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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乱世枭雄

作者:歌舒 | 发布时间 | 2017-03-22 | 字数:9398

朱温,宋州殇山午沟里人。据说他出生之日,所居屋上一道红光直冲霄汉,村里街坊相顾惊骇,都说朱家起火了。于是各执器皿奔来朱家救火,却不想朱家根本没着火,只是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乡邻都道,此婴儿将来必定要飞黄腾达,因此才会在这出生之日天生异象。

然而,朱温直到十八岁都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由于家贫如洗,朱温不得不和他的两个哥哥以及母亲到乡里地主刘崇家做佣人。谁知朱温除了整日舞枪弄棒,竟是丝毫不事稼穑。刘崇恼怒,责问朱温:“朱阿三,你平日里总说自己什么都会做,原来只是信口雌黄罢了,你在我家为工,哪片田是你耕的?哪片园是你浇的呢?”朱温却不值一哂的接到:“市井鄙夫,只知耕稼,我心有大志,岂是田舍耕种之人?”

一席话说得刘崇恼羞成怒,举棒便打。可他哪里敌得过朱温一身的臂力,不想竟被朱温夺了棒去,一折两断。刘崇骇然,责问朱温:“你既不愿耕稼,留在我家又有何用?”

朱温哈哈大笑,说:“我有一好,只是骑射。如果东家愿意,不妨给我弓箭,我愿到山岭之上,射猎些野味回来,好歹也算为东家做了事,不算白吃你家的粮食。”

刘崇一想,既如此,不妨趁此机会远远打发了他去,也省的他整日里游手好闲,在家里徒生是非。因此命人到宅府内寻了旧时所用之弓箭与他,好歹打发了他去,不曾真指望他能射猎野味,到是希望他一时疏忽,被山间恶畜伤了性命才好。

谁知朱温得了弓箭,每日在殇山追逐野兽,身手竟是矫捷绝伦,每日都满载而归。刘崇大喜,心想此子果然有些门道,当日竟真是小觑了他。一念至此,刘崇竟不再视朱温为佣人,反引为心腹,平日出门访友,必带朱温左右侍随。

这一日,恰值宋州刺史张蕤生日,因这刺史原是殇山富室,与刘崇颇有故交,刘崇备了厚礼,命朱温随了他一道前往府衙祝寿。这刺史见是故友来贺,便引府中家人相见。刺史有一女,名张惠,生的竟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朱温一见,登觉魂不守魄。暗想,当年汉光武帝未作皇帝之时,曾有言“为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眼前此女,容貌必不在当年的阴丽华之下,只不知我是否有那光武之命。

席罢,张蕤又引刘崇并妻女一道到府中宅院空地之处,取了丸棒出来,对刘崇说:“当今天子,最喜马球与捶丸这两项玩物。上行下效,如今做官,武将若打不得马球,文官若弄不了捶丸,那是件极丢颜面的事情。今日恰逢老朽生日,你我何不在这府园中捶丸取乐,博些彩头?”

刘崇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莫说博些个彩头,便是捶丸到底如何算计胜负,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张蕤见刘崇面露怯色,心知他不懂玩法,因此详教于他:“所谓捶丸,其实就是把那鹅卵大小的球用丸棒击打入洞。谁用的棒数少,谁便是胜家了。”

说着,引刘崇与朱温来到一土堆高处,然后遥指数百步外一处彩旗飘扬之地,说:“仲昆,那彩旗的下面便是丸洞了,你可看见?”

刘崇手搭凉棚遥望,只见从土堆到那彩旗之地,少说也有六百步远,且当中还有溪水穿过,心想,这等距离,我哪有能耐将那小球击打过去?因此连连摆手,冲刺史说:“张大人,饶过刘崇吧,这等游戏,崇实不能。”

张蕤哈哈笑道:“仲昆,如何未战先言不能?这是再容易不过的,连我家小女亦会,难不成仲昆是心疼了银两?”

刘崇听刺史话说到这里,心知再推脱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拱手言道:“张大人既然这么说,崇少不得舍命陪君子。但有一样,少时崇若闹出笑话,还请张大人原谅则个。”

张蕤一招手,两名家丁各捧数支丸棒上来,只见这些丸棒棒身有粗有细,且长短不一。刘崇从中随手择了一根,用手掂了掂分量。张蕤说:“仲昆看我先击,随后只需依样画瓢即可。”刘崇点头,回到:“如此,就请张大人先垂范一二。”

张蕤手执丸棒,来到球前,先将长衫的前摆卷了掖在腰间,然后微微下蹲,站成马步状,上身稍向前倾,用神看了看基座之上的球,复又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抬眼望了下远方飘扬的彩旗后,目光重新回到了丸球之上。只见他两臂向右平举至下颌处,将丸棒背在身后,然后猛地用力下挥,只听“梆”地一声,丸球去似流星,在众人眼前滑过一道弧线,直奔彩旗而去。众人连忙手搭凉棚看那丸球究竟落在了何处,不多时,只听得远处有家丁挥手,示意找到了丸球的落点,刘崇目测,这一击竟有三百多步。

“仲昆,你来。”张蕤笑呵呵地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方丝帕,擦了擦汗,然后命人复取一颗丸球置于基座之上。

刘崇来到丸球之前,有样学样地做足了准备工作,然后猛地一挥——预想的那一声“邦”竟未出现,而那丸球竟丝毫不动地躺在原地——原来他那一挥根本未曾击打到球。在一旁侍随的一个婢女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刘崇登时涨得满脸通红,心想刚才看刺史击球十分轻松,原本认为只要用力击打就可,谁知这一挥之下,竟连球都没有碰到。张蕤在一旁也忍不住呵呵笑了:“仲昆,莫急,再来。”

刘崇擦了擦汗,再度运气,举杆,用力挥出——丸球依旧纹丝不动。这时,随在张蕤身边的侍从们都忍不住低头掩口,“吭哧”“吭哧”声开始不绝于耳。刘崇此时的脸色已经快变成猪肝的颜色了。他此刻恨不得立刻丢了这手中的丸棒,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是哪个杀才想出的这等刁钻古怪的玩法,真该拉出去砍头。刘崇不由得又羞又恼,若不是身在刺史大人的府中,此刻他立时就要破口大骂。

“东家,我看您眼疾此刻还未痊愈,此刻还是向刺史大人据实相告的好。”忽然,随在身后的朱温闪身而出,拱手抱拳向刘崇说道:“临来前夫人曾嘱咐过,让您不宜操劳过度。”刘崇哪里听不出这是朱温为他找台阶下呢,连忙接话向张蕤言道:“刺史大人见谅,崇眼疾未愈,适才看那丸球,总是重影之态,故而总是击打不中,扰了刺史大人的雅兴,还请刺史大人见谅。”

张蕤回说:“仲昆眼疾,何不早说?怪我怪我,即如此,咱们且收了丸球,后堂叙旧去吧。”

刘崇正欲答话,却不料想朱温在旁插言道:“张大人,我家主人今日眼疾,陪不得大人尽兴,温虽不才,愿一试之。”

“哦?”张蕤一听来了兴趣,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番朱温,只见此人生的体格魁梧,虎背熊躯,面若红枣,目似狼瞳。再看他所着服饰,虽是仆从打扮,但衣料却比寻常仆从所用好得多。

刘崇连忙拦到:“好杀才,胡说什么。”

张蕤却是一摆手,“诶~~仲昆休要动怒,有仆如此,你当高兴才是。”

刘崇回道:“他不过是个粗鄙之人,哪里就配和刺史大人一较高下了,这厮无礼,还不快向张大人赔罪。”

张蕤又摇头道:“仲昆此言差矣,我观此人,却不像你所说的那般低贱呢。既然他有此意,何妨就让他与老夫玩上一玩?”

刘崇嘴张了张,把话又咽了回去,转身对朱温说:“既然刺史大人有意,你就好好侍奉左右。”

刘崇哪里知道朱温的心思——席宴之上,自打觑见了张惠,朱温早已魂去其二,朱温自知身份、地位悬殊,若想一亲芳泽,无异痴人说梦。此刻眼见刘崇两次击球都未能打中,心想这正是自己在张惠面前表现一下的机会,虽不能抱得美人归,倘使能搏卿一笑,亦是美事一桩。

只见朱温来到丸球侧方,从刘崇手里接过了丸棒,先在一旁空挥了一番,把筋骨活动开来,然后将丸棒置在丸球后三寸稍许的地方,瞄了瞄准头,心内暗祷:“倘使他年我有飞黄腾达之日,便让这小小丸球一击高飞。”祷毕,朱温猛扭腰身,带动两臂向后挥舞,待丸棒跃过后脑,复又用双臂发力,带动腰身扭回,只听得“梆”的一声,丸球应声倏地高飞,直插云端而去,而那丸棒因为朱温双臂注满真力,竟在这一击之下断为两截。众人何曾见过这等臂力,不由得轰然叫好:“好臂力。”

张蕤亦抚须长笑:“哈哈,仲昆,你这家仆果然勇武绝伦。他叫什么名字?”

刘崇连忙回答:“他姓朱名温,原是我家田庄上的佃户,只因此人不事稼穑,只好打猎,故而练得一身力气,适才弄坏了大人的丸棒,还请大人海涵。”

“朱温?”张蕤点点头:“这名字起得好生怪异。”说着,他又仔细打量了朱温一番,回头对刘崇低语道:“我观你这家仆印堂之上,丰隆光润;眉角天仓,驿马高广。此绝非久居人下之相,你这小小庄户,来日只怕容他不下。”

这一番话语恰被随在一边的张惠听见,心内暗想,父亲今日怎么会对一个下人如此品评?难道此人真有过人之处?想及此处,她不禁拿眼偷瞧这名叫朱温的仆从,不料,却发现那朱温的目光正巧也扫向自己。张惠的粉脸登时羞得通红,心内暗道:“这厮好生无礼。”转身便带了侍女向父亲告罪后离去。

那边朱温猛然间发现刺史千金竟拿眼偷瞧自己,不由心花怒放,正想着借机再好好欣赏一番美女容貌,不料人家把头一别,转身离去了。朱温登觉无趣,心内暗叹,自己终究只是个仆从而已,如何能得到刺史千金的垂青呢?转过念头,他又想,大丈夫立世,自当扬名立万,来日才有封妻荫子的荣华富贵,似这般与人为仆,岂不虚度光阴,蹉跎岁月?思及此处,不由把心一横,暗道,当此乱世,何不出去闯荡一番,即便来日身死客乡,也强过终老荒野。

张蕤笑呵呵的命人与朱温换了丸棒后,众人下得高地,信步往丸球落点走来。此时的朱温哪里还有心思与刺史一较高下,一心只想着离开之后,便寻个由头离了刘崇,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兴致正高的刺史哪里肯放过朱温,在以两棒之势赢了第一局后,接连又赢朱温数次,发现对手不过是孔武有力之辈,每每第一棒丸球打得极远,总是在靠近丸洞之处便总是屡屡失手,力量不是用得太猛,就是劲道不足。心内说,这捶丸的张弛之道,如何不似为人做宰一般?需紧则紧,需松则松,而这层道理,岂是一个仆从所能领会。在第五局比试结束后,张蕤收了丸棒,对刘崇说:“整日里忙于公务,竟许久不曾似这般放松身心,你这仆从生的一身好力气,只是不会用罢了,来日再得闲时,本府略一调教,定能成为此中高手。”

刘崇连忙携朱温一起回道:“如此,多谢刺史大人提携指点。”说着,把早就预备下的一吊钱着人奉上,权当输资。张蕤却说:“捶丸比试,岂为这区区一吊钱?不过是寻个彩头罢了。这钱,便转赠你这家仆朱温吧。”

朱温忙抱拳称谢。心说,正愁没有盘缠外出闯荡,有了这一千钱,正好充作路费所用。

却说这日刘崇与朱温并众人离了刺史府,赶回殇山故里。一路之上,朱温想到,日间在刺史府,闻听张蕤曾言,冤句人黄巢此刻正在山东聚众造反,且贼众日盛。我何不投了他去,凭我这一身武艺,不愁没有好处。当下便打定了主意。回家之后,向母亲禀明志向,不说投那贼人,只说要外出闯荡一番,不愿窝在午沟里这穷乡僻壤之地。

温母听得儿言,哪里放心,便欲劝阻。朱温二哥朱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闻听三弟意欲外出闯荡,也一并前来求情,要和朱温一同外出。温母无话,只在一边垂泪,不想惊动了长子全昱,老大问明缘由,心想,这三弟留在家中也是个惹祸的胚子,不如放他远行,好过横行乡里,徒招人恶。因此对母亲说:“二弟、三弟既有此胸襟,母亲何不隧了他们的心愿,当真他们是有能耐的,终日留在这里,岂不辜负了他们?家中有我,母亲还有何不放心的?”

温母听大儿子也是这般话语,心想,罢了,人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眼下自己没了丈夫,既然长子也是这话,索性就放他们去吧。因此点头同意,只交代二人要和睦团结,路上小心。

朱温、朱存闻言大喜,叩头拜谢母亲后,便各自收拾行装,准备翌日启程。

朱存夜间问朱温:“此次出门,可有计较?“

朱温答曰:“今天下大乱,你我出门,不是从军,便是为盗。日前听宋州刺史说山东人黄巢在冤句起兵反唐,倘若咱们兄弟投了他去,凭咱们这一身力气武艺,何愁没有财帛金银?”

朱存闻言大喜:“正是这话。咱们明日便投他而去。”

次日天明,朱温与二哥收拾停当,便出门前来拜别长兄与母亲。不想夜里温母将二子意欲远出的消息告诉了刘崇,刘崇想起前日里刺史所言朱温绝非久居人下之话,又想起乡邻间曾传言的朱温出生之日的异象,心想,或许此子将来真有大作为也未可知。因此这日里也早早起身,命人备下青骡两匹,十吊大钱,前来与二人送行。

朱温与朱存得了青骡与盘缠,拜别众人,直奔山东曹州,来投黄巢。黄巢帐下头目见二人身材壮大,武艺刚强,当即录用。二人在黄巢军中效力,每有战事,便仗着一身勇力,奋勇向前,唐兵每不能挡。之后,朱温因战功被简拔为黄巢亲卫,扈从左右。而朱存也被擢升为百夫长,专事冲锋陷阵。

僖宗乾符五年,黄巢大军转战浙闽,趋入广南,朱存在桂州渡江战役时与唐兵力战身亡,黄巢感念其忠勇,擢升其弟朱温为亲卫队都统,朱温至此愈加卖力。不久,朱温又由都统一职升为大都统,统领黄巢的千人卫队,随黄巢南征北战,直至潼关城下。

在力敌庞胜扭转战局之后,朱温原认为大局已定,却不想变生肘腋,大将军黄巢竟被唐将陆恩廷设计擒住,护着败军退回潼关。眼看着陆恩廷一把匕首抵在黄巢颈间,诸将都不敢轻举妄动,朱温却是胆大之极,张弓搭箭,只待时机乍现,一枝冷箭就结束了陆恩廷的性命。

那陆恩廷闻听后军高喊已退回潼关,心内不由一松,却不想黄巢趁此之时侧身闪开了横在脖间的匕首,陆恩廷心叫不好,急要向前刺出,哪料得一枝冷箭就在黄巢侧身之际从逆贼军中电光般射来,直指自己眉心。陆恩廷此刻门户大开,再想收刀回格已是不能,眼睁睁看着怒箭刺入眉心,一股鲜血瞬时标出。陆恩廷只觉得身子一轻,全无意识地软软倒地。

“将军——”庞胜悲愤高呼,飞身前来扶住陆恩廷的尸身,十数支箭在他身后齐齐射出,将他钉死在陆恩廷身侧。

原本撤向关内的唐兵猛见主将毙命,各个肝胆欲裂。乱军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为陆将军报仇。”复仇的火焰立刻燃便了城关,唐兵不要命地从关内复又杀出,个个报了与敌同亡的死志,招式之间全无防守,只一味大砍混刺,前者刚被砍倒,后者紧跟着便杀将上来。刀刃砍断,便扑上去拿牙齿撕咬对方;长矛碎裂,便冲上去抱着敌军高呼战友“刺过来”。面对着这样一群哀兵,义军被这全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连连后退,一时间竟收拾不住阵脚,向东溃去。黄巢被裹在阵中,眼看当下之势已不可为,便吩咐一声鸣金收兵,义军将领纷纷约束部众,有条不紊地向大营退去。

抢回陆恩廷与庞胜尸身的唐兵在经历了一番苦战后,也是强弩之末,无力追赶,在一名偏将的带领下,护着两位将军的尸身撤回关内。

田令孜此刻还在中军大营中做着大胜黄巢的美梦,当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告诉他潼关主将陆恩廷阵亡的消息时,他被惊得魂飞魄散。围在他周围的大小神策军将官及诸般随从看着田令孜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各个亦是遍生胆寒。他们虽然不相信田令孜编造出的自己乃是孙武后人的胡话,但陆恩廷的威名在朝中早已是如雷贯耳——想当年,沙陀人朱邪赤心将兵十万兵犯长安,若不是陆恩廷率所部五千兵马千里驰援,在长安城下与朱邪赤心血战一场,逼迫朱邪赤心罢兵归去,那么,长安城早已被沙陀人血洗一空了。也正是那一战,令天子对这个原本只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大加赞赏,破格提升为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并令镇守潼关要塞,以阻叛军。谁料想,潼关一战,陆恩廷竟落得兵败身亡的惨烈结局。而如果将身家性命寄托在田令孜这阉人身上,指望他能率领部众旗开得胜、大败黄巢,那无异于痴人说梦,缘木求鱼。而此刻,田令孜又何尝不知自己根本不是率军打仗的料?他把眼观瞧众人,颤声询问到:“众位将军,而今之计,如何是好?”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谁也不敢言语半声。

田令孜心想,指望这一群酒囊饭袋为自己出谋划策是不可能的了,而潼关若想凭借自己从长安城中拉出来的十万神策军把守,似乎更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是该编造个何样的理由撤军。潼关破亡只在旦夕,长安城也未必就能多么安全,看来,只有远遁巴蜀,凭借天险以避贼众。

主意打定的田令孜勉力定了定心神,询问众人:“潼关现下兵将还有多少?”

一将官回到:“大约不足两千。”

“为今之计,大军唯有暂避敌锋,先返长安,众将意下如何?”田令孜问道。

天策军众将领纷纷点头称是。

“那么,哪位将军愿意为大军断后?”

……

“哪位将军愿意为大军断后?”

仍是无人敢应。此时此刻,负责为大军断后,无疑自寻死路。

“田大人,潼关地理,吾等均不熟悉,未若仍以潼关旧将为大军断后为宜。”一名将领懦懦言道。

“是啊,田大人,吴将军言之有理。”众将一听此言,纷纷附议。

“潼关旧将,现下还有何人可用?”

“步骑校尉卞才。”

田令孜点点头:“左右,传卞才来见。”

一名卫士领命而去。不一会,浑身是血的卞才来至帐中:“潼关步骑校尉卞才参见田大人。”

“卞将军,辛苦了。”田令孜遥遥虚扶了一下。

“田大人,是要发兵为陆将军复仇么?我部愿为先锋。”

“唔,这个——”田令孜语迟道:“卞将军,依你之见,我军现下与贼众胜负之数几何?”

“田大人,末将以为,胜负是在沙场上拼出来的,不是我等此刻在这里坐而论道论出来的。”

“放肆,竟敢这样跟田大人说话。”一名神策军将领喝道。

田令孜一摆手,示意不必大动干戈:“卞将军,杂家有一言,陆将军不幸战死沙场,此仇必报,但敌众我寡,一味硬拼,徒伤元气,依杂家的意思,未若吸引贼众至长安城下,凭借高城厚墙,再与敌决战,彼时,则我军必胜,逆贼必败,卞将军以为如何?”

卞才疑惑地抬起头,不知田令孜何意。

田令孜只好把话挑明了说:“杂家决定,率十万大军即刻返回长安护驾,卞将军就地擢升潼关指挥使,率领潼关余部为大军断后。”

义军大营中,众将无不欢欣雀跃。黄巢大摆宴席,论功行赏。定下诱敌之策的皮日休与诛杀陆恩廷的朱温被论为首功、盖洪次之、葛从周又次。众将纷纷向这四人敬酒,黄巢高坐虎皮座椅,频频举杯,心内感慨万千,日前原以为这潼关不可轻易易手,谁想一战定乾坤,坐下猛将朱温临危不乱,不但救得自己性命,还将唐将一箭射杀,隐有大将风范,看来将他只做为自己的卫队长有些大材小用了,一念至此,黄巢言道:“众家兄弟——”

纷纷攘攘的大帐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黄巢。

“众家兄弟,今日若非朱温朱将军,老夫险些就要命丧唐狗手中了。来呀,倒酒,老夫要敬朱将军三杯。”

众将士轰然叫好。朱温原本就发红的面庞此刻愈发红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炭一般:“愿为黄大将军拼死效力。”朱温举杯高喊。

“愿为黄大将军拼死效力。”众将纷纷举杯高喊到。

“众家兄弟,今日一战,潼关败相以现,明日我等一鼓作气,拿下潼关,十日之内,我等到狗黄帝的芙蓉园内再一醉方休,意下如何?”黄巢说到。

众将无不欣欣然向往之。

“今日一战,朱温忠勇无敌,论功行赏,朱将军当属第一,特加封朱温为东南面行营先锋使,赏钱五千贯,来日拿下潼关,再有重赏。”黄巢笑容满面地看着朱温。

朱温连忙躬身称谢,心内大喜,从此起,自己再不是一员普通将官了,翌日开府建牙,何愁迎娶不到刺史之女?

卞才站在曾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士卒面前,目光缓缓掠过众人。他们或互相搀扶着,或靠着长枪,接受卞才的检阅。

“兄弟们——”卞才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士卒们说些什么。贪生怕死的田令孜非但全无为陆恩廷兴师报仇的意思,更是急不可耐的下令刚刚来到潼关的十万大军即刻拔营,原路返回长安。而他卞才,则被视为一颗弃子,留在潼关牵制黄巢。田令孜假惺惺地告诉他,只要他拖延黄巢大军三日,便可挥军西撤回长安,到时,他田令孜将向当今天子保举他为正二品的镇军大将军,比陆将军曾任的官职还要高。

他仰天大笑,对田令孜说:“田大人要西去尽可西去,卞某人愿与潼关共存亡,只希望大军离去之前,能将所携之箭矢留下十万支,好让我部杀敌为用。”

田令孜岂有不应之理,不但一口答应,更让军需官从军饷中拨出二十万贯,以壮军心。卞才摇摇头,说:“田大人,吾等驻留潼关,不为军饷。”

田令孜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卞将军,望来日,以富贵相见。”

卞才一抱拳,一言不发,走出大帐。

此刻,他将潼关仅剩的五千残兵集合在一处,想要告诉他们,他以抱定与城携亡的决心,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子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士卒中,不知是谁以刀击盾开始缓缓吟起歌来。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其中,他们佝偻地身躯开始努力挺地笔直,他们悲凉地目光开始变得坚强:“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子兴师,修我矛戟,与子携作……”

卞才被这毫无美感却铿锵有力的军歌声深深感染,大声地和他的士卒们一起高声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子兴师,修我甲兵,与子携行。”他们一边歌唱,眼泪止不住的从眼眶中流下来,和着未曾洗净的血迹,在脸庞上滑下,跌落尘土。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他们的身后,是他们拼死保护的家眷与土地;他们的体内,流淌着从先秦开始就融入血脉的不屈与彪悍。

卞才缓缓举起右手,“兄弟们,我等追随陆将军三载有余,今日,陆将军为贼寇所害,卞某人誓死为陆将军报仇,然而,从长安来的田大人却不作此想。此刻,田大人以率援军返回长安,潼关城内,只余我与诸君。若诸君中有人愿返长安者,此刻还赶得上田大人的大军,变某人绝不阻拦。”说话间,卞才扫视着阶下的众人,无人应声:“此战,有死无生,诸君不怕吗?”

沉默。

蓦地,人群中有人高喝:“能与卞将军并肩赴死,何惧之有?”

“并肩赴死,何惧之有!”

“并肩赴死,何惧之有!”

五千哀兵的斗志被彻底点燃,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矛与大刀,断剑与残盾,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

卞才缓缓走上最高处,通地一声单膝跪地:“卞某人今日跪谢诸君,二十年后,卞才还与诸君做生死与共的袍泽兄弟。”

五千大军齐刷刷的亦在同时单膝跪倒在地:“誓死追随卞将军!”

广元明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晨。阴霾了许久的天空这一天突然大晴。耀眼的阳光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义军新任东南面行营先锋使朱温统领二万大军直扑潼关城来。却发现对面唐兵早已列阵关前。

朱温大喜:“就怕你不出来。”

对面的唐兵似乎仅有千余骑兵,为首一员将官头缠白布,掌中一杆铁枪斜斜地指向地面。只听那将官喝道:“来将通名。”

朱温端坐大旗之下,回到:“吾东南面行营先锋使朱温是也,尔等何人?”

“逆贼,你家爷爷姓卞名才,阴曹地府判官问你何人斩了你的狗头,别报错了姓名。”

朱温大怒,从腰间拔出宝剑,高喝到:“儿郎们,谁能诛杀此獠,黄王重重有赏。”

众军闻言,纷纷冲上前去。

只见卞才从马鞍下扯出一面令旗,向后一挥。潼关城上突然涌出无数兵卒,他们整齐划一地向天空射出箭簇,两军阵前,只见数不清的箭矢好似一片乌云般自西向东“呼”地向义军队伍飘去。

冲在最前面的义军躲避不及,登时死伤无数。然而,这恐怖地箭雨远未结束,潼关城上的唐兵根本不需要瞄准,只需向最密集的人头上方放箭,必能折损对方兵马,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手中的箭矢全部射完,然后,他们从城墙上迅速赶下来,打开城门在骑兵阵营后面结阵。

卞才将掌中铁枪提起,枪尖指天,默默道:“陆将军,不要走太快,兄弟来了。”

“杀啊——!”卞才大喝一声:“为陆将军报仇!”

“杀啊——!”唐兵跟随着卞才,像一片被卷进暴风中的落叶般涌进义军的汹涌人潮中去……

黄巢策马缓缓来至潼关城前,仰头望去,关上飘扬的旗帜已变成了义军的大旗。数不清的兵士拥在潼关城墙之上,忘情的大声高喊:“黄王万岁!黄王万岁!”

城关之下,朱温率领大小头领伫立在城门之外,远远地等待黄巢的到来。而在两人之间,是一片尸山血海——潼关城仅余的五千军马连并卞才一起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他们是仅剩的大唐铁血军人,而伴随着他们的阵亡,大唐再没有一支军队可与义军匹敌。黄巢透过大开的潼关城门,似乎已经遥遥远望到繁华、富饶的长安,攻克了它,大唐就将正式宣告灭亡。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的李儇还在一厢情愿的等待着阿父为他带来的大败逆贼的捷报,他被田令孜那“孙武后人”的光环深深迷惑了。他坚信,有阿父在,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继续自己与后宫妃嫔们捶丸游艺、斗狗射覆的生活——而今天,琉璃宫的丽妃早早就约了他去赏梅花,顺道,或者还可以赌斗一番捶丸?

李儇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他没有想到,就在此刻,潼关城下的黄巢,在他的嘴角边,也缓缓绽放出一个大有深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