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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波涛暗涌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5-17 | 字数:9883

第四章

凌晨三点半,整个向阳小院灯火通明。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客厅,或坐或站或来回走动,一个个的神色都显得焦躁不安。当然,出现在陶九渊眼前的,除了他的两个女儿和齐修平之外,还有那对不断发出噪音的毛球母子。那个被任月月叫做毛线团的女人一会儿哭,一会儿叫,夸张的动作活像是相声双簧中坐在前边的那个动作表演者。尤其是她那两只仿佛鸟的翅膀一般的有力的胳膊,不停地上下扇动,似乎只要被谁轻轻触碰一下,她就能一飞冲天。若不是刚刚齐修平端来了一大碗作宵夜的荠菜馄炖,现在,客厅里的陶家人是不能享受到片刻的安宁的。

毛球一连吃了三碗,还嫌不够,就将还蒙了一层馄炖皮的调羹伸到了母亲的碗里。显然,此举打扰到了正吮吸着飘着香葱的骨头汤的母亲的快乐,母亲不干了。她凶狠地一把夺下儿子手里的调羹,对着他那出奇大的脑袋,用力地敲打了十几下,“吃吃吃,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会什么?会什么?啊!瞧,你脏死了,口水流到我身上了!”

平日,陶九渊也深深领教过陶东篱面与任月月的叫,那叫声自然是令他不堪忍受,恨不得让魔鬼突然现身,把那对母女立刻捉走。但是现在,毛线团所发出的尖叫却立刻让他忽而对东篱母女生出无限怜爱来。无疑,往日里他听到的和此刻耳畔边所发出的声音相比,简直是仙乐了。

又骂了两句,毛线团逐渐涨红了脸,她捏着儿子的调羹,舀出自己碗里一个浸泡得已经微微发胀的馄炖,趁着毛球半张着嘴喘息的空隙,极快地将那馄炖塞进了儿子嘴里。包括陶九渊在内,所有向阳小院的人都停了下来,惊异地朝眼前这对母子睁大了眼睛。

母亲近乎粗鲁的动作不停重复。一个接一个地把馄炖塞给儿子。她同时愤愤然地诅咒,“吃吧!吃吧!你这白痴!撑死你!撑死你!”她舀馄炖舀得太快,那容许毛球吞咽的间隙几乎不够陶九渊眨眼睛,故而,后果可想而知:毛球根本来不及下咽,不仅他的嘴巴,到后来,连他的喉咙都被堵住了。然而,那硬生生的不锈钢的调羹仍然不许他喘一口气。终于,就在陶悠然忍不住开口,说出“够了”的同时,毛球吐了。大吐特吐——将嘴巴、气管甚至是牙缝里都贮存的满满的食物统统都喷射了出来。这个不雅的举动配合着他下意识的脖子的扭动。于是,等他觉得舒服,终于能轻松呼吸后,便瞧见周围所有人的鼻子上、脸颊上沾染上了自己食物残渣。发自内心的欢喜顿时如鲜花般绽放在这个白胖男孩儿的脸上,他甚至是如同打了鸡血般登时跳到椅子上,咧着嘴拍手大笑;而在他身旁却是流着泪、正伸手接过齐修平递去纸巾的他的母亲。

东篱与悠然双双皱着眉,去洗手间擦拭。客厅内,那兴奋的笑与抽噎的哭,折磨了陶九渊很久。尽管齐修平在用湿纸巾替他擦拭掉脸上的脏污后就推动着轮椅把他推到了距离餐桌最远的窗户边,并给他披上了一条柔软的绒毯,请他稍事休息,但毛球母子的存在依然成为他休息的严重妨碍。他忽而又开始了剧烈的咳嗽。他妈的,那些止咳糖浆难道只是些掺和了酱油的糖水?一点不管用嘛。

那女人在齐修平的安抚下,好不容易擦干了泪,止住了哭。然而,她瞧了眼身旁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一碗新盛的馄炖,几乎把头埋进碗里的儿子,眼眶却又转红。

“老天爷,我刚刚真的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说着,她转脸望向齐修平,“我想我可能只是一时气恼……其实……其实,齐先生,你知道的,平日里我待这个傻瓜是怎么样的,无论是吃的,用的,哪一样不都是给他安置得妥妥帖帖的?!哦,我怎么能骂他,骂他白痴,骂他傻瓜呢?事实上,他和我们平常人是一样的。就像我把杂货店交给他一样,小学里的算术题大都是难不倒他的。他可聪明了,就在前天,前天他还给我背了三遍九九乘法表,整整三遍哪……”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夺眶而出,接过齐修平递来的纸巾,她胡乱地擦抹着脸,但是,这次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歪七扭八的水蚯蚓四下横溢,很快,就令这张脸褪去了眼皮上的装扮;她的花花绿绿的眼影全部被洗去。接着,她满眼怨怼地望了齐修平一眼。这一眼,令陶九渊对她改了观。严格来说,陶九渊认为即使当年云容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张脸的神韵。那是一种低俗、浅薄却又特别能勾引得人心思恍惚的神态。想到这里,陶九渊又看了女人一眼。

毛线团和齐修平挨着餐桌的一个直角坐着。她低着头,几乎不顾儿子就在身旁,便把整个脑袋靠在齐修平的放在桌角的手背上,用脸颊不断摩挲着这个英俊仆人的手背。她道,

“今天晚上的事儿,本来……齐先生……我是真的想去直接报警的。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是立刻打消了念头。别说那人是你们向阳小院的客人,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又有谁能确保没个纰漏没个过错的呢?齐先生,你说是不是啊?”

齐修平略显尴尬地点着头,即使处在窗边黯淡的光线下,隔了数米的陶九渊也看清了他那预备从那女人脸侧下抽回的手。然而,他没能逃脱;女人压着他的手,不放。

“齐先生,您今年有四十多了吧,不过,您可真是一点都不显年纪呢,哪像我,眼角尽是皱纹,都快成老太婆喽!啊,您真好,您这样地摇着头……不过,的确,我对我自己也有相当的自信呐!对啦,齐先生,您这馄炖包的可真是好,简直比我在‘百味居’吃的那馄炖要美味得多!哎哟,其实那种百年老店有的不过是名气!啧啧,要我说,您这样的人才,这样的手艺,窝在这小院里十来年,也真是不容易!要换做是我啊,早就——”

忽而,陶九渊眼前一花,他看到他的小女儿——陶悠然不知何时走到了那对男女的中间。悠然在桌边停下,她歪着头,眯着眼用又冷又狠的眼睛将她面前那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狠狠盯住。被她那样盯住的毛线团登时吓了一跳,捂住嘴,竟是不敢说话了。

“齐叔,”她叫了齐修平一声,眼睛却没离开那女人的脸,“那边厨房的碗,早已堆得老高了……”听着小女儿的话越说越轻,不知怎么的,陶九渊却感到越来越心惊。一种即将发生什么事的感觉将他攫住。可能吗?不,不会的,怎么是这两个人?挑动着眉毛,陶九渊不可置信地将他的小女儿从头打量到脚,接着又将他的仆人兼护工从脚打量到头,果断地给了自己一个结论。他这样告诉自己:绝不可能。那个试图曾在自己面前将这两人牵扯到一起的陶东篱根本是个蠢货。而且这个十足的蠢货竟敢还说,这种被隐藏的感情还只是他最钟爱的小女儿的一厢情愿。也就是说是暗恋。对一个大她将近二十岁的足够做她父亲的男人的单相思?哦,见鬼!要他相信这种愚蠢的说法,除非他也是一个蠢货。不过……等等,如果说陶东篱之前的说法全是谎言的话,那么,现在陶悠然万般恼恨地怒视着齐叔的模样又该解释成什么呢?是出于一种对近乎家人的仆人的爱护,还是一种自命清高的对轻浮女人的厌恶?不管怎么说,似乎上述两种感情都不足以诠释此刻他这位爱女的恼怒:她的脖子全都涨红,额头上一条扭曲的青筋不停闪跳,好似一盏只剩下一条曲线亮着的出故障的绿色信号灯。

窗外的夜没有尽头,花园里黑压压一片。若不是缕缕从窗的缝隙间渗透进的风还夹带着些许新鲜的话,陶九渊几乎就以为自己坠落在一个极深极黑的枯井里。隔着窗玻璃,窗外那一弯金色的胖香蕉,很快消失在深紫色的云层里。

等到陶九渊回过头,却是看到齐修平领着毛球正往厨房走。两人靠得很近,毛球那套在头上的一顶可笑的红帽子顶尖的绒球恰好挨着齐修平的肩膀。并行的同时,齐修平还不停用手拍拍这帽子上的绒球,脸上始终挂着他那副好脾气的笑。

“说真的,今天我还是要代表陶家为您所做的而感到万分的谢意。”客厅中的陶悠然一开口,那极缓极轻的语气又顿时吓了陶九渊一跳。说真的,就凭她说话的语气,他便知道接下来必然要上演一番暴风雨。收回往厨房那头的视线的陶九渊接着注意到,他的小女儿拉开那张齐修平刚坐过的椅子,往毛线团对面的方向拖动了两次,然后,才并拢双腿坐了下来。她话虽说得客气,可脸上却见不到一丝暖意。“唰”地一声,她拉开她刚换了的毛衣开衫的拉链。

毛线团干笑了两声,十分懒散地伸展了手脚,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这怎么说的,都是街坊邻居嘛。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拍拍嘴,女人把后脑仰靠在椅背上,裹在一条紧身黑皮裤下的两条粗壮的腿很是随意地开始抖动。她脚上套着的两只各挂了一条金属链的短靴如同肥胖的老鼠般,不断跳跃着。“再说了,还有齐先生呢。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给齐先生一点面子吧。你也知道的,陶小姐,平常,齐先生对我们母子可好心了,时常关照我们,不是帮我们疏通被堵住的水管,就是换炸裂的灯泡。甚至有一次,我那个傻毛毛因为护着‘大白’,而被一只欺负‘大白’的疯狗咬了,也是齐先生背着他给送到医院打针的。做人是要讲良心的。我自问我身体里的那点良心还多多少少保留了一些,所以这次……”

陶悠然抬起了手指,做了个禁止她讲下去的动作。接着,她从那毛衣开衫很深的口袋里取出皮夹。飞快地瞥了毛线团一眼之后,她便无表情地从皮夹里抽出厚厚一沓大钞,“啪”地一声摔到了桌上。

“什么意思?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毛线团的脸渐渐苍白,嘴边一缕垂散下的染成栗色的卷发被她吐出的气息吹拂着,仿若一条扭曲抖动的蛇。

陶悠然双手环抱在胸前,跷起了二郎腿。此刻,陶九渊注意到他的这个小女儿脸上逐渐流露出了他们陶家人独有的残忍。她微微挑高了半边眉毛,眯起眼,抿着嘴唇,唇边藏笑。显然,她认为她不必再说什么了。

“陶小姐,我……我认为你现在……现在这样做,是极为不妥的。要知道,今晚,我和毛毛到府上来,绝不是为了这些!绝不是!”说着,毛线团愤怒地扬起一只手,朝那沓钞票做了个怒不可遏的动作。接着,她移动了下她那健硕的仿佛母牛般的身体,让后背靠了两次椅背,然后她双手抓住她的膝盖,嗓门渐渐提高,“我想,我刚刚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过,陶小姐似乎还没有完全听明白。那么,我就再说一遍,说得更清楚一些。那就是,今天,若不是看在齐先生的份上,我是会直接去派出所报案的。毕竟,你们家的那个小太妹不是第一次去我们那儿偷钱了。而这次,最叫我无法忍耐的是,她居然还找了个帮手,一个听毛毛说是半边脸上长了块黑色胎记的小子……”

“够了!”一瞬间,陶九渊盯着餐桌前那个将一沓钞票砸向毛线团的女人,头脑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敢相信,他那可爱的小女儿居然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再回味毛线团方才末尾的那句话,陶九渊才晓得小女儿是被“那半边脸上长的黑色胎记”的话给刺痛了。她的痛,自然不是为了把月月带出去的丁鲫,而是那位令她感到愧疚的、至今还被真相蒙在鼓里的把胎记遗传给了儿子的父亲吧。

“现在,听着,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好好地、仔细地听着,别出声。第一,毛女士,你现在可以为了你和你那傻瓜儿子的尊严,马上跑到派出所报案;第二,那就是,蹲下来,一张一张地捡起这些……这些。然后,即刻在这幢向阳小院里消失,从这里滚出去!滚!滚得远远的,听见没有?!”相比之前的绝然冷静,此刻,落在陶九渊眼里的悠然简直就像一座处在喷发状态中的火山,不过,之前的冷静是火山休眠时的另一种表现罢了。

她的叫声很快将厨房里的齐修平与毛球给吸引来。又过了片刻,连楼上已换了睡衣的陶东篱也睡眼惺忪地跑下来(找了数个小时任月月与丁鲫未果的疲惫在这个蠢货的脸上尽显。同时显现出的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对这种无可奈何,陶九渊是深有体会的——打从任月月五年级被学校劝退学开始,东篱脸上就逐渐凝聚起这种神情。虽然说,还不至于到破罐子破摔的完全放任的地步,但至少,女儿不在家过夜这种事对于东篱而言并不新鲜。)。

除了毛球以外,他们一个个盯着餐桌边脸色苍白,气得浑身哆嗦的毛线团,盯着散落在她脚边的大钞,刻意地抿着嘴,集体保持着沉默。尤其是齐修平,他扭动着修长的脖子,一会儿神色不安地瞧着毛线团,张口欲言又止;一会儿又长久凝视着大发脾气的二小姐,皱紧眉头。的确,齐修平感到十分疑惑;毕竟,在他来到这座向阳小院之后,他从没见到过这位举止优雅,仪态从容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姐发过脾气。观众之中,只有陶东篱的眼底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下一秒,陶九渊甚至立即接受到他这个大女儿挑衅的一瞥。那一瞥的含义是那样明显,东篱俨然就是在炫耀,炫耀她的先见之明,仿佛是在和他这个做父亲的说,“怎么样,现在你终于知道我先前和你说过的话所言非虚了吧?瞧瞧,你这个最钟爱的小女儿正为了一个老男人,和巷弄里的一个风流寡妇在争风吃醋!没错,她吃醋,正是因为嫉妒!还没看清么,爸爸,悠然爱齐叔已经爱得快发疯了!”瞅清楚东篱一瞥传递的含义后,陶九渊足足十秒钟没能呼吸。受不了!他简直也要发疯了!深吸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他转动了轮椅,从窗边来到了餐桌旁。

这时,脸上闪现出惊喜的毛球已弯下身,蹲在其母的脚边,手忙脚乱地开始拣钱了。

“太好啦,齐伯伯,老天爷听到我刚刚的愿望了!刚刚你洗碗、我吃着馄炖的时候,我偷偷许下的!太好啦,那些被那个坏小子抢走的钱又回来啦!噢!真棒,真是棒极啦!”

他激动不已地拽歪了头上红色的毛线帽,将帽沿遮挡住了眼睛,可是立刻,就又用力拉下整个帽子,包裹住他的下巴,发出愉快的大笑。笑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又跳起来,扯下帽子,露出一头蜷曲的柔软的趴伏在大脑袋上的仿佛被车轮碾压过的小草般的头发,然后,踮起脚尖,双手搂住齐修平的脖子,用力亲了一口,

“万岁!我爱老天爷!”跟着,他兴奋地扔了帽子,跪坐在地上,蘸着唾沫,开始一张一张地很是仔细地数钱。

然而,毛球的兴奋在他数到三的时候便告终结。他的母亲抬起一只脚,用短靴厚厚的鞋跟踢中了他的手。短靴上的金属链甚至还割破了毛球手上的表皮。虽然没流血,但是嘤嘤地,他还是万般委屈地哭了起来。他跌坐在地上,任凭母亲如何拉拽,就是不肯起来。等到失去耐心的女人发了急,扬手就要往儿子那因为哭泣而摇晃抖动的大脑袋打过去的时候,齐修平及时伸手阻止了她。“别这样,孩子是无辜的。”

因为这句话,陶九渊注意到,两个女人的眼眶红了。一个自然是倍感受到了侮辱的毛球的母亲;而另一个则是敏感地意识到这句话弦外之音的他的小女儿。悠然上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直到站到了齐修平的面前。她身体不住地颤抖,苍白着一张小脸这样问道,“齐叔,你的意思是我错喽?”

凭借着数十年的人生阅历,陶九渊知道不能再让现在的这场闹剧持续下去。然而,正当他一声轻咳,预备要开口,不想,陶东篱却抢在了他前面。身材略显肥胖的她很是费力地挤进悠然与齐修平对峙的并不算宽的缝隙中,她的两只手掌分别伸向对峙双方,她一手拍着悠然的肩膀,一手拉住齐修平的胳膊。“齐叔,”扭过头,这个陶九渊眼里的蠢货充分诠释着她那绰号的含义,“齐叔,你呵,可真真是一块木头哪!”说完,她就抿着嘴,自以为很是高明地朝她的小妹露出一个狡黠暧昧的眼色,然后又朝齐修平眨起了眼,“怎么,齐叔,你怎么还弄不清楚状况?啧啧啧,真是叫人苦恼哇!你说对不对,小妹——”

该死的!她要毁了悠然。在意识到陶东篱真正的用意后,陶九渊刚咬着嘴唇说了个“停”字,就被身旁好不容易将儿子拉起来的毛线团的高声的尖笑给掩盖住。这个刚刚脸色难看的女人一手挽着儿子的胳膊,一手指戳着齐修平与陶悠然,整个人笑得仿佛就要断气。

就连陶九渊也以为,她这般肆无忌惮的笑最少也要持续十几分钟。然而,她却忽然卡壳,停住了,就像CD突然被摁下暂停键一般,突然中止。咽下笑,她拖拽着并不配合她步伐的儿子,走到陶悠然身边,默默地很是把面前这张漂亮的脸打量了一番。然后,就猛地回过头,对着齐修平重重地叹了口气,哀怨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齐先生,你有福了。”说罢,就用力地拉了把儿子,啐道,“愣什么,不知道捡钱啊?”

三分钟过后,将散落在地上的大钞捡拾得干干净净的毛球母子终于走出了向阳小院的大门,而这期间,悠然已咚咚咚地很大声地、用仿佛是和楼梯地板有仇似的脚步一阵风地冲上了楼。再接下来,陶九渊听到了陶东篱上楼前与齐修平的最后的对话。

“大小姐,我……我还不是太懂这儿刚刚发生的事。毛毛的母亲不是起先拒绝那些钱的么?怎么后来又……还有二小姐,她今天为什么发这样大的脾气?难道说是因为我说毛毛无辜的那句话么?可是,凭心而论,我真的没觉得我那句话说错了。大小姐,难道你也觉得我那句话说得不妥么?”

“嘻嘻,不!当然不,齐叔,你说的每句话都不会有错。尤其是在某人的眼里。”

听完这些,轮椅上的老人又开始咳嗽。该死的咳嗽,有完没完了?咳咳咳……暗自咒骂了自己几句,捂着嘴一阵咳嗽的老人低下了头,瞅了眼两滴溅在他掌心的血。嘿嘿嘿,小齐买的那款药物牙膏根本没用!这不,准是他的牙龈又出血了。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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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双目紧闭、仍然昏睡的任月月,走进一家通宵的网吧,快步穿越过一排排端坐在电脑显示屏前的人,丁鲫好不容易找到两个相连的空位,俯身将任月月放在身旁的座位后,他好半天没能适应周围的吵杂。仿佛当真置身于一个菜市场中似的。他左手边的、右手边隔着任月月的,前边的,后边的,所有戴着耳机的青年、少年(少有成人)都仿佛在吵架似的扯着嗓子大叫,

“快,使用A类绝技!必杀技!不好,我要死啦!”

“你先上,我垫后。废什么话,上啊!”

“我X,这套装备就值这点钱,这可是老子花了三个月奋战的结果!一分钱都不能少!不买拉倒!”

“简直就是个打酱油的,你小学生吧?咦,女的?长得怎么样?发张照片来瞧瞧……不错嘛!出来见见?宵夜我请!干嘛?还能干嘛?聊天嘛!”

……

丁鲫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眼睛,打量周围。

很快,他的注意力落到了他左边坐着的少年身上。这少年头戴耳机,从坐着的身高来看,站起来至少比他矮两三公分。板寸头下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下巴上却蓄着很令人可疑的浓密的胡须。挂着一条极粗的金链子的脖子下的衬衫上的几颗纽扣全部敞开,露出胸膛上仿佛一条龙的纹身的中段部分。少年的衬衫全部束在腰间,腰上系的是条凹凸不平的色彩斑斓的皮带。皮带的末尾正对着一个很大的窟窿,顺着那窟窿往下,丁鲫又看到了几个破洞,一直看到少年脚上那款崭新的橙色的耐克新款球鞋,他才回味过来,紧包着少年两条竹竿似的腿的牛仔裤不是从垃圾堆里捡的,而是象征了一种时尚的潮流。低头再瞧瞧自己,瞧着自己身上那套来自父亲的洗得褪色与缩水的条纹衬衫、与母亲曾经从谋高档小区的垃圾桶里捡拾来的胸口染了一块墨水的夹克衫,瞧着自己那宽大的裤脚与穿得发黄的帆布球鞋,瞧完这一切,他就提着椅子,远离了左边少年两步,尽量往任月月的方向靠过去了。

然而,当他移动鼠标,刚打开浏览器预备上网的时候,冷不丁地却险些被左边却飞来的一个可乐罐砸中。不过虽然没被砸中,但罐里溢出的可乐却溅湿了他肩头处的夹克衫。丁鲫有些恼怒地望向少年,然而却立即意识到对方并非在向自己发怒。伸长了脖子,他看到,少年用抓苍蝇拍的动作奋力拍打着鼠标,嘴里“傻B”“我X”地乱叫个不停,很快,此少年扯下耳机,关闭了一个游戏网页,然后轻车熟路地点击了显示屏上的一个文件夹,几秒后,一些不堪入目的视频就暴露在丁鲫眼前了。直到少年很是亲昵地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朝他抱怨说视频里的女人的胸太小看得不过瘾的时候,丁鲫才察觉到自己那不知何时开始加速的心跳。他在害怕什么?当然不是眼前这个少年。那么他到底在怕什么?皱着眉,他用力地甩了甩头,不让自己继续自我琢磨下去。

朝面前的少年支吾了声,丁鲫连忙扭过头。然而,少年却是笑眯眯地拖动着沙发椅朝他靠了过来。很快,丁鲫注意到少年看向任月月的色迷迷的目光。

“这小妞儿嗑药啦?”少年问他。

丁鲫摇头。

少年耸耸肩,从衬衫口袋摸出一包中华烟,手指弹着烟盒屁股,弹出一根,递给丁鲫,却被婉拒。

“不会?不是吧,小老弟,第一次晚上出来玩?”少年点了烟,对着他好一阵吞云吐雾。一双不安份的眼始终盯着任月月一双雪白裸露的长腿。

丁鲫咳嗽一声,连忙脱下夹克衫外套,盖在了他那位昏迷的同伴的腿上。

少年立即笑了。“小老弟,不是吧,这么小气?看看也不行?喂,不过,你的妞的这双腿可真是没的说。嘿嘿嘿,瞧你这脸皮青的,一定是这几天累的吧?哈哈哈……”

少年边笑,边俯身转向他那边的桌子,在桌上拿了一瓶未开的可乐的易拉罐,非要塞给丁鲫,还说了些叫丁鲫听起来十分荒唐十分可笑的不着边际的话。如,“我一看到小老弟你,就觉得熟悉”、“你不喝我的东西可就是瞧不起我张明明”、“从今而后,你我可就是自家兄弟”之类。

等到丁鲫被磨得竭力想摆脱他,喝了半罐可乐后,少年说话的意思就逐渐清晰起来。

“喂,我说小老弟,怎么样,瞧瞧这个!美国货,纯进口的!”少年摸索了会儿牛仔裤的口袋,便摸出一个安全套,晃悠在丁鲫眼前,扔掉烟头,咧开满嘴黄牙,笑道,“别告诉我,你没用过。啧啧啧,上次和我睡过的那个欧巴桑可是对我的表现相当地赞呢!小老弟,你知道那女人肚皮上的肥肉有多厚?啧啧啧,我那天早上一醒来套上裤子,上衣都来不及穿,就跑到宾馆的房门外,哇的一口吐了。从那天起,我就发誓,绝对不再当这种欧巴桑泄欲的工具。要找,也必定要找个身材一级棒的小妞儿……”

这个自称叫做张明明的少年说着,毛手毛脚地伸出胳膊,前倾着身体,让胳膊越过丁鲫,掀开了盖在任月月腿上的夹克衫,而后不停地吮吸起口水。

“喂喂喂,小老弟,来,快告诉我,你两人干的时候,她叫得骚不骚——”

张明明没能把话说下去,丁鲫按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等重新给任月月盖好夹克衫后,他朝张明明转过了整张脸。后者在目睹到丁鲫右边脸上的胎记后,竟是没表现出常人的厌恶,反倒是满眼兴奋,甚至,还夸张地吹起了口哨。

“喂,小老弟,你够牛B哟,竟敢把纹身刺在脸上。不过,这黑乎乎的,是个什么图案?一团黑云?还是一坨狗屎?哈哈哈,比起你,我这胸口的龙可真是又土又锉了!”

干笑了片刻,见丁鲫不怎么搭理他的张明明又把话题兜到了任月月身上,“喂,小老弟,直接开个价吧,这小妞儿一晚上多少钱?”似乎是瞧着丁鲫发愣似的盯着自己,这少年哈哈一笑,又把头往丁鲫耳边凑了凑,“怕什么?这种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瞧这小妞儿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呆会儿我们去找个地方,嘿嘿嘿,给她来个神不知鬼不觉,等到她醒来,只会瞧见身旁的你。怎么样?还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哎哟,小老弟,这就叫双赢!我爽,你拿钱。怎么样?”

“这简直荒唐!”不知怎么的,丁鲫咬住了嘴,咽下了滑到嘴边的这句话。少年仿佛泥鳅般在宽大的沙发椅内扭动了几下身体,双手不停摸索着身上所有的口袋,不一会儿,竟果真摸出两张五十,一张二十,三张五块的皱巴巴的钞票。他为着这仅有的钱而涨红了脸,“嘿嘿,就剩这么多了。小老弟,既然都是兄弟,那就给点优惠呗。实话说,你的小妞儿可真是招人,身材一级棒!”

丁鲫望着张明明的脸,又望了望任月月。忽而,刚刚在毛球家百货店平台上任月月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回放在了他的耳边……没错,他和他的父亲扮演着可笑又可悲的角色很久了。他们父子根本是如假包换的傻瓜。坐了牢的父亲甚至到现在都自以为是地陶醉在英雄救美,过失伤人的自恋情绪当中,而压根不知道,若不是陶氏父女,他们父子根本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是的,真正害得父亲坐牢,害得他丁鲫没有了家的人,不是那个被误伤的陈经纶,而是陶家!是整个向阳小院!刚刚平台上可怜他的任月月也是帮凶!他凭什么要她(任月月)可怜?她又凭什么来可怜他?谁给她这样的权利?谁又给了陶氏父女愚弄他父亲的权利?或许,父亲的突然闯入对于陶家人而言是个意外,但是,他们竟然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判坐牢,而不做一点解释,他们骨子里的血想来必是和常人的不同,是比他和父亲脸上的胎记还要深的颜色的!是黑的!比墨还要黑!比墨还要臭!哦,任月月前一会儿说得对极了,那个小院是‘鬼屋’!而住在里边的这一家,这一家子人就统统都是恶鬼!不要脸的、比他丁鲫、比他父亲丁鲢丑陋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鬼!全是鬼!而任月月就是这群恶鬼中的一个……是其中之一……

想到这里,丁鲫便接了张明明的话,用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镇定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道,“当然,她的身材还算过得去。不过,我劝你干的时候,最好找东西堵住她的嘴,你知道的,有时候,女人会非常的麻烦。”

接下来叫张明明想不到的是,这个小老弟不肯收他的钱。“兄弟嘛。”他的这位小老弟这样解释。对此,他,张明明,一个出来混的男人,居然还感动得流了泪。不过,很快,当这个小老弟以他意想不到的热情从他衬衫口袋取出那盒烟,借了火,点燃后只吸了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的时候,张明明就又咧着嘴笑开了。

半个小时后,丁鲫和张明明两人架着任月月来到一家快捷酒店的门口,据张明明说,这家酒店的地盘是他和他的兄弟们罩着的,吃住都不要钱。果然,走过一楼客服中心的时候,张明明只朝站在前台的那个打扮得很是妖艳的年轻女人点了点头,竖起两根手指,就二话不说地接过两张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