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清者自清
陈默带的毕业班在全区摸底考试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她头枕在王晨宇的膝盖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给王晨宇说着班上学生的故事。
陈默吃了一口王晨宇给她喂到嘴里的哈密瓜，坐了起来。她问道：“宇哥，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啦？学习这么紧张，他们居然还有时间谈恋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嘛！”
“他们才多大呀，十七八岁！”
“你知道吗？1930年中国的第一部婚姻规定的结婚年龄是男十八，女十六。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颁布实施的婚姻法规定的结婚为男二十，女十八，提高了两岁。直到1980年才修改成男二十二，女二十。那也是为了配合计划生育政策所做的修改。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呀？”
“说明了孩子们在中学谈恋爱的合理性呀！”
陈默说：“真是屁股决定脑袋呀！你要是还在学校教书，也跟我一样当班主任，你会对你的学生们这么说吗？”
王晨宇笑道：“谈不谈恋爱并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情，只要不影响学习就是了！”
“那能不影响吗？就那个刘校长的儿子，今天追这个女生，明天又追那个女生，现在成绩都退到中下游去了！我给刘校长说了，她也没有好办法！”
王晨宇说：“你还别说，中学喜欢谈恋爱的学生，走上社会，往往成就还要大一些！”
“我不信！”
“你还别不信！我们班上就有一个这样的。人家现在已经离了两次婚，都当博导啦！”
陈默看着王晨宇，笑眯眯地问：“那您老人家在中学谈过几回恋爱呀？”
王晨宇赶紧否认道：“我就是因为在中学不会谈恋爱，所以现在成就不大嘛！”
两口子正在说笑，门口传来敲门声。
陈默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她对王晨宇说：“这么晚了，这是谁呀？”她起身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四个人。三位着便装，一位着警服。穿警服的警察比较客气地问道：“请问王晨宇王律师在家吗？”
陈默答道：“在家呀？你们是？”
警察回答说：“我是本事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我姓白。他们三位是培都市公安局的。要找王律师。”
王晨宇听到对话声，也趿拉着拖鞋来到玄关处。他问陈默：“他们干嘛？”
培都市的一位警官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加盖了鲜红色印章的公文，亮给王晨宇看了一眼说：“王晨宇，经培都市中级人民检察院批准，你因涉嫌刑事犯罪，现在对你执行逮捕。”
说完，他将逮捕令放在玄关的台面上，将签字笔递给王晨宇，说：“签字吧！”
陈默惊呆了！她根本想不到自己的丈夫会触犯法律！
王晨宇倒是很冷静。他在培都市多次受到警方骚扰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在第二次开庭之后的一个晚上，他的房间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进门就自我介绍说：“王律师，你好！我是培都市司法局的。我姓向，也当过律师，叫我向律师吧。”
听说此人是同行，王晨宇客气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向律师说：“我们坐下来说吧！耽误你几分钟时间。”
王晨宇给向律师到了一杯茶，也做了下来。向律师客套了一番，说：“王律师，你是京城来的。站得高看得远，比我们下面基层的律师懂政策，理论水平要高几个档次，值得我们学习呀。”
王晨宇没有明白向律师的真实意图，只是敷衍道：“哪里，哪里！要向你们学习。”
向律师突然话锋一转，说：“我们培都市新上任的政法委书记前天到司法局调研，和一部分律师座谈，专门提到了我们党律师的要增强有三个意识。一个是政治意识；二个是大局意识；三个是责任意识。他专门提到我们律师要‘讲政治’。所谓‘讲政治’就是绝不能和党唱反调，必须服务与当前形势。不能什么案子都只想着当事人或者委托人的利益，一定要维护法律的尊严和社会的正义。”
王晨宇笑了一下，说：“向律师是专门来给我讲党课的吗？”
向律师说：“跟你明说吧！我是受领导之托，给你带个话。你的当事人案子的性质很恶劣，请你不要想着为他脱罪。应该配合政府说服你的当事人，老老实实接受审判，认罪伏法！”
王晨宇说：“既然你们已经将案子定了性，那还要审判干嘛？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王晨宇强忍住心中的恼怒，说了一句粗话。
向律师说：“我没有说过你的当事人案子定了性，那只是你的推测。我奉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因为这件事，坏了你今后的大好前途！”向律师的话里明显地带有了意思威胁的意味。
王晨宇愤怒地说道：“我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帮我的当事人行使法律赋予他的正当权利，犯了哪一条哪一款的法律了？还要你上门来指教我？”
向律师说：“王律师，你不要激动嘛！我们都是同道中人，我也是为你好。你想一想，培都市的打黑风暴如火如荼，在全国凡响巨大，每天到培都来取经参观的代表团络绎不绝。就凭你一己之力，和这种形势唱反调，那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你是聪明人，还需要我多说吗？”
王晨宇质问道：“明明是一起冤案，你们却不肯承认。让公民的人身安全受到侵犯，合法财产遭到剥夺。你们这样搞，良心何在？党性何在？”
向律师举手示意王晨宇别说了。他说：“王律师，我们不要讲这些大道理。只说明天的开庭。我明确地告诉你，你不要想着去推翻检察官的举证，不要做无罪辩护，更不要出具你那些伪证！你在其它地方的那些做法我们早就了解，你的目的是不能得逞的。不要为了多赚几个辩护费，把自己给弄进去了！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王晨宇已经猜到这个向律师的身份一定不是律师，而是代表培都市某些政治势力来给他施压的说客。他面对威胁，心里有点发毛。不过，他自认为自己没有触犯法律，培都市的司法系统应该不敢明目张胆地对自己下手。
第二天开庭，王晨宇仍旧按照自己收集的证据为巩钢做无罪辩护，而且将检方的大部分证据推翻。法院再次要求补充侦查，延期宣判。
王晨宇一次次用证据将检方的举证推翻。他又成功利用法律，不断向法院提交追加证人申请的战术，使得巩钢案前后六次开庭都无法当庭宣判。此事经媒体报道渲染，让培都市司法系统觉得颜面扫地。
王晨宇签完字，被戴上手铐。他对哭哭啼啼的陈默说：“陈默，不要哭。相信我，我没有犯法。把我被捕的消息告诉所里，还有我的同学建立。”
王晨宇被带到培都市后，培都市整个司法系统高速运转，不到两个月就一审宣判了。王晨宇被判刑两年零六个月。
王晨宇被捕的时候，庞建立正在国外作学术交流。等他回国，得到消息时，已经一审宣判了。听说庞建立回国了，陈默呆了礼物，专程到家里请求庞建立想办法救救王晨宇。
正巧，第二天，严瑾进城办事，途径母校，打算去看看庞建立。到了庞建立办公室楼下，正遇到庞建立下楼。庞建立就和严瑾一道来到天之秤律师事务所。他们找到负责为王晨宇辩护的律师田英才。询问了他为王晨宇辩护的过程。
田英才也是庞建立的学生。他气愤地说：“王老师被判刑，完全是栽赃陷害。我去调查取证，他们处处作梗。不让见王老师，不让我见证人，我查阅卷宗也只是在开庭前一天才让我看到。好不容易见到王老师，王老师根本不敢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给我眨眼使眼色。我估计王老师肯定是受到了很大威胁。”
庞建立问：“王晨宇当庭认罪了？”
“是啊！法院和检察院的人都是一个观点，说是王晨宇自己都认罪了，那就是有罪！这对王老师非常不利！”
庞建立愤然说道：“胡闹！我在党校司法干部培训班讲课时，专门讲过一定不要想民众灌输‘认罪就是有罪’的理论！培都市的法官他们是怎么啦？刑法怎么规定的？ 对一切案件的判处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没有其他证据的，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王晨宇的认罪书呢？我看看！”
王晨宇的《认罪书》一共只有四条。全文如下：
“认罪书
一、 被刑事拘留以来，对自己触动很大。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言行是对整个律师群体的玷污。
二、 比较其他民事代理人，刑事辩护人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今后一定努力学习，与党中央保持一致。提高自己的‘大局意识’‘政治意识’和‘责任意识’水平。讲政治、识大体，与党中央保持一致。
三、 认真反思自己在巩钢一案中的行为，为自己浪费了培都市宝贵的司法资源赶到羞愧，愿意接受法律惩罚。
四、 罪行法定，罪有应得，我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更要比一般民众能够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刑法》的宗旨是惩罚犯罪保护公民，也是公民应当遵守的基本准则。我今后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要牢记在心，为中国社会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恳请二审客观公正地对待本人的上诉。”
庞建立看完，严瑾又接过去仔细看了一遍。她总觉得这份《认罪书》读起来有一点别扭，不是那么顺畅。
庞建立又问田英才道：“检方的证据主要有哪些？”
田英才说：“一个是说他通过一个熟人，请了一个专案组的警察吃饭，打听对巩钢刑讯逼供的情况。这个警察出来指证王晨宇当时答应，给他十万元换取他的作证。二是说他指使巩钢的妻子串通天琪投资有限公司员工，否认巩钢是实际出资人。第三个就是王老师向培都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交通知多名证人出庭作证的申请，致使法院审判无法正常进行，妨害了司法机关正常的诉讼秩序。主要就是这些。”
“伪造证据、妨害作证罪，这就是他们的证据？多加几个证人就是犯罪？找警察朋友私底下雯雯情况就是犯罪？告诉自己公司的员工应该如何回答检方的提问就是犯罪？简直是岂有此理！这不是胡闹嘛！”庞建立很是生气。他在学术上一直主张辩护无罪的观点。认为辩护人就应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完全对委托人或当事人负责。哪怕掌握了当事人有罪的证据，出于职业道德，也要为当事人保密。这一制度似乎是拖延了法院的审判效率，但可以促使司法机关更加审慎严格地行驶自己的权力。公民在维护自己的权利时，不至于轻易地被公权力完全碾压。在这一点上，王晨宇和他的观点高度一致。
这时，严瑾拿着王晨宇的《认罪书》对庞建立说：“庞教授，我看这个《认罪书》有蹊跷。您看，这是不是王老师写的一个藏头诗啊？把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被逼认罪’的意思呀！”
庞建立和田英才看完，都认为严瑾的判断是正确的。
庞建立说：“我这个老同学啊，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何必来这么一出呢？你在里面坚持一下，我们在外面给你想办法，也不至于现在这么被动啊！”
庞建立对田英才说：“二审开庭时，你提前通知我。我要有时间的话，和你一起去！”
严瑾说：“庞教授，我也想去！”
“行！你正好从这个案子入手，更好地理解中国司法需要改革的现实。”
严瑾一直以为自己今后所从事的职业是一个自带金刚不坏身的职业，全然没有想到这里面的凶险。庞建立在电梯里问严瑾：“严瑾，是不是有点担心了？”
严瑾问：“担心什么？”
“当律师的风险呀！”
“有一点！”严瑾老实地承认。
庞建立说：“王晨宇的案子媒体一直在跟进报道，所以影响比较大，知道的人比较多。还有很多小的案子，律师被诬陷的，媒体根本没有报道，我们大家都不知道。除了来自公检法的风险，还有当事人家属的不理解，利益攸关方的人身攻击等等风险，都是客观存在的。还有我现在提倡的司法改革，有人反对，有人叫好，真正要落到实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说王晨宇的案子，他为了当事人，凭着自己的良心，做了一个律师应该做的事，何罪之有？人家就敢把你整进去，还判了两年多！这个例子很坏，很坏！”
严瑾小心翼翼地问道：“庞教授，您说，王老师二审能翻过来吗？”
庞建立很笼统地回答说：“清者自清！我相信法律！”
严瑾说：“我怎么也不能接受一个儒雅风趣的人和罪犯能联系到一起！”
庞建立说：“你想当律师就不能太感情用事。你说你要辞职的，怎么样了？辞呈递交了吗？”
严瑾说：“已经写好了，明天就递交。”
庞建立拿着王晨宇的《认罪书》复印件，找到了一个很有分量的领导人。领导人看了之后，不置可否。只是和他大谈司法改革的必要性。庞建立不得要领。庞建立告别临出门时，领导人握住庞建立的手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不要急，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庞建立回家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句话与自己的所求有什么关系。
就在一个月之后，培都市市委书记忽然倒台。他所倡导的唱红打黑运动戛然而止。黑幕被掀开，真相被揭露。他在运动中制造的一切冤假错案很快得到了平反。王晨宇在狱中呆了将近半年，终于平反昭雪。
严瑾参加了庞建立为王晨宇接风洗尘的宴请。庞建立对王晨宇说：“老王，你那个藏头诗，不是你这个小师妹眼尖，我们还看不出来呀！你今天怎么也得敬你这个小师妹三杯！”
王晨宇说：“庞教授，你不是说你这个女弟子是你学生中智商情商都最高吗？事实已经证明了吧？”
庞建立笑道：“你写这个藏头诗的目的原来是为了验证我的话呀？”
王晨宇回应道：“你庞教授呼吁的司法改革要是落到实处，我哪里会受这种苦！现在我是有了亲身体会，为什么有那么多冤假错案了！难怪说进了监狱，真正的共产党员就不多了！那个非人的日子真是难熬呀！老同学，我现在更加鉴定地支持你的司法改革建议。我一定身体力行实践你的理论，哪怕再次入狱！”
庞建立笑眯眯地看着严瑾说：“严瑾，我这个老同学有个性吧？这叫越挫越勇啊！”
严瑾说：“王老师让我想起了关汉卿戏剧里的一句台词：我是一个蒸不烂,煮不热,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席间响起一片喝彩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