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高山流水

“已经有多年，过年都没有这么热闹开心了。”周嫂专心地擦洗餐盘，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周嫂，你家里还有别的亲人吗？”米芃芃问。周嫂难道连一两个至亲都没有吗？听她这番话，好像一直都是在外面过年的。

“说实话，我------已经没什么至亲的人了。”周嫂叹口气说。

芃芃困惑了。谁都有个把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周嫂怎么会一个至亲都没有？

“很多年前，我老公得病死了。他病世后，我婆家的人，说我八字不好，命里克夫。说是我，克死了他们的儿子。他们怕我的晦气侵染到自己身上，都和我断了来往。我娘家也没什么人了，一个哥哥，嫂子很吝啬，怕我牵累他们，对我不冷不热的。我无处可去。”周嫂这么解释。听周嫂背诵一样的陈述，好像事先打好腹稿，流畅背出来一般。

“那年冬天，天很冷。我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街上，看着人们喜气喜气洋洋准备过春节，心里忽然感觉活着很没意思。一个人走啊走啊，不知不觉出了城，到了白河边。那时候，三九刚过了两天，白河结了一层薄冰。像是有东西牵引我一样，我迷迷糊糊走上了冰面。冰很薄，一踩上去就咔咔响，我的一只脚已经踩裂了冰，水立刻就漫上来，淹没了脚踝。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冰冷的河水浸透了鞋袜，让我有种快感。”周嫂脸色很凝重，似乎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时候，恩主忽然从我身后出现，他抓住了我的衣服，把我拉离了河面。我放声大哭，还埋怨恩主多管闲事。后来，他把我带到家里，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从此，我就结束了无家可归的生活，一直住在恩主朋友家。”周嫂终于笑了。

米芃芃看出来，周嫂对亓皝的态度很特别，很恭敬，很------，她说不出的感觉。

“恩主在国外的时候，每年春节，我都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过的。今年这个年，最热闹，也过得最开心。”周嫂说完最后一句，脸上忽然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米芃芃或多或少猜到，这红晕，或许和叔叔有关。她很高兴。

“这些年，你身边连一个亲戚都没有，是不是很孤单？周嫂，你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米芃芃又问。

“其实也没什么。虽然至亲都不在了，但是我还有同宗族的人帮助我。现在他们就是我的家人。”周嫂似乎对宗族至亲不愿多谈。

“你上次说你们那个圈子，都把亓皝当恩人都称呼他恩主。那些同宗族的人就是你说的‘圈子’吗？”米芃芃却没有觉察到周嫂的变化。

“对。”周嫂不愿意多谈，开始闪烁其词。

米芃芃总算意识到了周嫂的忌讳，识趣地停止追问。

亓皝总是那么诡异，连亓皝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身份、来历都神出鬼没的，感觉很神秘，甚至于谈吐也和常人有异。

周嫂总是称呼亓皝“恩主”很恭敬的样子，那她那个圈子，都对亓皝这样的态度的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亓皝是他们的领导？米芃芃一个人胡天海地瞎琢磨。

其实周嫂才四十出头，样貌却很老相，像是五十几岁的人。她没有孩子，婆家的人因她没有生育，厌弃她，丈夫生前对她说不上好坏，就是寻常搭伙过日子的伴而已。

“我叔叔脾气不好，他是不是总惹你生气？”米芃芃试探着问。

“没有，他人很忠厚老实，也会关心人。”提到老米，周嫂脸上可疑的红晕加深，神态也略显扭捏。

米芃芃早就看出了端倪，但是她假装懵懂，一无所知。现在，通过周嫂的神情言语，她已经彻底明白了。但是，她知道，捅破这层窗户纸，为时尚早，还是静等花熟蒂落吧。

她真的为叔叔高兴。一直以来，叔叔为自己所作的一切，让她有种压迫感和负疚感，总觉得是自己捣毁了叔叔本该拥有的幸福。

可喜的是，叔叔的春天就要来了。

说不定，周嫂以后会成为自己未来的婶婶。虽然是晚了点，但是总好过一辈子难见阳光普照。

她心底充满了对周嫂的感激，对周嫂就更加热忱起来。

周嫂是个开朗健谈的妇人，米芃芃和她聊天，很投机，两人不时发出和谐开心的笑声。

这笑声，犹如天籁，厨房外面的男人都能清晰听到。

老米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捕捉到了侄女和周嫂的笑声，自己也跟着无声地笑了。到目前为止，这两个女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现在，这两个女人，谁都和他没有血缘上的关联，一个不是女儿，却胜似亲生，一个萍水相逢，却让他倍觉温暖。她们能相处和谐，是他幸福风感最强的事，他甚至觉得，拥有她们，是自己此生修来的福分。

女人们凑在一处，热议的话题，永远就那几个:男人、衣服、儿女。米芃芃和周嫂的话题，不知是谁引到了米芃芃和亓皝身上。

“芃芃，看得出来，恩主好像很喜欢你！”周嫂和米芃芃热络起来，说话便不再拘泥。

“不会吧！”米芃芃心里甜丝丝的，能从别人嘴里证实亓皝喜欢自己，还是第一次。

她忽然有种甜蜜的惘然，亓皝从没说过喜欢自己，态度从来都是淡淡的。

“亓皝不是有女朋友么？”记得上次，亓皝无意中提起过。而且，上次乔鲁乔也曾说过，上大学时，见过亓皝在女大学宿舍楼下等某位佳丽。

米芃芃想到此处，感觉嘴里涌起一抹苦涩的味道。他日夜想念的，久久等待的那个人，始终不是自己。

“谁说的？他没有交过女朋友！我跟着他这么多年了，我很清楚的。”周嫂一口否认。

米芃芃窃喜，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好像家境很好。”米芃芃终于问出久憋在心里的疑问。

“恩主人长得好，性格脾气也好，不花心，从不乱来。他家里情况我也不清楚。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出国住些日子，想来亲属都在国外吧。他是有钱，或许这些钱是他自己赚来的，或许是他继承来的。总之，你放心啊，反正不是偷的。”周嫂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米芃芃内心希望周嫂多多谈谈亓皝，周嫂见米芃芃感兴趣，也就越发卖力地夸赞亓皝。

周嫂讲他不俗的财力，不凡的谈吐气质，会弹钢琴会吹箫，会画画，会好几国语言，还有很多高雅的爱好……周嫂的意思，是想让米芃芃多一点喜欢亓皝。

但是，周嫂自己也没想到，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周嫂描绘的越多，米芃芃反而越觉得他高不可攀，不断地在心里问：我和他般配吗?

他欣赏高雅音乐的时候，自己就像个聋子，谁会喜欢对牛弹琴呢？他和朋友高谈阔论、喝红酒吃西餐的时候，自己就是个不懂如何使用刀叉、呆呆坐着的灰姑娘。

即使哪一天，自己勉强穿上了水晶鞋，谁都知道，那不是属于她的鞋子，人人都会笑话自己，穿了双不适合自己的鞋子。

周嫂絮絮地说，米芃芃却听得越来越心冷。

他和自己，云泥之别!一个高高在天，一个猥琐在黑暗的角落。

“你和恩主是天生一对！”周嫂还在游说。

“周嫂，不要这么说。”米芃芃黯然说道。

周嫂终于发觉到米芃芃灰暗的脸色，她不明白，刚刚还兴味盎然的姑娘，怎么就一下子闷闷不乐了，“恩主哪里不好么？”

“他当然很好，只是我们在一起不合适！”米芃芃垂下眼睛，轻声说道。

“我觉得你们是天生一对。恩主很难喜欢什么人，除了对你，我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

“周嫂，你没明白我的话。我没觉得他不好，相反，我是觉得他太好了。”芃芃叹了口气。

周嫂不明白，难道太好了反而成了缺点？竟然成了被人拒绝的理由?

没有谁，只是因条件好被女方拒绝的道理。

亓皝相貌堂堂、气度卓越、家境殷实。这样的人，米芃芃自问，踩着凳子也够不着，假如自己勉强踮脚去够他，去迎合他，那样的生活多么累!能够长久么？

她自小过得是寒酸的日子，心里总有种自卑和不安定感，总是下意识的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亓皝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让她觉得极不真实。亓皝是虚幻的，是高不可攀的。

纵使他可以俯下身子，纡尊迂贵，放下身段来迁就自己，可是这种削足适履的做法，他难受，自己看着他更是难受。

米芃芃承认，自己是胆小的，自私的，不想委屈自己更不想委屈别人!她不想让自己不快乐，也看不得别人因为自己不快乐。

比起在幸福人家长大的孩子，她更懂得保护自己，但也比那些孩子来的心狠。

“我只想找个平凡的人，不一定多金，够用就好，不一定多英俊，相貌不能当饭吃。只要他对我和叔叔好，就足够了。”米芃芃知道自己说这番话，是多么违心。

好的东西，自己总是留不住，比如妈妈，比如方刚、乔鲁，他们都远远地离开了她。

她们的话被站在室外的亓皝听了个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亓皝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空洞洞的身子，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己对她的心思，已经这么明显了，她不会感觉不到。她说因为他太优秀，她说自己配不上，实际上都是婉转的拒绝和借口吧？

难道是感觉出现了偏差？有时明明感觉她也是喜欢自己、依赖着自己的，果真是自己一厢情愿吗？

年夜饭，四个人围坐一起。每个人脸上都荡着笑意，其实真正开心的只有老米和周嫂。

第二天，大年初一，亓皝载着周嫂回去了。

老米留下来陪着米芃芃。爷儿两沿着浅滩，散步聊天。

“叔叔，你觉得周嫂这个人怎么样？”米芃芃试探。

“周嫂啊，人不错！”老米笑眯眯的，似乎不想多说。

“叔叔，你有没有，考虑成个家？”米芃芃终于问出来。

“说啥呢！叔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成什么家？倒是你，赶紧把个人的事定下来！我也就不再用为你操心了。”老米赶紧转移话题。他觉得对不起侄女，侄女的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自己竟然抢了先。

“叔叔，你放心，我肯定会努力的。你放心吧！”米芃芃亲昵地挽住叔叔的胳膊，“昨天，和周嫂聊天，和她说起要不要成个新家的事，她没说不要。”

米芃芃看叔叔看似不经心的样子，实则竖直了耳朵，等着米芃芃的下文，“周嫂对你评价很高，看来她对你很满意，你要是喜欢周嫂，可要加油。”

“胡说什么！”老米脸发红，欲盖弥彰。

“叔，你不抓住机会，让别人捷足先登，到时可别后悔！”米芃芃乘胜追击，再接再厉。

“可是，我比她大了那么多……”老米吞吞吐吐，终于松口。

“没有大很多啊，过了这个年，周嫂四十五岁了，你五十一岁，只不过大了六岁而已，‘六’是个多么吉利的数字。”米芃芃极力劝说叔叔。

“周嫂人是很好，可有时她怪怪的。每个月的月末那天，她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怎么叫也不出来。不过，过了那天，她就没事人一样了。”老米疑惑得说。

米芃芃忽然警醒了一下，疑窦顿生。

亓皝也是每个月的月末这一天，消失得不见踪影。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亓皝晦日那天离开的原因。

想不到，周嫂竟然和亓皝一样！难道困扰周嫂的，是和和亓皝同样的况境？

米芃芃大惑不解！

“是不是周嫂每逢月末那天就会身体不舒服？”米芃芃没有把亓皝的秘密说给叔叔，只试探地问。

“没听她说有哪里不舒服，看上去身体好好的。”叔叔也纳闷。

想不到，亓皝家里的佣人周嫂，竟然也和亓皝一样的神秘和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