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 章
听说姐夫裴同德的病情加重了，云鹏特意向顾浩章告了假，买了点心水果去探望。
裴同德和邵素贞结婚已十余载，但云鹏一直在外讨生活，和姐夫相处机会并不多。不过云鹏知道姐夫和姐姐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安稳踏实。姐夫家开的是大饼油条店，说不上富贵，但姐夫一直对姐姐很好。姐夫为人恭顺谦和、与世无争，对邵家二老无可挑剔，在自己面前，也从不倚老托大，都是客客气气。
裴同德自小就有气喘病，每到夏秋之交天气转凉的时候都会发作，发病时胸闷气促，呼吸困难，喉头咝咝作响，非常痛苦。往年这个病短则两三天、长则七八天，都会慢慢好转，恢复如常，可今年来势凶猛，竟持续了十多天不见好，把个壮年汉子折磨得卧床不起、面无人色。
邵维堂来给裴同德把过脉，也开了药方，可裴同德服用了五天还是不见好转，邵维堂斟酌了良久，重新换了个方子，依然不见效。这下连邵维堂也束手无策了。邵维堂清楚自己最拿手的无非是跌打正骨、卖卖狗皮膏药之类，对医治这样的病症是没有什么把握的，便对邵素贞直言相告，要请其他大夫来瞧。
云鹏走进房间，看到裴同德半躺半卧在床上，眼睛紧闭着，气息微弱。邵素贞陪在床边，暗自垂泪。大概是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裴同德微微睁开双眼，看到云鹏，挣扎着动了动嘴唇，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云鹏把手中的点心水果交给邵素贞，凑到裴同德耳边轻声说道：“姐夫，我来看看你，你不要起身。店里和家里的事你都先放一边，不要烦心，只管安心休养才好。”
裴同德微微点头。
云鹏转向邵素贞道：“姐姐，我听哥哥说，姐夫是因为前一阵子太过劳累，又是得了感冒刚好，所以这次的病才来得比往年厉害。也没有什么大碍，慢慢调养就会恢复的。姐姐，你也不要太担心，也要保重自己身体，姐夫还要你照顾。”
邵素贞抬头望着云鹏，欲言又止。
云鹏朝外努了努嘴，示意邵素贞有话到外面说。邵素贞会意地点了点头。
云鹏对裴同德道：“姐夫，我跟姐姐出去商量一下，看是不是要再请个大夫来瞧瞧。你好好休息，千万放宽心。”
裴同德想抬起手来，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云鹏轻轻拍了拍裴同德的肩头，便退了出来。
邵素贞跟着云鹏来到外间，还没等云鹏开口，眼圈早就红了，泪珠滚落了下来。
云鹏低声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邵素贞擦拭着眼泪道：“这两天更不好，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一点点水。维堂说没有办法了，但不管怎样要给他吃东西，没有营养补充下去，哪来的力气恢复呢。昨天请了别的大夫来瞧过了，大夫也不说话，直摇头，连药都不肯开就走了。我这心里火烧火燎的，急得不行，又一点办法都没有。”
云鹏安慰道：“这个大夫也真是的，哪有这样吓人的。姐姐你也不要急，姐夫这个病是年年来的，人说弯扁担不断，可能过两天就好了。”
邵素贞摇头悲声道：“虽说是年年来的，但今年这样凶，真是吓得我浑身发抖。你说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靠他一个人，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邵素贞哽咽着说不下去。
云鹏决然道：“不会的。姐姐你千万不要瞎想。要是你的情绪影响到姐夫，对他的病情更不好。这样吧，我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西洋大夫会治这个病的。”
邵素贞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说道：“西洋大夫？也好，到这个地步，都要试一试。不过到哪里去找呢？”
其实云鹏也是茫无头绪，他只是听顾神童说起过西洋大夫的一些神奇事迹，但本人并没有见过。可是云鹏不能在邵素贞面前表露出一无所知的样子，他看到邵素贞悲苦无助的神色，觉得十分心疼，他要给她信心和力量，帮助她渡过这个难关。
云鹏匆匆赶回戏馆，抓住顾神童详细询问西洋大夫的有关情况，可顾神童也是道听途说，提供不了有价值的线索。
云鹏皱着双眉苦苦思索，忽然一拍大腿向外冲去，留下了一脸困惑的顾神童，挠着脑袋莫名其妙。
云鹏去找了拉黄包车时的伙伴们。他们整天满苏州城地转悠，对苏州的角角落落都熟悉，再加上接触的客人三教九流都有，故而消息比较灵通。果然，王祥发告诉云鹏，城东有家西洋医院，说不定可以试试。
王祥发说的西洋医院，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苏州博习医院，是美国传教士于上世纪20年代开设的私立医院，不仅院舍齐整、器具精良，而且医术精湛、护理周全，在苏南一带的民众中享有极高的口碑和声誉。只是当时的普通百姓迫于生计，生了病的惯常做法是付几个铜板找师娘祈福，很少到正规但收费高昂的医院诊治。
云鹏本想请博习医院的大夫到家给裴同德诊治，但大夫客气而委婉地说明，如今局势混乱，教会要求医院的工作人员不能随意外出，要留在医院中以防突发状况。云鹏说服了邵素贞，让她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请顾神童等几个兄弟帮忙，把裴同德送进了博习医院。
窗明几净的病房和身穿白大褂围着病人忙碌的医生护士，让众人大开眼界。但是医生检查过后，遗憾地告诉云鹏他们，裴同德的肺部已开始衰竭，心脏也出现了问题，看着云鹏他们面面相觑、疑惑不解的表情，医生不得不直截了当地说，他们也无力回天，裴同德即使待在医院，也不过可以延续两三天的寿命而已。
邵素贞当即昏了过去，对这个裹小脚的女人来说，丈夫是天，如今天要塌了，她怎么能撑得下去？云鹏有些后悔，让邵素贞经历从希望到绝望，虽然最终的结果不会改变，但邵素贞慢慢有了心理准备，总比遭受突然的正面打击要好些。
邵素贞醒来之后，像突然衰老了十岁，眼神呆板动作迟钝，但她很快完全清醒了过来，坚持要带裴同德回家去。云鹏不敢违逆邵素贞，怕又刺激了她。
两天之后，裴同德与世长辞，回光返照之时，他拉着云鹏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照……顾……素……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