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残酷的真相

刑平帝天赐五年，已经回国两年的赵雪大致知道了她心心念念的母国是个什么样子，她特别喜欢明州的一家名为洛雪轩的戏院，戏院的老板是个慈祥的老人，每次见到赵雪老者总会把她排在前座，让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戏子的表演。

老者并不知道赵雪的身份，赵雪一直都是便装出行，身后只跟着几个丫鬟，看似只是个大家小姐。

明州大家不少，老者似乎特别在意赵雪一人。

那时赵雪的头发还没有她再长几岁之后棕，没法让人认出来她就是赵家的小公主。

老者的特殊照顾让赵雪心生好奇，她与戏院老板素昧平生，老板为何如此关照她？

有一天演出结束，赵雪来到老板的房间，看见老者凝望着阳台外的细雨品着茶。老者察觉有人来，随后迎上了赵雪淡棕色的双眸，雨天光线阴暗，赵雪的瞳仁如同夜空一般乌黑透亮。

“雪小姐来了，请坐。”老者从茶柜中拿出一只茶碗为赵雪斟茶。

“轩爷爷，雪有一事不解。”赵雪说“我与轩爷爷素昧平生，明州大家小姐众多，轩爷爷为何只照顾我一人？”

轩爷爷笑了“不瞒雪小姐，雪小姐长得很像老朽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每次看到雪小姐，就不免会想起那位故人。”

“哦？”赵雪一下子提起了兴趣“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叫什么名字？”

轩爷爷笑了笑道“是个表演天赋极高的贵族小姐，名叫小玉，说来惭愧老朽并不知道她的家族姓氏，只知道她父亲是帝都高官。”

“哦…”不知为何赵雪忽然想起了母亲的事情。

“我母亲也喜欢表演，但是她身体后来变得很差很差，然后外公就不再让她演戏了。”赵雪说罢让侍女拿过来一本书。

“我很喜欢鸢尾始皇帝与文昭皇后的桥段，里面有一段沙阳赋跟这本书里的一模一样，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就当是轩爷爷一直照顾我的回礼。”赵雪说完将古旧的书简递给轩爷爷。

轩爷爷看到书简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

“轩爷爷怎么了？”

“恕老朽冒昧，雪小姐母亲到底是何人？”轩爷爷问道。

“我要是告诉轩爷爷了，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啊。”赵雪笑道然后她凑近轩爷爷的耳朵说出了令轩爷爷震惊的答案。

“那…雪小姐就是当今赵王的…”轩爷爷有些不敢相信。

“轩爷爷不必在意这些身份啦，地位啦，小雪还是小雪。”说罢赵雪对轩爷爷行了个礼便离开了，独留下轩爷爷愣了半天，感叹世事无常。

赵雪经常会问赵成关于她母亲祁如玉的事情，可是赵成一直回避她。赵成自从两年前从帝都宣阳门跪爬到凌霄宫之后膝盖落下了病根，跟着他早年腹部的旧伤一起时不时就会发作，现在再让他上马打仗是做不到了。

赵成每到初春或者刚入冬，腿和腹部就会痛，大夫说这种病只有伤到筋骨的人才会有，只能养不能治，于是赵成在身体痛的没法上朝的时候就会在自己的后花园临时处理文案，帮他处理的是庄槲和新上任的副丞相欧阳夏，赵成的后花园也是整个落云宫唯一一个御花园，花园的池塘里种满了荷花，所以又叫荷花池。荷花池中间由曲折回廊连接的亭子便是赵成处理公文的地方。

这个池子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书简池，源于赵成会把一些没用的书简扔到池子里，而且不让宫侍去清理，久而久之那些废旧的书简公文会沉淀在池子里成为一道独有的风景…

赵雪经常在父亲办公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睡觉，偶尔会假装睡觉偷听两位丞相说话。

“陈国贵族和亲…”庄槲对赵成念道，只见赵成对庄槲摆摆手示意庄槲把文案给他，庄槲照做，赵成接过书简看都没看就扔到了身后的池子里，只听见扑通一声，庄槲仿佛听见自己头顶上有乌鸦在嘎嘎叫。

“唐国贵族和亲…”欧阳夏拿起下一份书简读到，赵成也对欧阳夏摆摆手，同样在接过书简后将它扔到池塘里。

“阳国贵族和亲…”

扑通。

“齐国贵族和亲…”

扑通。

“秦国贵族和亲…”

扑通，扑通，扑通。

“王上，公主迟早都要嫁，不如先尊重一下他国和亲的意愿，广泛选拔重点培养么。”庄槲说道。

“小庄的女儿多大了？”赵成问道。

“小女年二十…”庄槲回答道。

“你愿意让你女儿远嫁他国？”

“诶，王上这就不对了，雪公主身份特殊，我一个赵国官员的孩子哪有雪公主和亲效果显著啊。”庄槲笑嘻嘻地说道，只见赵成望了一眼旁边装睡的赵雪，把自己的长袍披在她身上，然后一脸严肃的对庄槲说道“你女儿就是女儿，我女儿就是工具？你要我怎么向她母亲交代？这群纨绔子弟还没等我女儿成年及笄就过来求亲，是个什么意思？不就是听闻我女儿天资聪颖美艳绝伦，不都是冲着美貌去的？这样若是嫁了出去等我女儿人老珠黄，那群混蛋不知道会怎么对她，就算我为了赵国需要她去和亲达成联盟，我也得遵从她的意愿，还有什么求亲的书简统统给我扔了，回都不用回。”赵成说完欧阳夏和庄槲扔了不下二十份书简，赵成头都大了。

赵雪的脸上扬起一抹微笑，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赵成发现了。

赵成轻抚女儿的长发，继续回过神来听庄槲和欧阳夏独公文做决策。

赵雪可以出入落云宫的任何地方，除却长平宫，赵雪很好奇这座跟刑王宫里面长平宫名字一样的宫殿，但是赵成下过命令谁也不让进，就连赵成的独女赵雪也不行。

赵雪问过赵成为何要禁止人进入长平宫，赵成说那里闹鬼，吓得赵雪很长时间都不敢接近，后来她老是听到服侍自己的宫侍和宫女说她长得越来越像王后，简直就是王后的翻版，她问宫侍和宫女说长平宫里曾经住着谁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回答，只有照顾她的老麽麽说那里曾是你母后住的地方。

赵雪自从知道她母后曾经住在长平宫之后就一门心思想要进去看两眼，但每次都会碰上赵成，赵成每次也会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赵雪轰回去，但是越阻拦越好奇，赵雪有一天趁太医给赵成诊脉的时机溜了进去，这座宫殿虽然是禁区但并非没人打理，令赵雪震惊的是，这里的结构设计，布置摆设，甚至是花草庭院都跟刑王宫里的那座长平宫一模一样，赵雪在院中的亭子下找到了很多被摔碎的酒坛，还有散落在地上早已被雨水晕染的看不清的书画，赵雪来到正宫门前，双手推开，一股令人心安的檀香扑面而来。

赵雪踏进宫殿的一瞬间恍若隔世，记忆如潮水一般袭来，这里的一切都跟母后的长平宫一样，这更印证了这里便是祁如玉曾经生活的地方。只是父王为何不让自己来这里？既然不让人来这里为何让人打扫？

赵雪对母后的印象很少，只知道母后很漂亮，漂亮的像一个仙女，只是身体不好，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床上躺着吃药，剩下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院子里画画，偶尔祁如玉会弹琴，只是弹到一半就停止了。

祁如玉去的时候赵雪才八岁，她永远也忘不了她母后对她说的话，不要怨恨她的父王，可是为什么要怨恨？赵成为何会让皇帝舅舅大发雷霆？又为何赵成从来不提祁如玉的事情就连她生活过的地方他都不让她进入？

赵雪知道母后再也不会醒来的时候无助的哭了，她含着眼泪说我想见父王，祁舜摸了摸赵雪的头安慰道“你会见到的，在此之前，舅舅照顾你。”

赵雪便满怀期望，直到赵成来到帝都…

诸多对母后的好奇，让赵雪觉得，自己好似走进了这座宫殿就好似打开了了解母后的大门。

有些事，不知道是仁慈，知道之后则是残忍。

赵雪尽力的去感受母后残存的气息，好似一个小孩子努力的去抓住自己想要的糖果一样，直到她看见了墙上的画。

赵雪一眼就认出了画中的男子是她的父王，另外一个依偎在他身边的自然就是她的母后。

在桌案上，赵雪找到了几张写满字的宣纸，写这些东西的人一定喝了不少的酒，字迹潦草东倒西歪，奇迹的是还算得上自成一体，赵雪读第一张。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张：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赵雪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词是父王写给谁的，直到她在最后一张看到了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信。

爱妻如玉亲启…之后什么都没有。在这封信的下方压着一本奏折，赵雪拿起奏折展开里面的内容让这位刚满十六岁的小公主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王诏命，即日剥夺赵王后如玉名号，休还帝都…”

赵雪忽然明白了好多的事情，她知道她长时间见不到父王的原因并不是他事务繁忙，而是父王竟然休掉了母后！

那他为什么还要带她回赵国，为什么如此照顾她，为什么还要让人收拾母后曾经住的宫殿，既然他们的感情已经破裂…

这时赵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赵雪将诏书扔到赵成面前颤抖的问道“这是真的？父王真的这么做了？”

赵成点点头。

赵雪双眼泛着泪花，以近乎咆哮的语气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回赵国，为什么如此在意我，照顾我，为什么还要让我相信你只是太忙了没时间照顾我们母子！”

“因为有些事，我跟你母后身不由己。”赵成无奈的说道。

“父王就是个大笨蛋！大混蛋！负心汉！”赵雪大骂道“你知道吗！母后一直在等你！她对我说，你总有一天会来找她！会看看你们的孩子！会信守你的诺言！但是你呢？！你让她就这么等着，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等到…等到…”赵雪呜咽着。

“我知道，是父王的不好…”

赵雪摇摇头“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母后日日夜夜想着你，而你却只想着你的国！跟赵国比，我跟母后就那么不重要么！你知道她最后跟我说什么么！她叫我不要怨恨你，你这个大笨蛋！”赵雪说完便冲了出去，完全不给赵成解释的机会。

赵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死死的关上门，然后倚在门边大哭起来，赵成追了过去刚要举起拍门得手却停了下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呜呜呜·····啊啊啊啊······”赵雪嘶声裂肺的哭着，赵成却不知道如何劝慰她。

这让他想起了十六年前，同样的天气，同样的情景，他也是这样，无能为力。

赵成也倚在门边坐下，父女二人就这样隔着一扇门坐着，一个嚎啕大哭，一个默默流泪，赵成不顾自己的病痛就这样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本来身体就很差的赵成果然高烧不退，在落云宫的寝殿里休养了一个多月，赵雪每次都是偷偷的来看赵成，却在她的叔叔赵毅发现她时溜走了。

天赐七年，赵雪及笄，求婚之人络绎不绝，排满了整个明州，就如同当年她芳龄十六赵成扔的求亲书简堆得满池子一样。

赵成并没有要求得女儿的谅解，赵雪也依然会在父王身边睡觉，只是话不多，好似在冷战，赵成也心知肚明。

“秦国王太子姬炎的求亲书简。”庄槲递给赵成，原本想象赵成会顺手扔掉，书简却被赵雪拿去了。

赵雪第一次跟自己的父王正经的说“秦国长安王？”

“对，但是此长安王非彼长安王，据说，是一个特别正直的英俊少年。”赵成补充道“女儿有兴致？”

“嗯。”赵雪点点头“反正都要嫁，早嫁不如晚嫁。”

赵成觉得赵雪这么想肯定有猫腻，但还是让庄槲去秦国回复，九国求亲的人得知赵雪名花有主各自失落的散了。

但是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赵雪到秦国后又回到了赵国，她翘婚了，理由是姬炎不合适。

之后九国又来了一大批求亲使者，再度把明州围得水泄不通。

赵雪第二个嫁的是卫国，依然翘婚。

越国，翘婚。

梁国，翘婚。

陈国，翘婚。

唐国，翘婚。

阳国，压根没去。

九国听闻这个翘了几门亲事的公主的事不禁大跌眼镜，但还是有人愿意尝试一下，毕竟传闻说这位公主的容貌艳丽无双。

最后是齐国，也是赵成最后一次见到女儿。

如愿，赵雪还是翘了，而且这一次，她不再让其他人叫她赵雪，而是取了往事如烟和云淡风轻中的两个字烟云为自己的新名字。

从此，赵雪在她心中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赵烟云。

赵烟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伊瞬华很惊讶这个九国公主酒量这么大，她一直在梦呓着令伊瞬华听不懂得只言片语，在伊瞬华看来她说的就是胡话，就跟小孩子一样。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脆弱的一面，或许烟云最脆弱的一面就是她父母不幸的婚姻，之所以她父母没法终成眷属所以才导致她也不相信世上真的会有终成眷属的神话。

赵烟云沉沉睡去，伊瞬华为她披了一件外衣，然后将酒壶拿走，自己坐在阳台边看着窗外的雨，跟伊瞬华比，赵烟云是幸运的，她最起码有爱的权力，而他呢，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

爱对他来说，是这个世上奢侈的不能再奢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