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后，金堂就正式跟着颜景文每天练功，从不间断。压腿、踢腿、推掌、下腰、虎跳、虚步，凡是师父教的，金堂都认认真真地记下，一遍又一遍练习。有时候贪玩的性子上来，心思野了动作走样，就会挨师父一藤条，疼得龇牙咧嘴，身上淤青。不过金堂并不忌恨师父，因为师父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做得好了自会表扬，做得差了给点教训也是警醒。金堂觉得跟两个师兄相比，师父还是偏疼自己多些的。
邵俊才夫妇只来看过一次金堂练功的情形。那一次，颜景文并没有因为他们夫妇在场就网开一面，一个动作不到位依旧狠狠一藤条下去。韩氏当即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邵俊才也是心中不忍，但看金堂倒是不以为意，反而收敛心神重新再做，又感十分欣慰。
邵俊才怕韩氏伤心，连忙拉她离开了，一边劝慰道：“不管学哪样技艺都要吃苦的，我看颜师傅下手也有分寸，不会打伤，放心！”
邵俊才又道：“宝宝确是学戏的料子，我看他几个动作都是有板有眼。”可能为了不让金堂分心，也为了不用眼见金堂受罚，邵俊才劝住了韩氏，夫妇俩自此之后再也没来看过金堂练功。只是金堂回家吃饭时，韩氏总要问起是否又挨了师父的打，金堂也懂事，每次都是轻描淡写，说自己动作做得好很少挨打，不让母亲操心。
两个月后，颜刘氏带着已能走动的福生来苏州与颜景文会合。
对于颜景文收徒的事，颜刘氏并没有什么意见，妇道人家出嫁从夫，丈夫决定了的事，就算有意见也不会多说一句。但是福生却是满肚子不痛快。本来自己为了多挣几块钱摔伤了腰，连月来忍受痛楚已是懊恼万分，爹爹为了生计暂时抛下他们母子也姑且不论，这么着急收个徒弟又是什么道理呢？难道爹爹断定自己无法痊愈急着找接班人了吗？难道爹爹连只传骨肉至亲的行规都不顾了吗？
虽然颜家班里还有颜炳亮和黄大龙两个学徒，但显然和金堂是不同的。金堂是正式行过拜师大礼的入室弟子，资质又高于其他两人，所以颜景文教授的内容表面上相同，但细节处又并不一样。大家一起练的只是基本功，颜景文会讲解动作要领，可是各人的身体素质、使用的力道大小不同，完全按照师父教的去练，成功与否是随机的，当然也可以通过反复练习和表演去摸索出最适合自己的套路，但那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成的。最初一个月，颜景文仔细观察了金堂练功的细节，结合自己的经验在关键处提点两句，或在应该着力处扶上一把，加上金堂悟性本就很高，这样做出来的动作才又轻巧又好看，且不容易受伤。
福生清楚爹爹是用教自己的方法在教金堂，心中有些醋意和不快也是自然不过。但是福生又不敢向颜景文当面提及此事，只是不时跟颜刘氏发牢骚：“妈，你看爹爹如此着紧那个金堂，真是人穷志短！连炳亮和大龙都很不服气，他们跟了爹爹这么久，却不如一个新来的小子得宠。邵金堂毕竟是外姓人，死赖活赖地要学戏，也不知究竟存着什么心思，爹爹这样做，就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吗？妈，你可要劝劝爹爹，别为了一个邵金堂，失了颜家班上下的人心！”
颜刘氏虽然跟着丈夫在外闯荡多年，也算见过些世面，但骨子里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封建小女人，再加上母亲心性使然，让儿子不痛快的人她是断然不会喜欢的。因此她逮着机会便在颜景文跟前嘀咕，要他对金堂留个心眼，不要傻乎乎地把什么都教给他。
颜景文听她说得多了，其实也有几分听进耳去，不过还是很不耐烦，答道：“妇道人家不要啰嗦，我自有分寸。”
金堂本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脾气，一上来对师母如同对师父一样尊敬，也想跟大师哥亲近亲近，不过几次下来，对于他们待自己的冷热亲疏，还是能够十分敏感地体会到，所以便本能地与颜刘氏和福生保持了距离。
颜家班中，小海棠原是年纪最小的，却也比金堂长了三四岁，年龄上的相近会造成心理上的亲近，小海棠对这个乖巧清秀的小师弟很有好感，日常也总以师姐自居，很是照顾金堂。练功间隙，福生巴巴地给小海棠倒了杯茶献殷勤，小海棠接了却不喝，转头招呼金堂说：“金堂，来喝杯茶歇一会儿。”金堂笑嘻嘻地跑过来，接过茶杯就喝，也没有在意茶是谁倒的，恨得福生牙痒痒。
“金堂，过来，看你满头大汗的，快擦擦！”小海棠说着，便拿起自己的小手帕给金堂擦汗。金堂也不推辞，昂着头任她擦拭。
小海棠出生时便没有父亲，母亲也早丧，虽然颜景文夫妇对她还算不错，但寄人篱下的感觉一直都有，他们只能照顾她的生活需求，却无法照顾到她的情感需求。只有当她和金堂相处的时候，她才觉得心中充满了柔情，她并不知道，那是一种潜在于每个女性生命与灵魂中的东西，叫做母性。
福生看到金堂鬼鬼祟祟地拉拉小海棠的衣袖，小海棠会意地跟他前后脚走向墙根拐角处，福生偷偷跟了上去。
金堂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塞给小海棠：“海棠姐，这是我母亲自己炒的黄豆，可香啦，你尝尝。”
小海棠欣喜地接过纸包，打开闻了闻，说道：“哎呀，真香！金堂，这两天我正馋这口呢，怎么就被你猜到了？”
金堂扮了个鬼脸道：“昨天你跟炳亮哥商量要出去买炒黄豆吃，我听到了，回去跟母亲一说，她就让我带来给你。”
小海棠叹道：“邵师母太好心了，你要替我好好谢谢她！”
金堂点头答应。
小海棠把纸袋伸向金堂说：“来，我们一起吃。”
金堂连忙摆手：“我在家吃了好多了，这些你留着慢慢吃。”
福生看着小海棠开心的笑脸，对金堂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倍，暗暗咬牙切齿道：“这小兔崽子，年纪这么小就有这么些花花肠子，真不是个东西！”
这些日子，福生一直盼着自己能快些康复，不用老是无所事事地躺着胡思乱想，越想越气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