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薄雾笼罩的江南小镇,宛如一幅浓淡合宜的水墨画,安静宁谧。偶尔有小船吱呀而过打破这宁静,但瞬即便远去消逝在薄雾中。
在小镇东北隅的一间破庙里,颜家班班主颜景文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此刻正瞪着遍布血丝的双眼发呆。
来这小镇搭台唱戏已半月有余,虽然收入微薄,总也能够勉强维持,混个半饱。怪就怪自己昨天没能拦住福生,他受了看客的怂恿一时昏了头,非要做那从三张桌子垒成的高台上翻跟头落下的动作。虽然福生已经练了有三个月,奈何并未十拿九稳地掌握要诀。昨天福生就少用了力道,不是脚而是尾椎骨重重着地,当下就站不起来了。更可气的是,答应无论成功与否都会付钱的看客们竟一哄而散,不顾而去。
福生是颜景文的二儿子,才刚满十八岁,是颜家班里排第二的生行。说是排第二,其实颜家班总共才八个人,颜景文既是班主又是头号生行;妻子颜刘氏负责众人的生活起居,偶尔还要客串老旦;能文能武的旦行小海棠;两个净行兼跑龙套的小学徒颜炳亮和黄大龙;还有两个负责锣鼓家伙和二胡的乐师。颜家班人员组合本就相当精简,现在福生出了事,短期内怕是不能登台了。
近两年,颜景文明显感觉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练功超过一个时辰就觉得胸口憋闷,胃部也是经常疼痛难忍,那是早年到处流浪、饥一餐饱一顿落下的毛病。颜刘氏总是看不过去,多次劝他解散了颜家班,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另找其他营生。颜景文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总是下不了决心。颜家班的人跟着他都有七、八年了,相处得如同家人一般,一时解散了,又没有安家费可以发给大家,叫他们何去何从呢?
颜景文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满脸痛苦地躺在干草堆上的福生。昨天已请大夫来看过,幸而骨头没有断裂,只是需要卧床静养至少半年。如果昨天不是贪沈老爷那三块钱,福生也不必受这般苦楚。都是自己没用,大儿子生病没钱治疗早早夭折,小女儿又不得不寄养在别人家里。
当初为了福生学不学戏的问题,颜景文也是思前想后踌躇不决。还是颜刘氏说,先学着,要不要登台到时再说。言下之意是如果有更好的门路当然是不要唱戏。但是更好的门路一直没有出现,眼看着福生刻苦练功、唱腔和身段日渐有模有样起来,登台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颜景文知道福生心里是不愿意的,但他从小就懂事听话。也许福生想,等爹妈攒够了做小生意的钱,他就能脱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但是钱真的很难攒起来,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额外开销临时冒出来。颜景文是那种“穷坦气”的性子,只要别人开口,基本上是来者不拒的。所以颜炳亮家失了火,颜景文会拿钱给他寄回去。小海棠的养母过世,又是颜景文拿钱出来殓葬。
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呢?福生养伤,好歹要买些骨头熬汤补补,让他康复得快些好些。少了个撑台面的支柱,颜景文纵有浑身本事,也无法一人分饰两个角色。不过演出减少也意味着收入减少,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颜景文又想起当年父亲和哥哥们还在戏班的时光,那是颜家班最辉煌的时候,班里有二三十个人,还到上海的大戏园子里演出过。可是父亲很快迷上了牌九和二八杠,不但输光了辛苦多年的积蓄,还欠了一身债,最后竟不知所踪。哥哥们则流连在温香软玉中忘乎所以,大哥跟一个富商的三姨太鬼混时被逮个正着,打得半死扔在黄浦江边,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二哥迷上了醉香阁的头牌白玫瑰,拿不出替她赎身的钱,在一个寒风凌冽的夜晚带着白玫瑰跑路了。可能是为了躲避醉香阁的追捕,二哥走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甚至没有带走家伙行头,看来从此不会再操抛头露面登台唱戏的旧业了。
颜景文只得自己扛起颜家班。遭这一连串变故,颜家班仿似霜打过的庄稼,蔫得再也站不起来了。颜景文自认在唱戏方面是没有什么天赋的,功底本来就没有两个哥哥好,原先捧场的老看客也越来越少,班里的人看每况愈下都陆陆续续走了。后来上海混不下去,只能在周边的小镇上搭搭草台班子勉强糊弄个温饱。小海棠的养母原来也是颜家班的旦行,小海棠八岁那年来了戏班学戏,此后就一直跟着他。颜炳亮算是远方亲戚家的侄子,不知怎么对下地耕作深恶痛绝,他父母就把这儿子托付给了颜景文。黄大龙呢,原来是个乞儿,颜景文看他眉目还算齐整,也把他收做学徒。就这样,这些人跟着颜景文颠沛流离,从一个小镇转到另一个小镇。颜景文心底还藏着一个希望,就是某一天在某个小镇里能够遇到父亲,就算日子清苦,也是亲人相守在一处。
颜景文思忖着要如何度过眼前这个难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颜景文老家的隔壁相邻,名叫边慧玉,两人相差三岁,可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去年在吴江偶然碰上匆匆交谈了一会儿,边慧玉听了颜景文这几年的生活境况唏嘘不已,告诉颜景文自己现在住在苏州,做的是师娘的营生,这次来吴江,就是有个小孩受了惊吓高烧不退,家里人怕是刚去世的老人不舍得孩子,便请她去作法请老人现身,好言相劝老人离去的。以后颜景文若有什么急难事可以去苏州找她。边慧玉虽是女人,却从小就是豪爽讲义气的性格,年幼时父母早亡,也深得颜景文母亲的照顾和疼爱,所以看颜景文就如兄长一般。
虽然多年未见,且是求助于女人,让颜景文颇为踌躇,但实在也无他法可想。当下颜景文打定主意,决定马上去苏州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