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朗巴措的蜕变

朗巴措听从于萍的建议，到一家藏式餐厅应聘，当了服务员。朗巴措以前在白马藏寨的客栈打过工，有一定的服务经验。所以，他在藏餐厅工作得还算顺手。

对于和朗巴措的关系，于萍一直颇费脑筋。说是夫妻吧，两人没有领取结婚证。要说不是夫妻吧，两人还生了两个孩子。一看到围在自己身边，一天到晚喊着自己“妈妈”的两个幼小的孩子，于萍心底里所有的坚硬瞬间化为乌有。她又想到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山寨小学，十几个无学可上的孩子。

她给孩子们上课的最后一天，支书的儿子——十岁的扎西，他大约是听到父亲在家里的议论，率先得知于老师要离开山寨，也许再也不回来了。扎西怯生生地在课间休息时，问于萍道：“于老师，你真的不教我们了吗？”

于萍本来就在回避这个问题，担心孩子们会有不良反应。扎西现在挑明了，自己已无法回避。

于萍有点伤感。她微笑地反问道：“哦，你听谁说的？”

“我阿爸。我阿爸说你是大城市的人，还是大学生，是被骗到我们寨子的！你要是走了，肯定不会再来了！”

于萍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说：“老师在外边还有个家，老师是回家看看。”

班长央宗小声地问：“那于老师还回来吗？”

于萍有点违心地回答说：“老师会回来的！”

看着眼前这些年纪大小不一的学生，于萍说：“咱们寨子马上就要通公路了。听说还有高速公路也快修过来了。还有铁路也正在勘察。我们寨子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外面的人过来旅游。你们以后就要到乡上学校去上学啦！”

孩子们都露出向往的神情。有的问：“那我阿爸阿妈就可以回家喽？”

“对！你们在外面打工的阿爸阿妈就可以很方便的回寨子啦！”

大多数孩子都有阿爸或是阿妈或是父母在外地打工。有的孩子已经几年都没有见到父母了。听到于萍描述的前景，孩子们压抑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

临离开山寨的那天早晨，得知消息的孩子们在班长央宗的带领下，早早来到朗巴措家的院坝上，给于萍送行。于萍抱着孩子哭得稀里哗啦。一直到朗巴措不耐烦地说：“别哭啦！再不走，就走不到地方啦！”于萍才狠心和孩子们分手。

于萍走了一个多小时，爬到山顶，回头还能看到孩子们的身影。于萍又朝孩子们站立的方向挥了挥手，狠狠心，紧走几步，跟在朗巴措的身后，隐没在山路之中。

这天晚上，朗巴措轮休。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于萍家中。

于萍关切地问道：“朗巴措，怎么啦？”

朗巴措说：“不想干了！我要回寨子！”

“到底怎么啦嘛？”

“狗日的老板骂我！”

“骂你啥子嘛？”

“他骂我是土狗！我最讨厌人家骂我土狗了！”

“老板凭啥骂你嘛？”

“我端菜的时候，不小心把菜汤洒出来了！客人没有说啥子，老板把我吼了一顿。我说我注意还不行吗？他就骂我土狗！”

“多大点事嘛！做服务工作就要挨得起骂，受得起气！你的性格就是太刚强，应该有人骂你几回，让你改一改。免得以后你回寨子开了客栈，把客人得罪了还不知道是咋回事！”

朗巴措说：“你总说开客栈开酒吧。随便就得几十万，我到哪里去找钱嘛！”

于萍说：“听说国家对老少边穷地区有补贴还有贷款，总会想到办法的！你只管多学点东西，钱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那是我的事！”

朗巴措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来到京城后，他完全被于萍以前所过的生活所震慑。在超市、在景区、在奥特莱斯，无论那个场所，于萍花钱如流水一样的气势，将朗巴措狂傲的性子完全打倒。他对于萍除了佩服，还有几丝惧怕。原来动不动就对于萍吼叫的毛病，一夕之间完全改变。

大儿子于欢挤到朗巴措身边，央求道：“阿爸，我们躲猫猫吧？”

于萍说：“赶紧的，好好陪孩子们玩一玩！”

朗巴措听话地站起身，对儿子于欢说：“好吧！欢欢当猫猫，阿爸和晴晴来找！”晴晴是小女儿的小名。

于欢答应一声，说：“你们不准看！要数二十下！” 赶紧跑到姥姥的房间躲了起来。

朗巴措用手蒙上眼睛，嘴里数着数：“一、二、三……，阿爸来找了！”

晚上，于萍把床让给朗巴措，自己挤到母亲的床上。

母亲舒红秀再次问道：“你和朗巴措到底怎么办嘛？荤不荤，素不素的！长期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于萍说：“我心里还没有谱。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口口声声说要帮他建一个客栈，或者一个酒吧。你不会当真吧？”

“唉！这个嘛，不管我和他是不是能够成正式的夫妻，我肯定会帮他的！朗巴措脾气差一点，人还是很善良的！我看他现在对我言听计从，以后他也不敢对我咋样了！”

“你也不知道是咋想的！他和傅顺能比吗？”

“妈，您又提他干嘛？是我要离婚呀？！是人家合伙欺负我，我还能咋样嘛？！”

“好啦，好啦，不说他了！我看这个朗巴措换了一身衣裳，在京城待了半年，变化还是蛮大的！起码比刚来时顺眼多了！”

“他就是没读啥书，长期待在山里见识少了一点。不过，他没有城里那些男人的坏毛病！对我还是很忠诚的！和他们寨子里其他的男人比，朗巴措算是很顾家的男人了！”

“既然这样，你们不如把结婚证领了算了！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又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还能经得起折腾啊？萍萍，听妈妈的劝，和他过吧！嫁给一个没多少文化，又是少数民族的老公，在同学朋友中，可能有些掉价。但日子是自己在过，又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只要自己舒服，过得开心，算啦！认命吧！比起你那些离婚，单身守寡的同学，你不是要强很多吗？再说，你还有孩子，他们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于萍这在些天的矛盾挣扎，在妈妈的劝说下，终于有了选择。她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原来在城里我总是失眠睡不着！到了山上，居然不在吃药，到床上就睡着了！如果不是想您和馨馨，我都不想出山了！”

妈妈说：“走吧，不要在我床上挤我了！你去和朗巴措聊聊，选个好日子，把结婚证领了吧！”

于萍有点难为情，说：“今晚我就在您这里睡！我明天再和朗巴措说吧！”

妈妈说：“哎呀！你快走吧！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睡了！你挤在这里，我睡不好！”

于萍只好抱着枕头来到朗巴措的床上。

朗巴措正头枕双臂，仰望着天花板，一个人生闷气。忽然听到门响。只见于萍穿着睡衣，抱着枕头，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又回身锁好房门。他惊讶地看着于萍的动作——自从来到京城，他们就再也没有同过房。朗巴措不敢轻举妄动，静悄悄地望着于萍。

于萍用枕头将四仰八叉地睡在大床中间的朗巴措打了一下，说：“让开啦！”

朗巴措机械地往边上挪动了半个身位。

于萍坐在床沿上，说：“怎么？不欢迎我？那我出去睡啦！”说着佯装要站起身。

朗巴措如梦初醒，一把拉住于萍，将于萍揽到胸前，说：“别走！”

朗巴措贪婪地用鼻子吸取于萍头发上的香味，嘴里喃喃地说：“好香！真好闻！”又撩起于萍的睡衣，吮吸着于萍的乳头，含混不清地说：“好甜！好吃！”

通过在全国妇联工作的同学了解到，全国妇联与民委一起，在京城举办为期一年的少数民族青年创业培训班。于萍按照同学的提示，为朗巴措准备了资料，要了一个名额。朗巴措认认真真地学了一年。从培训班毕业后，朗巴措再也按捺不住回家的心情，非常坚决地要求回到自己大山深处的家。于萍看到朗巴措的精神气质发生了飞跃，有了质的改变，自然是欣喜异常。她十分痛快地答应了朗巴措回家的要求。

于萍听从了妈妈的劝导，与朗巴措领取了结婚证。他们现在是正式合法的夫妻了！朗巴措领着两个孩子，在于萍的陪伴下，再次回到了寨子。寨子里的乡亲简直不敢相信。朗巴措居然再次将于萍领了回来，而且还在京城领取了结婚证！全家四个人，无论大人小孩，一色的新衣新裤，于萍还给阿妈买了一件寨子里从来没有人穿过的羽绒服。于萍的再次到来，彻底打消阿妈的担心。她现在明白了，于萍真真正正是自己儿子的媳妇，是一家人！

与寨子一年多的分隔，朗巴措和于萍都没有想到，周边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村子西头，那座将寨子与外面的世界分隔了数辈子的大山地下，正在开挖一条隧道。寨子里住满了施工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各种车辆设备在村子周边轰隆隆作业。沉寂了数千年的山寨，变得生机勃勃。

于萍当天晚上就决定：马上准备建筑材料，将自家的宅基地上重新盖一座民族特色的崭新建筑！

第二天，于萍领着朗巴措，用皮卷尺将宅基地仔细丈量。晚上，又请寨子里的几个木匠吃饭喝酒商议盖房的大事。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木匠说：“只要主家花钱，我就能给你盖一座全乡第一流的院子！”

于萍问道：“老人家，要盖一个前后两进的四合院，全木结构，需要多少钱？”

老木匠问道：“那要看盖多大面积嘛！”

于萍说：“我和朗巴措今天丈量过了，算是院坝，我们家的宅基地有六百七十平方米。留个一百平米左右，以后将院坝前面的坡地回填一百多平米，作停车场。建筑要建两层，建筑面积应该在一千平米左右吧。”

老木匠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嘴里正在啃的一根羊骨头，居然从嘴里掉到地上。老木匠有点不相信地说道：“听我爷爷说，我们从前的土司家，院子也只有一进，正房两层，厢房一层。你们现在要建的房子比土司家的还要大哟！”老木匠的话里有话，对于萍的说法有点不大相信。

于萍说：“您老人家就说大概多少钱吧！我和朗巴措一起来准备就是了！”

老木匠沉吟片刻，说：“我看啦，咋样也少不了一百万啊！”

在座的其他木匠惊得直咂舌！老木匠的一个小徒弟不由失声说道：“这么多呀？！”

老木匠摸着下巴上的短须，说：“还没有算家里该添的家具哦！”

一个在外面打过工的徒弟说：“还有家用电器！”

另一个徒弟说：“电都没有，要什么家用电器哦！”

“你没看到工人们正在施工啊！巴郎书记说，大家还要集点资，每家每户都要接上电！”

于萍见话题跑偏，赶紧纠正说：“老人家，您说一百万，不要紧！我和朗巴措商量过了，不管多少钱，我们都要修！钱不够的话，我们就找亲戚朋友借一点。您放心，明天请您帮我们算算材料，我们赶紧备料就是了！我们要在下雪之前，把房子盖起来！”

见于萍这么大决心，老木匠相信了。他将杯中酒一口喝下，说：“好！只要你们把料备齐，我死之前，一定给你们盖一座全乡最气派的大房子！”

按照老木匠开出的清单，朗巴措和于萍没日没夜地筹措建筑材料。好在托建筑高速公路的福，寨子有了一条土路通向乡里。他们雇请的货运汽车隔三差五地往寨子里运送各种材料。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于萍和朗巴措院坝上挤满了前来帮忙的乡亲。按照老家的习俗，于萍特意到乡上买了几挂鞭炮和烟花。随着老木匠一声令下，朗巴措家里的老房子轰隆一声被众人推倒。

朗巴措的母亲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嘴里说着于萍听不懂的词句——她在向佛爷祷告。

朗巴措的弟弟负责点燃鞭炮，炸开的纸屑在火药的蓝色尘雾里漫天飞舞。烟花随着有节奏的鸣响，飞向半空，在天上炸响。围观的人群发出“哦耶”的欢呼。于萍泪眼朦胧。她知道自己将给这个山寨带来改变，带来进步，带来文明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