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唯吾知足
距离“捶丸大会”的日期一天比一天近了,汴州城内也一日比一日热闹。朱温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下令举办的这场活动,竟引来了无数捶丸的喜爱者。他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为夫人张慧庆生,眼看汴州城内许多空地被辟出来作为大家练习捶丸的场所,他不由重新估量起这场大会的规模。看来想不大张旗鼓地举办也是不可能了——在张慧的协助下,这些年他将汴州经营的井井有条,南来北往的客商都知道汴州城内不但生意好做,而且人身财物的安全皆有保障。是而自从“捶丸大会”的文书一经发布,立刻得到了四方人士的响应——前不久,远在襄阳坐镇的指挥使尚让也上奏,希望能借着给王妃拜寿的机会,也到这大会上来凑个热闹。
朱温对尚让是再熟悉不过了,作为黄巢的得力助手,他在义军中的地位仅次于黄揆,是名副其实的第三把手。和黄揆所不同的地方在于,黄揆在黄巢义军中的地位,多少有些依靠和黄巢的亲兄弟关系才得以确立;而他尚让却是凭着真才实学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论冲锋陷阵,尚让不比孟楷差;论排兵布阵,尚让又显在皮日休等幕僚之上。这是个文武双全的打仗好手,朱温曾一度担心不能收伏驾驭,最终,还是葛从周用一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说服了他。尚让自从归顺朱温后,果然屡立奇功,近些年来,他已成为朱温阵营中为数不多的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自从接到尚让的奏本,朱温想都没想就准了所陈,并命他即刻启程。
尚让并不真得想来汴州。
若不是两个月前所接到的一封密函,他几乎就要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了。王满渡一战,他所率七千余众兵马全军覆没,若不是葛从周在危急时刻向朱温求情,他的这条命早在十年前就了账了。他原本亦想以死明志,可葛从周劝他说,如今天下未定,百姓倒悬,如此轻生,如何对得起当年一起立下的鸿鹄之志?朱温虽不是天命之主,却是不世出的人杰枭雄,倘使他能平息战乱,令天下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你我这一身的本领,便卖与他又如何?为得不是荣华富贵,而是百姓苍生。
葛从周的话让他暂时打消了他轻生的念头,直到不久之后传来黄巢殒命的消息,他才知大齐复国无望,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勉强振作起来,为了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加入到了朱温的阵营中。然而,就在他正式投靠朱温不久,有一天深夜,一位不速之客到访他的府衙,为他带来一纸血书:“悉闻将军高升,巢不胜欣喜,然巢之所虑,乃将军无尺寸晋身之功,日后如何保住荣华富贵?巢虽百败,头颅尚在,将军可来速取,以某家之头颅做将军晋阶之梯,不亦快哉?”
尚让看完书中所写不由大惊,连忙问来人:“我家皇上犹在耶?”
来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黄将军如今已是丧家之犬,将军何必如此激动?”
尚让再看那书信,那字迹却是黄巢亲笔,他大哭到:“皇上,你误会尚让了。尚让岂是背主求荣之徒?而今之计,唯有一死明志了。”说着,便要拔剑自刎。
来人见势连忙夺下尚让手中兵器,劝道:“尚江军,且慢轻生,家主还有一言相告。”
“哦?皇上还有何吩咐?”
“我来之时,家主已说,若尚将军果然有取孤之头颅的意思,则立刻带他来见,孤便将这头颅送与尚将军;如若尚将军不肯取孤之头颅,意欲以死明志,则告诉尚将军,孤知道尚将军委身事贼,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孤前之所言,特为试探耳。既然将军心中仍有我大齐,则请将军善待自己,不可枉送性命,大齐早晚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那时,尚将军便是我大齐复国的第一功臣,凌霄阁内,尚将军的神位必独占头名。”
尚让被这一席话感动到无以复加,当即赌咒到:“尚让虽非当年的季布,却也懂得为子死孝,为臣死忠的大义。让必当以大齐复国为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言毕,他当即咬破中指,修书一封托来人带回——那是他向黄巢表忠的证据,也是今天让他不得不来到汴州的原因。
自从当日与黄巢密使匆匆一面后,尚让再没有得到半点关于如何行动的指示,黄巢密使在临行前只告诉他,圣上要他好好潜伏下来,努力办事,用最大的可能得到朱温的信任,哪怕是要用曾经袍泽的鲜血来换取也在所不惜——“今天是他朱温的土地,来日便会重归我大齐的版图。”
而后,在将近十年的光景里,尚让果然不负众望,为朱温东征西讨,开疆裂土,打下了无数重镇名城。他本人也从一个毫无实权的“四方宣威使”逐渐做到了开府建牙的一方诸侯,在为朱温征战这数年中,尚让渐渐感受到了朱温并不像当年传说的一般,说他只是个靠运气与背叛才获得成功的小人。事实上,朱温非常懂得笼络人心,在每次战斗时的目标也非常明确,他从来不会以单纯的劫掠为目的去攻陷城池,这与当年黄巢的所作所为有很大区别;在朱温的治下,他非常注重农耕发展,对待百姓也没有肆意盘剥。一句话,朱温所做的一切,正是尚让当年起兵追随黄巢时自己的理想,渐渐地,他开始对朱温有了好感,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当初写下了那封向黄巢表忠的书信。
但一晃将近十年的时光,黄巢再不曾派人与他联络过,他几乎以为黄巢已经死了,或者黄巢自己也知道复国无望,索性便成全了他?然而,就在两个月前,当他远在襄阳却接到来自黄巢的书信时,他才恍然,原来这些年,黄巢从未遗忘过他,也从未忘记过复国大业。
“此次‘捶丸大会’,是刺杀朱温的千载良机,大齐霸业是否能重新来过,就看将军了。”来人在尚让府中徐徐品着香茗,眼睛却是一刻不错地紧盯着尚让的表情。尚让知道,只要自己表现出哪怕半分犹豫的神色来,自己的那封效忠血书立时就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送到朱温的面前,再过不了多久,朱温的大军就会倾巢出动,将自己剿杀在襄阳城下。一想到这里,尚让立刻表现出十分渴望的神情来,摩拳擦掌到:“终于被我等到这一天了,皇上可有何妙计告我?”
使者见尚让表现得如此急不可待,心内不由冷笑,哼,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襄阳指挥使上来的,竟然这般沉不出气。但他的表情上却是十分亲切:“尚将军,主上早有妙计,你只需这么做,不出三月,管教朱温授首。”说着话,他附在尚让的耳边,轻轻说出了计策安排。
“好,果然是一条釜底抽薪的好计策。”尚让那蒲扇大的手掌一巴掌拍在了使者的背上,疼得那人嘴歪眼斜一个趔趄:“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
就这样,尚让一面与使者虚与委蛇,一面磨磨蹭蹭的从襄阳出发,赶奔汴州。一路之上,他仔细盘算着自己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是协助黄巢刺杀朱温?还是向朱温坦白十年前的旧事,从此不再受黄巢的掣肘?思来想去,最终他决定还是先去见一见葛从周,或者,他可以给自己指一条明路?
尚让带来的杜仲丸球果然让葛从周大开眼界,在葛从周府衙的后花园,尚让一挥之下,杜仲球笔直地向池塘后面飞去,眼见就要越过池塘了,却孰料迎面一阵风吹来,那丸球在空中受阻一滞,也跌落半空,坠在池塘中——虽然是掉了下来,但那距离却是比先前葛从周击出的那枚丸球远了足足有七,八丈的距离。
“果然好手段。”葛从周击掌大笑到:“尚老弟,想不到你在襄阳竟捣鼓出这么个有趣的玩儿意,这可比之前的那些瘤木做的丸球要好许多啊,就凭你这杜仲胶球,梁王必有厚赏。”
听着葛从周说起梁王朱温,尚让不由颜色稍变。但就是这一闪而逝的表情,却被葛从周瞧个正着:“怎么啦?尚老弟,有什么心事?”
尚让轻叹一口气:“老葛,你这里有清净点的地方么?我想跟你单独聊聊。”
葛从周瞅着尚让的脸色不对,心知有事,也不多言,自带了尚让到自己的书房中来,吩咐下人:“备一桌酒菜抬进来,你们都退下吧,不用在这里了。”
下人们答应着,不多时便置备出四冷四热八个小菜,又从酒窖里取来了上好的波斯美酒,收拾停当后,下人们从书房退了出来。尚让也不急着坐下,而是在葛从周的书房里四处转悠打量着,不时东摸摸,西碰碰,嘴里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葛从周的书房并不奢华,墙壁上挂了些他自己写的条幅,一会儿是“群贤毕至”、一会儿是“不动如山”,书案上摊开的宣纸上,是一幅还未来得及装裱的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哈,想不到你也喜欢这首诗。”尚让从书案上将这幅字取了起来:“好诗,好字。”
葛从周摆摆手:“老尚,你就别装文人墨客了,就你那点子墨水,扁担倒了都不认得是个一字。”
尚让哈哈大笑:“老葛,你这么说可真有点欺负兄弟了。老尚我虽然不比你在汴州清闲,可是咱在襄阳闲着的时候也是喜欢找几个秀才过来聊天吃酒,舞文弄墨的。你也别不信,今儿你有眼福了,老尚我还从来没给人写过条幅呢,今儿索性送你一幅字,如何?”
“当真?”葛从周来了兴趣。
“那还能有假?”说着话,尚让卷胳膊撸袖子,从笔架上取来一支笔,放在砚台里蘸了饱饱的浓墨,然后略作思索,便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不一会儿,他便写好了:“老葛,来看看,这四个字写得如何?”
葛从周凑上前去,只见书案上的纸张上,写着“唯吾知足”四个大字。葛从周笑了:“老尚,没想到你写字的功夫长进这么多啊,只是这四个字能从你的笔下写出来,着实让我有些意外。唯吾知足——唔,怎么?年龄大了?进取之心没有了?”
尚让将毛笔丢在一旁,长长叹了一口气:“唯吾知足,唯吾知足,可惜,知足的人何其太少?”
“此话怎讲?”
尚让从书案后转出来,来在摆好的酒菜边,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地一饮而尽:“老葛,你说咱们这么东征西讨了大半辈子,所为何求啊?”
“唔,自然是为了老百姓和咱自己都能过上太平日子。”
“那你说,现在这天下,太平吗?”
“若说太平,也算是太平;若说不太平,也的确算不得太平。”葛从周也坐在了酒桌边:“老尚,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起这些来?”
“二十年前,我亲眼所见,朝廷昏庸,强盗横行,太平日子过不上,所以一怒之下反了他娘的,跟着前朝的大齐皇帝南征北战,心中只想能让乡亲们不再受那个烂朝廷的欺压,二十年后,没想到我却成了自己当年最痛恨的朝廷中的一员,世事难料啊。”
葛从周听着尚让话里有话,也不接茬,只叨了口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尚让兀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老葛,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天下百姓无辜,可恨就可恨在朝廷选派的官员上,他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才搞的天下苍生不堪其苦。咱们当年都把唐朝的皇帝给赶跑了,可怎么样?到头来还是咱们被打败了,我就想,不如自己去当个好官吧,至少我能保证在我的治下,百姓不会受苦。所以我答应了你招降的条件,我愿意跟着梁王干,只要他能对百姓好,我就愿意。”
“怎么,梁王有什么地方对百姓不好了吗?”葛从周漫不经心地问到。
“没有。若是有了,或许我的心里,就不这么难受了。”转眼之间,尚让已经把桌上酒壶中的波斯美酒全倒在了自己的腹中:“老葛,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你可敢听?”
来了。葛从周心头一紧,暗道,看来这尚让从襄阳来到汴州,没见梁王却先来见自己,果然是另有深意。他略微整理好心绪,问到:“什么天大的秘密?”
“大齐天子,还没有死。”
“啊?”葛从周在心底早已把尚让可能说的任何一种情况都筛过了一遍,却是再也想不到从尚让口中说出的,竟是这八个字。此时,他被震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老尚?你说什么?”
尚让叨了口菜送入嘴中:“你没听错,我说的是大齐天子,还没有死。”
“不可能,黄巢的头颅当年被溥恰割了去献给朝廷,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葛从周断然否认了尚让带来的这个信息。
“你可曾亲眼见到?”尚让反问。
“这,倒是不曾。”
“我却是在他死讯传来三个月后收到过他的亲笔信。”尚让不紧不慢地从牙缝中挤出了这样一句话:“那是他的字迹,我在他身边那么多年,绝不会认错。”
尚让带来的这个秘密的确将葛从周惊呆了,心念数转之下,他立刻意识到如果此事传开,立时就会有无数人头落地:“等等,你是怎么得到他的亲笔信的?你怎么从来没说过这件事?”葛从周狐疑地看着尚让,按照他的说法,那这封亲笔信应该是在大约十年前他就接到了,为什么他从来不曾说起过?为什么他在今夜说起?
一连串的问题闪过葛从周的大脑,他越来越觉得尚让这次从襄阳赶回汴州,绝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回来参加“捶丸大会”这么简单。
尚让看着葛从周,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我为什么今天会来。不错,我又接到了他的书信了。”
葛从周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书信在哪里?”
“老葛,坐下来,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一肚子话要说。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你能听我把话说完吗?”
看着尚让那无限乞求的目光,葛从周忽然发现,面前的这个老朋友的双鬓不知在什么时候已变得花白。是啊,我们都老了,再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葛从周的心底忽然生出了无限悲凉:“老尚,你说吧,今天不论你有什么话讲给我听,我保证它不会传到第三个人的耳朵里。”
尚让感激地看了一眼葛从周:“哥,你可知道,想我尚让一生戎马倥偬,却只是在来到了梁王的麾下后,才活出了滋味儿。仗打得痛快不说,日子也过得安心舒坦,我是说,这几年,我才感觉到打仗这回事,是有意义的,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不是为了劫掠而征战,是为了太平日子,是为了治下的百姓能过上好生活——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这么想的。从前随在大齐皇帝的帐下,仗打得也痛快,可到头来总觉得不像我们一开始说得那样,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战。可是,我们毕竟在一起出生入死了许多年,一个被窝里睡过觉,一个大锅里舀过饭,就算后来大齐皇帝的心变了,变得不再像当初许诺的那样,是为了天下百姓而战,可我还是愿意跟着他,我这份心,你懂吗?”
葛从周缓缓地点头:“所以,你这次来,是奉了‘他’的命前来的?”
尚让不接葛从周的话:“哥,你说皇帝老子的位置有那么吸引人吗?如果让你坐,你愿意坐吗?”
“兄弟,你醉了。”
“不,我没醉。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他不能放下个人的恩怨?如果他真得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什么不就此罢手认输?归老山林?”
“因为有些人,注定不肯那么默默无闻的活着吧。”
尚让的心思被葛从周这一句话说了个透亮:“所以他一定要再起波澜?”
“你呢?你也想再起波澜吗?”葛从周看着尚让。
“哥,你救救我!”说着话,尚让“噗通”一声翻身跪倒,“咚、咚、咚”地向葛从周猛磕起响头来。
“兄弟,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话?有什么事我们兄弟二人一起承担,好吗?”
闻听葛从周这么说,尚让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原委仔仔细细地向他讲了一遍,最后,他一咬牙说道:“哥,他们要我来刺杀梁王。”
“啊?”葛从周被尚让最后的一句话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