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越结越紧
楚楚跑得很快,待劲夫跑到门外,那辆炫目的红色小跑早没了踪影。
不知什么时候放晴的天空又下起了菲菲细雨,飘在眼前,过往的行人,远处的景物,一切都觉得似是而非。
一声刺耳的刹车,小跑悍然等在他的面前,门自动打开,他刚迈进一条腿,小跑又嗖地一声蹿了出去。
楚楚根本不看他。车内有一丝尴尬弥漫着。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楚楚的车技一流,灯光昏暗的道路她依然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劲夫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他感觉到她的手一哆嗦,车哐当一声停在路中间。
“死太容易了,只需要开着车朝着大海轧下去,就什么也不用想了,真是就一了百了,万事皆空。我们,都不应该去死。”
楚楚重新把车开起来。
“你有个女人可以投奔,我却没有男人。”她挑起嘴角,“恭喜。”
“如心是谁?”
“他父亲是江川省省委书记兰司成,以前是滨州的地委书记 。”
“其它人呢?
“都是兰司成下属的孩子,那个黑鹰……“
“我知道。”
“我刚才在一楼看见那个吴虎了,要不要去找他打听JOY的事情。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看见常安了么。”
“没有。”
劲夫闭上眼想了一会儿,去老怪酒店堵吴虎。
楚楚点点头。方向盘猛地一转,跑车已经稳稳地掉转方向,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跑车停在马路对面的胡同里,那条胡同正对着酒吧大门,一切尽收眼底。
楚楚爬到车后座说想睡一会儿,她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话音刚落,细细长长的鼾声就已经响起,时不时还加杂着嘤咛声,睡得并不踏实。
“别担心,我没睡着。”楚楚小声嘀咕。劲夫转过头,她的鼾声没断,完全是一付陷入深度睡眠的状态。“你在看我,我看得见。”她又说。
劲夫禁不住心中一片酸涩。
如心和黑鹰四人先出来,分别上了各自的车,吴虎几乎过了一点才出来,有些醉醺醺地顺着路边停靠的车一路摸过去。在他开门坐进去的瞬间,劲夫也坐了进去。
“你是谁。”他并不惊慌。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来告诉你,谢天林死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摸出一只烟点上,深深地吐了一口烟雾,“这几年他可没少在这里捞好处,这也许是他的代价。”
“废话少说。”劲夫摸出枪对着他,“你只需告诉我JOR去了哪里。”
“这你还没想到么?”
“什么意思?”劲夫心一惊。
“谢天林这样的喽喽都死了,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你确定?”
“不确定。”他推开手枪,继续吞云吐雾。
“估计也差不多,不死也生不如死。”
“你为什么好好地活着。”
“很简单,因为我是小人物,小人物活着和死了一个样,他们何必污了手,这样的帐他们会算。”
“你别在这里跟我油腔滑舌,说点有用的,否则你今天走不了。”
车里一片沉默,只有时间沙沙的声音,“最后一次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那边一直在问他谢天林和另一个人的情况,学历呀家境呀工作什么的,他的态度很小心谨慎,一听对方就是大人物,到底是谁,我是真不知道,他们家联系的大人物多了去了,我们一天就是给跑跑腿,迎来送往。”
劲夫的手枪从他的面前抵到了他的脖子处,枪孔朝上,一枪就能洞穿他的脑髓。吴虎谨慎地偏着头,不再敢动弹。
“蓝湖科技,就是JOR他爸的公司是央企,坐落在滨州,反正我接待过的大人物都是滨州地委市委的,其它的真不知道什么了。”
回到车上,楚楚已经醒了,她坐在驾驶座上,眼神晶亮,怔怔得仿佛已经穿透了黑夜。“今天黑鹰他们肯定也问过他了,我有办法,去找黑鹰。”跑车已经呼地呼啸起来。
已是半夜,空寂的街道半明半暗,红色的跑车一阵风一样扫过长街,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鹰的家住在海边,几乎和谢天林那天坠海的地方遥遥相对,不同的是,这里是一片缓滩,别墅几乎悬空于海面,伫立在水中,是一幢真正的海景别墅。
她把车停在远处的阴影里,说她自己过去。
“可以么?”劲夫有些疑惑,“别冒险。”
“放心,我来过这里,他……还不是其它人。”
楚楚推开车门,顺着沙滩一路走过去。他的确不是其它人,她心里一直有这样的感觉。自从她陷入无可挽救的危局中,唯一浮现在眼前的就是他。其实在所有的以前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群中他们是最为疏远的人,连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是挑剔的鄙视的。
劲夫抬头看看天空,月色模糊,雨虽然停了,雾霭并没有散去。楚楚的身影很快被雾吞没,与水域上那片建筑物融为一体。
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上次来时是黑鹰举办的家庭酒会,她也稀里糊涂地来了,当晚还喝醉了睡在了这里。走进庭院,她立刻看清了房子的整个结构,还有那天她睡的房间。她顺着外面的回廊绕到房后,推开后门走进起居室,又左拐走进了那天睡觉的房间。
“你的记心真好,你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是打算睡一晚上再悄悄离开是么?”窗前站着黑鹰,他穿着睡袍,丝质的面料在无月的夜晚依然闪着丝丝柔光,身姿挺拔。“不过你这个点子不错,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肯定睡不好,到我这里来睡,也是一个好办法。”他转过身。睡袍只是松松地在腰间系了一条带子,大片的胸脯裸露在外面绽放着磁白的光泽。
“我不是为我。”楚楚甩掉鞋走上前,脱了鞋的楚楚个头只及黑鹰的脖根,她仰着头,面色肃穆,眼睛淡然明亮,既无害怕也无胆怯。
“难道是为他。”
“是,是为他,我知道这一次我难逃一死,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的人都在追杀我,躲得了今天我躲不了明天,可是劲夫可以活下来,他的事情不是那么严重,只要找到源头,解释清楚,他就完全可以活下来。他没做什么,为什么要杀他呢。”
“你又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他冷冷地问。“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知道你们找到了吴虎,问出什么来了么,没有吧。那天打给JOR 的那个电话是从滨州地委机关里打出来的,是总机,即使你知道是谁打的又怎么样,告发他,或者找到他求他别杀。没用的,这是个死结, 一旦被沾连上了就难以脱勾。”
“你的意思他也必死无疑。”楚楚的嗓音嘶哑。
“国内现在反腐搞得很凶,在位的谁又能保证自己清清白白,而且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清查小金库,这个小金库说白了就是领导们的私库,平时都是任其索取,窟窿都是让关系企业慢慢填。我估计劲夫涉及的这五千万就是用于这个目的,你说他们怎么可能再留下什么活把子让人去抓。”
……
“蓝湖科技这次这么惨,听说就是他们动用了几乎七千万元去填窟窿,造成资金链断裂,让中远钻了空子。听说蓝湖科技的财务室都被烧得片瓦不留,光会计就死了三位,更别说相关的人。这个案子成立了专案组,也一直找不到头绪。”
“我爸妈是不是也干了这些缺德事,才……”楚楚呢喃道,声音凄然,“钱有什么好的,闻风天天在外刷盘子,我看她过得很快乐。”
“你也别猜度你爸妈,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欲望,哎,现在的关键是你如何脱险。”
“我还有机会么?劲夫,他还有机会,只要那个关键人物一死,他的结立刻就解,可是我却再没有机会,我知道的。”楚楚停顿片刻,“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把我送回国,和我爸妈他们埋在一起,我没人可以托付,就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我走了……”她的声音暗哑,最后几乎难以出声。
“别。”黑鹰伸手拉住楚楚,楚楚一回身,身体正好撞进他的怀里,他的胸口像火一样在她的胸前熨过,留下一道炙热的豁口。“别那么绝望,什么事情都是在最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洽洽是希望快要到来的时候,你要坚持住,只有坚持住才有希望。”
“真的?”楚楚的眼泪在黑暗之中无声地落下,她低下头 ,躲过窗外朦胧的月光,“谢谢。”扭头跑出了别墅。
劲夫下了车迎上来。
车开出了很远,楚楚一言不发。
“怎么样?”劲夫着急地问道。
楚楚把黑鹰说的粗略复述了一遍,“现在国内政治动荡,这帮人看样子丧心病狂了,真希望这把火能把他们都烧干净,你就能一下解脱出来。”
楚楚笑着,语气坚定,“你这不是事,坚持住了,没问题的。”
劲夫却皱着眉头,“你们这个圈子里,蓝湖和中远,谁的财力大?”
“蓝湖是央企,中远是上市公司,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懂。”
“他们,我是说黑鹰这样的富家子弟是不是你们这些官家子女的……”
“是呀,这是规则。”她冷冷地说。
“你知道谢天林么?”
“谢林?知道,不都跟在黑鹰后面当当小弟么。伍德说的对,我凭什么享受人家的巴结奉承追星捧月,我享受了这些不属于我的,就该承受一般人不可能承受的东西。这就是报应,你不想信也得相信,反正现在我是信了。”
“谢天林死了。”
“是么?”她竟然笑起来,轻吭一声,毫不吃惊和恐惧。“死,没那么可怕。”
“你找黑鹰帮你了么。”
“你是说你找个女人,我就得找个男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她呲笑一声。
“不是,凭感觉我觉得他会帮你。他和那几个人不同。”
“没有人能帮得了我,我知道。”她平静地说。
两人又沉默不语。
天已经黑了,金门大学校区设施并不先进,黑灯瞎火。劲夫把楚楚送到公寓,却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一是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样,家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他不能在那里坐以待毙。金门大学校区很大,里面复杂多变,是个隐匿藏身的好去处,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种预感,楚楚已经身临险境,而她似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是以前,他绝对会远离这种是非,可是现在,当自己也被死神缠身无处可逃的时候,他倒有了一种无穷的勇气和冲动想去为她化解。
他说他还想明天再在学校找人打听打听,能不能在她家借宿一夜。
楚楚的眼睛亮了一下,但眨眼就漆黑一片,“跟我在一起,你是想死得快一些是吧。”
“怎么会,你自己也说了你手里有尚方宝剑,没有人敢真正动得了你,你看不出我的小心思么,我是想借借你的贵气。”劲夫冷言道。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或者是装傻,有人想让我死,也有人想让我活,有人不想那包东西现世,也有人恰恰相反,想让那东西尽快面世。刚才我不过是吓唬他们的,逞逞口舌之快而已,我和如心一直是死对头,她以为她父亲上去了,我就要像别人那样去舔她的脚后跟,滚她妈的,想的美,这几天我已经预感到死亡的逼近了,你还是走远点好。”她回过身,打开门,顺手关上。
劲夫一脚抵住,“我惹上的事和你们这个圈子有关,谢林在世,我还可以通过他接近那里,现在,只有你了。”他淡然地说。
“不对。”楚楚挑眉一笑,“你不是还有如心,兰如心,可以直接通天,估计你的事情在她那里是小菜一碟。”
劲夫叹口气,“你没看出来么,她不过是为了气你,没有你,我也不可以接近她。你以不她真的缺男人。”
楚楚沉默片刻,松开了门,“既然你这么不怕死,我们不如痛快一次,先去超市买点吃的,我已经很久没好好吃饭了。”
这个时候,哪还有超市开门等着你。
机场旁边那个超市不打烊,走,离这里不远。她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劲夫朗声道,好,死也死个痛快。恍惚间他对曾经压迫得自己了无生意的死亡的阴影有了鄙倪的勇气。这些天他一直在躲,不也没躲过去,只要那人想找他,他又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豪迈地说,“走。”他搂住她的肩头。
机场还是人来人往,没有白昼黑夜的区分。楚楚的车开得非常粗狂,人越多她越往跟前扎,惹得沿途的人纷纷侧目。原本劲夫想提醒她一下,想了想,作罢。从她目前的处境他能相像出她以前的状况,无论是得势还是失势,她永远是一个被大多数人孤立嫌弃的人,远离父母,在这陌生的环境,再有钱,也很可怜。这也许是她生存的一种方式。
一进超市,劲夫又吃了一惊,楚楚买东西都选同等商品里最贵的那种,而且多多益善。光晚饭她就买了一只烤鸭,一只烤鸡,一只小型的乳猪,冰淇淋、红酒,还有乱七八糟的其它食物。
“喂,你想干什么,这些东西就是放在冰箱里也得吃上一个星期,而且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谁说我要吃一个星期了,就是今天的晚饭。”她还在往里装。
“是不是钱来得太容易了。”他鄙倪道,这话说的有些刻薄,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低头用余光瞟了瞟她。
楚楚没有一丝反映,像没听见一样。
结了帐,他们顺着超市的通道往外走,经过一个封闭式的幼儿游乐区,楚楚停下,“我也玩过。”她笑靥如花地回过头,眉眼全部绽开,“一玩能玩一个多小时。我妈就一直陪着我,那时候她在大学当老师,有时间。”
劲夫也走上前去,盯着玩得不意乐乎的孩子们,顿时烦闷无比,他没有心情悲秋悯怀。可还是克制住自己,说,“童年都是这样的。”他拍拍她的肩膀。
她的公寓很豪华,两室一厅的越层,装修很讲究。官二代在三番的大学里是一个并不陌生的词语,传言很多,有人鄙视有人羡慕,楚楚的情况和外面说的差不多,父母在国内当官,她在外面享受奢华的同时也要承受孤独和危险。
劲夫的心情一时有些五味杂陈,他不想和她搅和在一起,可是他也明白因为那五千万,其实他已经和他们搅到了一起,没法扯清楚。
他们一边吃饭,楚楚一边在摆弄电脑,她说她已经给好朋友写了信,让她帮着打听JOY,她会帮忙的。她又把她的邮箱地址告诉了他,并说了密码。
劲夫急忙打断她, “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有消息你告诉我就行了。”
楚楚一仰头喝干了一杯酒,“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花钱没节制么。我只是觉得也许花不了几天了,能买就买吧。”说这话的时候,她脸色平静,一点没有什么异样,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话。”劲夫眼睛一瞪,“像我这个前几天还经过几次死亡事件的人还没说这话呢,你凭什么就这样大言不惭。记住,老天是长眼的,不该死,怎么也死不了。你相信我。”他盯着她的眼睛,只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雾霭重重,看不出悲喜。
“虽然我恭喜你遇见了如心,但也别报太大的希望,因为在他们的利益圈没有你的位置,我也是这些日子才想明白的,这些年我简直就是个混蛋, 除了吃喝,没干过什么正经事。根本没有帮上我的父母,还尽拖后退,可是他们却不同,早就把这里当成第二战场了,黑鹰、如心,还有大大小小的阿猫阿狗,官场商场,想想,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在他们眼里我也许只是一个祸害父母钱财一无是处的黄毛丫头。所以父母的最后一件事,我一定要替他们做好,也不枉我是他们的女儿。”她仰头又倒下半杯红酒。“如心,不可能因为你是个男人,就帮你。所以别暗自兴奋。我现在对生死真的无所谓,也许死后,会更精彩,而且肯定会更精彩。”她兀自咯咯地笑起来。
劲夫并没有认真听楚楚说话,他也几天没有正式吃饭了,可面对丰盛的一桌食物,他食欲全无。不过他还是极为正式地铺好面巾,刀叉并用,几乎把桌上的东西吃了一半下去。
“你爸妈到底让你办什么事情了,我不信他们会把什么重要的 身后事托付给一个孤苦无依的你,真让人难以相信。”
楚楚没有回答
饭后,劲夫提议把他们的枪拿出来比较一下。两把枪并排放在一起,颜色有略微的不同,楚楚拿起劲夫的枪在手里颠了颠,手腕一抖,她已经利索地将枪指向了他,单臂悬直,脖子有一点偏左,一动不动,眼神也变得犀利深炯。
劲夫一愣,黑洞洞的枪口直抵他的额头上方。他的思维凝固住了,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住了,包括墙上的钟表、桌上的沙漏、被风掀动的窗帘。
“怎么样,还有点样子吧。”她嘻嘻一笑。
劲夫悄悄地嘘了口气。什么时候练的。
她笑笑,没说话。
劲夫也拿起楚楚的马格南,毕业论文里马格南是他的研究对象,他了解它的每一个构造结构。但他从没想过要拥有一把马格南,就像他从没想过要去与死神博弈一样。当他真的有机会可以拥有它时,那天鬼使神差,他竟然放弃了它。
那一刻的感觉他说不明白。
马格南在他的手里变得温热。
“喜欢,我们就换。”楚楚还在独自欣赏另一把布朗宁。“没想到枪给人的感觉这么奇妙,它瞬间把我们联系到了一起,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