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璋之梦——哀歌

天正三年（公元一五七五年），今治之町，伊予国，日本四国岛

“愿你安息，智天。”在今治之町的一处墓园，几名和尚坐在旁边为逝者念经，长助和美萩站在一处墓坑旁，家丁们正往里一铲子一铲子埋土，躺在土下面的，就是长助的好友，从青少年开始就为森浦家贡献良多的智天。

“为什么会这样？先是隼人，然后是智天，就像是被邪灵附体了一样。”美萩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智天的脖子，有一条明显的勒痕。没过一会儿，他的脑袋也被土埋住了。

智天是上吊自杀的，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被鹤春发现。惊慌失措的家丁们急忙跑来救援，可是智天早就已经断了气，搜索他的房间，也找不到任何关于这次自杀的有用线索，也没有任何遗书。只是平时爱好整洁的智天的房间里凌乱不堪，桌子也很久没有擦了。

“像一年前的隼人一样，那个家伙被发现死在了南边的山上之前的举止也十分古怪，平时的工作也心不在焉。智天在自杀前也是如此，这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我觉得这和你们之前在那个什么有邪马台遗迹的荒岛上的遭遇有关。”在回到宅邸之后，美萩说到。

“什么？什么心不在焉？”长助楞了一下问道。

“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最近你的变化我也看出来了，如果我的推断是正确的话，你也应该小心点了。难不成是因为那段回忆让你们无法忘记？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到神社为你除魔，然后再到关东玩一圈去好了。”美萩说，“旅行能让我们的身心都放松下来。”

“旅游什么的，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乱世吗？每个地方都在打仗，关东也不例外啊。我没有事的，而且你的猜像也是错误的，我根本不是因为之前的遭遇的事情而困扰。隼人和智天也同样如此，他们只不过是压力太大了吧。我该给他们放几天假的，这都是我的不好。”长助说道。

“请您不要再给自己平添压力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您的心事是什么呢？早在你回来了之后，我就察觉出了你的异样。有好几次我都看到你在梦中惊醒，还说着什么‘我要杀了你’这样可怕的话。”

“放心吧，美萩，我早就已经把那段记忆抛之脑后了。我只是最近太累了罢了。工作上也不太顺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西隆佐先生在我回来了之后对我很冷淡，恐怕他是为了掩盖自己在救援行动上没有用尽全力吧。但是毕竟我还是让他损失了如此众多的货物和两艘护卫船，不给我新的活计我也是能理解的。所以，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为了这个家庭，为了你，我是会活下去的。再困难的时刻也能克服，一切都会好转的。”说罢，长助便离开美萩出门去了。

“父亲又上哪里去了？”正从门外进来的明香问道。刚才长助和自己的女儿擦肩而过却没有说一句话。

“别管你父亲了，他没事的，今天的琴练得如何？”

“很好，先生也夸我有进步了呢。”明香说道。

“那就好。”

明香回来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了。美萩为大家准备了晚饭，但是长助的席一直是空着的。明香和美萩只是吃饭，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晚饭过后，鹤春从外面回来了。

“鹤春，怎么样？”美萩问道。

“森浦先生，果然又跑到青楼去了。小姐，你的猜测没错啊。”

“这是这个月第二次了，这个家伙。鹤春，你还是赶紧吃饭吧，等他回来了，我会跟他说明这件事的。”

当天很晚的时候，家丁们都已经睡下了，森浦长助才回到自己的宅邸。他悄悄地拉开门，躺在假装睡着的美萩旁边。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去了。你别想隐瞒我了，在智天下葬的日子，你这样做真的好吗？没想到你是这般厚颜无耻之人。”美萩说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长助冷冷的回了一句。

“你这个混蛋。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因为自己被绑架的经历困扰不已。现在看来，你根本是不爱我了，不只是这样，你已经不爱这个家了。隼人和智天的死是不是也和你有关系？你是不是对他们的劝诫很不满？”

“够了！你这个整天无所事事只会胡思乱想的女人。我是一家之主，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就算隼人和智天的死和我有关又怎么样？你到管理伊予的河野家那里告我去吗？”长助到是比美萩还要生气，他掀开被子又夺门而去。

“你要去哪里？如果你不想的话，就别再进这个屋子了。”美萩说完哭了起来。两个人争吵的声音自然惊动了临屋的明香，女儿急忙跑过来安慰母亲。

第二日，宅邸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见到森浦家主的身影。

“快去找啊，在整个町里找，把南边的山头也看一看。”鹤春慌张地说道，“这个点青楼也不开门啊。要不，我去问问金石家的人看看他们知不知道长助去了哪里？”

“够了，鹤春。”坐在外廊上的美萩冷淡的说了一句，“让家丁们都回来吧，这么盲目的寻找是徒劳的，如果长助真的不想让我们找到他，那么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我想他冷静下来了之后就会回来了吧。虽然他最近变得有些流氓，但是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抛弃这个家的。”

五天之后，长助依旧没有音讯。虽然美萩外表上表现的很冷淡，但是内心确是百般记挂着长助的。鹤春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也丝毫没有放松对森浦长助的寻找。

“母上，父上真的是抛弃我们了吗？”明香问道。

“就算你负心的父亲不再回来了，母亲也能好好养活你的。”话是这样说，但是没有了长助，这个宅邸也就没有了收入的来源，为了长远考虑，美萩已经在昨天解雇了两名家丁——当然，给了他们足够的钱去寻找新的工作。长助在离开时只带了一大袋金子以及他钟爱的一把打刀。由于还没有一个强势的大名统一日本号令天下，所以很少有大名颁布刀狩令，只要有条件，农民也是可以在家里藏有太刀、长枪等冷兵器的。长助的那把打刀是从堺拍卖得来的，确实是一把好刀，他几乎每天都要给这把刀上油养护。想到这里，美萩越来越觉得长助不会回来了，不尽落下了眼泪，此时，她还在安慰着怀里的明香。

“小姐。今天还是什么进展都没有，我觉得，我们拿上一部分钱乘船到备前国去向小西大人打听打听吧。”鹤春说道。

“我不想把钱再花在他身上了。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找点什么工作来养活这个家吧。”美萩说。

“如果实在不行，我就不学琴了。”明香说道，看得出来这个女孩也想为母亲分担一点。

“那怎么行？你不必担心，明香，你父亲还是给我们留了很多值钱的东西呢。”

“对了，小姐，刚才我路过金石家宅邸的时候，发现他们家四处都挂着白布和白花，进去一打听，原来是金石家的家主今天中午的时候暴毙身亡了。你说说，这最近今治之町就像是被鬼缠上了一样。金石家的老爷平时身体那么好，说咽气就咽气了。小姐，我们不表示点什么吗？”鹤春问道。

“我就不去了，你那些东西去慰问一下吧，把我的哀悼之情传达到了就行了。”

“好吧，那我就尽快过去。小姐，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啊。就算情况再坏，我们也可以回到土佐。”鹤春说。

回到土佐，几年来美萩从没想过这件事。曾经是自己故乡的土地如今已经变得十分陌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第一任丈夫江村亲家现在如何了。唯一关于土佐的消息就是一个月前从街上的小商人那里打听到的四万十川之战的消息。长宗我部元亲率军进攻西土佐，打败了那里的一条氏。现在，土佐已经没有人能和长宗我部家抗衡了。美萩曾和长宗我部元亲在冈丰城有一面之缘，没想到那个长相像女孩子，因此被称作“姬若子”的少年如今能有这般的成就。当然，这一切都和美萩无关了，她甚至不知道元亲殿下是否还记得自己。在统一了整个土佐之后，亲家也不知道会被派到哪个地方进行治理呢。

受了这个梦境的影响，西野璋子也是一蹶不振。她同情美萩的遭遇，同情这个词可能用在这里并不合适，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美萩就是她，她就是美萩。璋子一直在努力的不让梦境中的情感影响到自己的现实生活，可她做不到，梦中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美萩的情感她感同身受。所幸她不用花相同的时间去体会美萩的悲伤——因为长助确实没有再回来过。当时的美萩不得不相信长助真的抛弃了她，抛弃了明香，抛弃了这个家庭。物语中的和歌贴满了美萩的整个房间，里面长助的气息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烈的寂寞。家丁变得越来越少，最后只有鹤春和两名男丁在照管宅邸了。

人去空留旧时家，庭前又开粉桃花。伸手欲摘沾白露，疑是忆昔清泪下。

寂寞岁月秋久长，缘何日暮暗情伤。十月黄昏怀人泪，堪与骤雨一比量。

黎明庭中积霜寒，霜中残种破土难。凋零如霜微贱身，何生情根空长叹？

这只是美萩屋中所贴和歌的几首。时间过得越久，美萩越是把责任全都推给长助。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寻找，甚至有时还希望这个负心的人死掉，但想到这里，她又忧伤的哭了起来。长助在荒岛的遭遇早就已经被她忘却，隼人和智天的死也被抛在了脑后，美萩完全认为长助是被别的女子勾引去了——这正是长助希望美萩所认为的。至于事实的真相，却因为别人的一次意外而整整迟来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