于是反驳道：“我的委托人是一个功成名就的文化名人，他在李各庄村居住多年，全国各地的朋友都知道他现在的住处，文化交流，业务往来，已经十分方便。同时，也给李各庄村带来了无形的声誉。如果直接拆迁，逼韦先生迁走，我认为并不符合李各庄村，甚至王庄镇的整体利益。我的委托人并不是为了对抗政府而简单地对抗。他对李各庄村已经有了感情，希望继续在这里居住下去。真的不是补偿多少钱的问题！”
严瑾说：“我看可以换一个方式来探讨补偿问题。我们在新建的村委会办公楼边上，按照韦画家的意愿，用补偿金重新修建一座宅院，不足部分由韦画家个人支付。该院落作为李各庄村的文化大院的一部分，免费租赁给韦画家使用五十年。王律师，您觉得如何？”
法官插话道：“你们双方完全可以按照这个思路谈下去，只要不违法国家政策，什么方案都可以谈嘛！”
王晨宇说：“租赁的方式可以商榷，我恐怕韦画家不会同意。”
严瑾说：“大产权房也只有七十年。租赁五十年与购买业没啥区别。”
王晨宇说：“哪怕就是小产权，购买总是更有说服力一些。”
通过政府、法院、原来的业主李善仁、达福公司等几方面的施压。最后，韦不屈屈从了压力，双方和解，基本同意了严瑾提出的方案。
达福公司在京城的第一个项目终于如期开工。
王庄镇李各庄村农村居民定居点城镇建设试点项目将要建成之时，严瑾回母校参加师母梁素心的生日宴会。她居然在这里和王晨宇不期而遇。
原来，王晨宇和庞建立是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关系甚好。王晨宇对庞建立说：“老庞，你这个女弟子厉害呀！口如悬河，唇枪舌剑，我都差点招架不了啦！”
庞建立说：“你去年跟我说遇到一个美女律师，原来说的是她呀！我还一直想把她介绍给你认识，看看有没有可以合作的地方，没想到你们俩已经打过交道了！今天正好，你们坐到一起，互相交流交流。”
两人本来就打过交道，相互间就惺惺相惜。所以，坐在一起，没有了委托人利益的牵扯，话匣子打开，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王晨宇不解地问：“严律师，现在正是中国司法变革的大好时机，各个律师事务所都缺律师，尤其是你这种高素质的人才。你为啥舍弃自己的专业而去一家实力不大的房地产公司任职呢？”
严瑾回答说：“我何尝愿意抛弃专业哦！王老师有所不知，我是打算在这家公司历练几年，了却我一个心愿，肯定要回律师行业。要不，当年那么辛苦考取律师资格证，学了七年法学，不是白费了？”
庞建立领着夫人梁素心来给严瑾和王晨宇所在的这一桌敬酒。敬完酒，庞建立对严瑾小声说：“宴会结束后不要走，你和王老师一起，我们找个地方喝茶！”
庞建立在全国司法界大名鼎鼎。今年开始，他受聘党校特聘教授，给很多高级干部研修班讲课，积累了很多人脉关系。
三人在一家咖啡厅聊到深夜。大家越聊越兴奋。庞建立从国际国内的形势，聊到某些高干的隐私，又聊到国内正在进行的体制改革。他得出一个结论：司法改革的进程中，中国最最缺乏的就是现代化的律师制度。他希望自己的弟子和同班同学不仅仅注重于赚钱，还要参与到司法改革实践中来，为推动中国的律师现代化制度建立做出贡献。
王晨宇说：“你庞教授登高而呼，从者如云，还需要我们来做什么吗？”
“就算从者如云，也只能算隔靴搔痒。你们都是我信赖的人，如果有你们参与，我不是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吗？”
王晨宇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我和严律师怎么才能帮到你？”
“很简单，你们两人出来，我们一起成立一家律师事务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