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险象环生
劲夫慢慢地往前走,脑海里反复出现楚楚的车门关闭前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嘴角斜斜地挑起,眼露邪魅,似笑非笑,像是玩笑话,但她紧握方向盘青白锐利的指骨却让他相信那绝对不像是玩笑。劲夫停住脚步,阳光稍稍偏离了正中,初春的寒气浓郁了起来,环顾左右,高楼大厦,车流如梭,人影攒动,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街景中,劲夫竟然一片恍然。
那辆带着煞气的车和那位鬼祟的男人像从地狱里碾压出来的魅影,让他在这春意昂然的午后颤栗了一下。
劲夫甩甩头, 又拿出手机,下意识地又拨给了那位警察,但他马上又挂断。 心底的憋闷已经被忐忑不安完完全全地替代。
他站住深呼吸几下,拔腿就走,很快就把那吵杂的环境抛在了后面,他没回头,径直往前走,额头渐渐冒出了汗滴,顺着鬓角往下流淌。
走到十字路口, 他才借机回头看了一眼,楚楚的踪影早已消失不见,咚咚的心跳依然没有平息。
红灯还有三秒,他站在第一位,身后顺序零零落落地站了四五个人,随着红灯熄灭,黄灯亮起,人们已经开始渐渐紧凑地涌向他的后背 。劲夫往前挪动脚步,脚尖齐齐地顶在等待线边上。他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左边向右行驶的三车道车流,车已经开始减速,太阳照在玻璃车窗上,反射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刺眼耀目。
靠近路边车道驶来的车更是像一团流火,滚滚而来,那隐隐的气势让他陡然想起这之前从鼻梁边划过的那盆盆栽带来的阴霾和楚楚那火红的前车盖瞬间迸发的雷霆般的力量,他的心猛地一提,浑身的肌肉暴起,哗地侧身跃上旁边的灌木中,把后面的人带得都往后一趔趄,那辆车风驰电掣般地擦着路边飞驰而过,带着巨大的涡流,路边的几片落下的树叶全被吸了进去,又一路被甩了出来,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筋骨,残不忍睹。
阳光很亮,却并不刺眼,除了来往车辆呼啸的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等待过马路的人只是小声嘀咕几句不满,并没说什么,绿灯亮了又熄了,等待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劲夫一直站在灌木中,像一个雕像。
地面卷起的风轻飘飘地从他的脚面滚过去,像那个缓缓飞驰过去的车轮。他清楚地看见那个轮子在十字路口陡然偏离原来的路线,碾压过路缘石,横扫过他将将站立的位置,又咯噔一下重归正道,呼啸而去。
袖子上的血已经干透,被他高高地挽到了胳膊肘之上,可依然看得出之前的狼狈。没人上来问他,甚至没人朝他多看一眼。
他扭身逃也似地冲进身后的地铁口,阳光骤然从头顶消失,柔和的光线柔软了他几乎有些痉挛的心脏,汗水陡然收干,后背扫过一片阴森森的凉。
他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壁,两腿发软,站立不稳。
这个时间等地铁的人并不多,他不自觉地走到了人数相对较多的那一队,抬头看看站牌,皱皱眉头。如果他走过十字路口到马路对面的地铁站上车,有一列直达硅谷的班次,可从这里,他需要连倒三次,很是麻烦。
第一班地铁到了他这里就关了门,缓缓启动然后又雷霆而去的列车留下了一片黑黢黢的虚无。这是一个老地铁站,设施陈旧,乌黑的铁轨在脚下的坑道里向外延展,劲夫刹时有些心惊意乱,很想拔腿就跑。他回头看看四周,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台上的人多了不少,几个队列都排了不少乘客,他有些气急败坏,另一列列车已经缓缓驶了过来,远远地先是一盏硕大明亮的灯,然后是咔嚓咔嚓隐隐的地动山摇的响动。
身后的人又开始涌动,有一股势如破竹铺天盖地的气势一点点传递过来,劲夫的后背突然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刺啦刺啦地吞噬着他整个身体。他的心蜷缩起来,可身体却像一根毫无韧性的玉米杆已经开始缓慢地往前扑去,双脚也离开了地面,那一刻,他的心停止了跳动,眼神缓缓滑过站台下两排铁轨蜿蜒而去,没入远方隧道的黑暗之中。时间又一次放缓,慢得让他看到了他从记事开始所有的人生画面,他的身体开始变轻,灵魂仿佛突破了身体的束服,正缓缓升向半空中。
突然他的脚勾住了什么东西,身体蓦然恢复了知觉,脚立刻像铁钩一样死死地缠住了那个东西,但脚下的劲道并没有阻止他身体的倾覆,他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被巨大的涡流卷至缓慢驶来的列车车厢边缘,几乎嗅到了铁轨和列车交错时发出的那种火花四溅的焦糊味,列车门口站着的服务员的嘴惊成了一个大大的空洞。
旁边的人一片惊呼,抓住劲夫的腿把他往后拖,他像一个失去了筋骨的布匹软软地任人拖拽,其它人的喊叫远远地响在天边,他只看到他们一张一合的嘴。
越过吵杂的人群,脚步零乱的现场,他看见一个冰冷的眼神从缝隙间晃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一埋头,再抬头那个眼神已经不见。
车站工作人员过来,带着担架,却不敢轻意搬动,只好守在他身边,过了好一会儿,劲夫才缓了过来,他坐起来,其它人早已散去,那一瞬时的危机和混乱已经平息,又有新的乘客陆续进来。一切正常。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工作人员唠叨了半天,他才听明白,他勾住的那个东西是后面人的脚,把对方拉得人仰马翻,正因为如此,才把他往前扑倒的气势给拉住了,否则情况将难以想象。他请他去办公室,他们会商量给予他补偿或者他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他们都会考虑。
劲夫摇摇头,闭眼躺在地上的那十多分钟,他已经冷静了下来。那句‘有人要杀你们’并不是妄言,他已经信了。
对方倒也不勉强,说想问他几个问题,让他签个字。
他问,“是后面有人推么。”
“不知道。我想看看录相。”
“要不,是不是你绊倒了,那时候人挺多的,人一多,难免……。”他又问。
劲夫抬眼凌厉地盯了他一眼,对方低下头,不再继续。
“你有什么要求么。”他又问。
“我想看看录相。”他只说。
“这个不能随便看,我们不是警察,我们不会从那个角度处理问题,我们顶多是寻找一下安全漏洞。”他停顿片刻,“你可以报警,我现在就可以打110,他们五分钟就能到.如果他们同意,你才可以。”他想了想,点点头。
警察带着他来到监控台,那里有十五台设备,监控着这个车站十五个监控点,工程师已经把影像资料全部调回到了事发前的五分钟,他们从劲夫排队上车的那个监控点开始看。
劲夫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往前挪,后来的人又一个一个地补了上来,看不出任何异常,个个都是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分一秒的时间在往前推 ,在事件即将发生的前一秒,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波一波地往这里涌动,先是一阵一阵的涟漪,然后猛然一阵大浪翻卷过来,他看见自己真像一只汪洋中的小船,没有任何回旋挣扎的余地,就倒在了地下。他汗流满面。
“能不能往后看看,这里有一股力量推过来。”劲夫用胳膊擦擦汗,指了指视频的左上角。
其它人也看出了端倪。那个工程师心领神会地调出另一个监控点的视频。这个监控点在车站的正中间,能看到左右两边的队列,有一队恰是劲夫排的那队,时间重新开始一点点地往前走,还是那么正常,但所有人都知道下一秒会有事发生,因此室内寂静一片。这时突然从对面进站的列车上涌下很多人,一股强大的力量顺势就传递了过来。
“好像也是偶然。”其它人松了口气。
“再倒回去,我再看看。”劲夫沉声说。那群涌动的人群好像并不简单。
工程师又把时间倒回了五分钟,劲夫一声轻呵,那群拥挤着下来的人群被定格在屏幕上。所有的人都仰着脸,即使低头看着手机,脸都是仰着,唯有一人,他完全垂着头,脸部藏在阴影里,只有眼神从其它人的肩膀处斜斜地瞥过来,让劲夫的心一扎。
那正是他躺在地上,从人缝间捕捉到的那个眼神。
“帮我追踪一下这个人。”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是他么?”警察问。“你确认。”
“帮帮我。”他急迫地。
工程师打了个电话,好像是让车厢监控部门把这个时间结点的视频发过来。在这个空隙,工程师也把相应的几个方向的监控调了出来。那个人并不是从列车上下来的,而是从右边挤进来的,他身材高大,偏瘦,穿着卡其色的长裤,灰衬衣,头发不是很长,后脖子那一圈皮肤白得吓人。他始终低着头,一直没露出过正脸。
“能不能把东西南北四个出口全部把住,就是他。”劲夫确认。
“这很简直,可列车一刻也没停,他随时可以离开。”工作人员说。
“我去找他。“
劲夫已经冲出工作室,跑到站台上。
站台上人不多,却也不少,他的眼睛像筛子一样过滤着每一个背影,有很多相像的,却都被他一一地否定。警察和工作人员噼哩噗噜地追了出来,围在他后面,引起了其它人的注意。
列车又进站了。他掏出自己的名片扔给工作人员, 就跳上了列车。他预感那个人之前一定不会离开,他必定就在这列车上。
劲夫缓了缓劲,开始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找。
如果第一次险被花盆砸中,他还心生侥幸,第二次躲过了飞驰的快车,他已经心生忐忑,那么现在,当他第三次又与死神擦肩而过时,他已经确定他是被人缠上了,而且那个人的目的明明确确地是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在短短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就策划了三次事件,不,如果加上楚楚车里的那件,就是四件,而且这几次事件中的任何一次如果成功,都只能以意外处理,决不会有人想到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他还记得楚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那个人可是冲着你来的。冲着你来的,冲着你来的。
走过每一个车厢,这句话都响一遍,到了最后,楚楚原本淡然冰凉的话变得妖娆无比,唱戏一样。
杳无踪影。
那个人并不是个专业杀手,他的手段不够冷酷不够果断,有些拖泥带水。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又想起那个越过众多障碍,与他对视了一秒钟的眼神,冷漠中带着鄙视,似乎还有点不以为然。劲夫倏的一惊,他不会善罢甘休。他往车厢前后又看看,他敢肯定那个人依然在他左右,继续寻机下手。
车厢明亮,一会儿一站一会儿又一站,散坐在四周的人都很安静,有些闭眼打顿,有些仰头呆望,其它的人都盯着自己的手机看,没有人对身边的人和事有丁点感兴趣。
劲夫就这样一直坐下去,脑子也从混沌中恢复了清明。他是从香港考到斯坦福的学生,在那里读机械设计,本科之后又续读了研究生的课程,刚到硅谷工作一年,他不可能和谁结下非要致他于死地的仇恨,而且他这个人人缘非常好,性格开朗,有过两个女朋友,都是好和好散,不会有因爱生恨的戏码发生。也不可能有人无端地就把他当做杀人目标,这样意外的事情会有,但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他马上就想到半年前的那件事情,而且几乎百分之百地确认这次的杀身之祸就是那次无心之举引起的。
劲夫急躁起来,他想尽快回到硅谷,找到谢天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好好问问,只有他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症结。
下了地铁,劲夫感觉到后背的烧灼感轻了很多,像伤口结了痂,又掉了,虽然还有些感觉却轻松了很多。他回头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人流匆忙,都向着自己的方向奔流。
那个人已经走了。劲夫松了口气,有一种抽筋扒骨的疲倦袭上心头,但旋即他的心又提了上来,他意识到,他不可能就此罢手,他肯定是又躲到什么地方对他实施更加准确有效的刺杀,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劲夫咬紧牙关,咯吱咯吱的声音从口腔穿透身体直接传入他的耳朵传入他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