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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噩梦逼近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5-17 | 字数:11888

第五章

凌晨天快蒙蒙亮的时候,陶九渊才躺在一楼的他的硬板床上迷糊了一阵。在这之前,他的大脑几乎是持久保持着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与其说这种状态是源于那个绰号叫毛线团的女人带来的混乱,不如说,是这个女人在他们这幢向阳小院扔下了一枚火种。经由这火种,原本潜伏在这小院里的所有若隐若现的矛盾忽而变得万般集中,所有表面表现出温和的人际关系一下子也变得无比紧绷。这其中就包括:陶悠然与齐修平之间可疑的恋情(啊哈,如果当真存在什么该死的恋情的话)、以及姐姐陶东篱对妹妹陶悠然的恨意。乱,乱极了!简直一团糟!好几次,一想到这些,陶九渊都不可抑制地握着拳,用力地捶打被褥。如果可能,他是想挣扎着从床上半坐起身的。然而,现如今他的身体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他几乎透不过气,捂着嘴,好一阵大喘气,不过,仍是没忍住咳嗽。就在他床铺对面的一张折叠床上睡着的齐修平已然在持续地发出沉沉的鼻鼾。看得出,这位仆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哦,这个可怜虫。从他最后与东篱在楼梯道别时所说的话,就能判断得出,这个如今已四十四岁的男人仍然单纯得像个愣头青!居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一点也没看出来,悠然之所以用那沓钱羞辱毛线团赶他们母子滚蛋,完全是为了他么?唉,一个天真的傻瓜。这种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说出口的话自然是装不出来的。那么,是不是也就能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在齐修平方面,他完全是被动的呢?这些年,小齐——至少在他陶九渊眼里——从没有做出什么令悠然产生误会的事情。当然喽,小齐在照顾他这个瘫子的同时,出于一种高尚的感情,也额外承担了一部分母亲照顾子女的责任。也就是说,小齐是十分关照他的两个女儿的,尤其是悠然,几乎每次都会对她十分任性的要求照单全收。难道说,这就是导致这场奇怪感情的最终原因?天哪,他陶九渊最怜爱的小女儿竟然有恋母情结?或许,悠然只是把小齐当成了她从没见过面的母亲(云容在生悠然的时候难产而死)?或许,悠然到现在还被她自己的这种可怕的感情误导,还不能准确地把握住自己?一定是,必定是,非得是这样的。因为,除此之外,——陶九渊想到这里,突然抡起拳头对着自己的脑门狠狠一砸,——除此之外,他是一点也想不通,他美丽的小公主为何会爱上他身旁这个四十多岁的大傻瓜的。

至于他那蠢货的大女儿,陶九渊甚至不愿意去多想。虽然从外表上看,他应该和这个长得酷似自己的女儿更加亲密,但是,他向来讨厌她。不仅因为她的愚蠢,而且更多的是由于她的愚蠢对他那骄傲的作为一个大学教授的自尊所造成的伤害。这种厌恶在有了悠然之后表现得愈加明显。常常他抱着小女儿跑来跑去(那时候他还没有中风没有瘫痪)喜不自禁地听着伶俐的小娃娃吟诵出只教了一遍就能流利背诵出的唐诗的时候,他是不屑去用眼角瞄一下那个蠢货的。为此,他简直恨透了老天爷,他想朝老天爷怒吼,为什么给他们夫妻俩带来这样一个怪物:东篱既没继承云容的美貌,更没遗传他的智慧。她完全就是造物主失败的作品。从小学开始,为了这怪物,他陶九渊就受尽了老师们的嘲笑与家长们的议论:

——简直不敢相信,那女孩儿的父亲居然是大学里的文学院教授。

——这样的父亲竟然生了这样一个连作文都要抄袭他人的女儿,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是呀,不知道,这种抄袭的行为是不是她的父亲教授的,嘿嘿,看来,那个教授的头衔也可能是浪得虚名……谁知道呢,搞不好也是抄袭了谁谁谁的文章,混来的呢!嘿嘿嘿……

——哈哈哈,听说了么,老师刚刚还要那个教授带着他女儿去医院检查一下智商呢!可怜喏!

……

他自然是勃然大怒,拎着东篱的衣领仿佛拎小鸡似的,带回来,二话不说,拳脚相加。后来,他手打疼了,脚踢累了,就用云容量衣服的竹尺揍,尺子断了,就换上他腰上的皮带,等皮带被他手心与东篱的血弄污了,又改用拖把棍。那天,下了班的云容回来,就尖叫着,疯了一般地推开他,抱着血迹斑斑又奄奄一息的东篱去校卫生所救治了。次日,被校卫生所里那些护士夸大其词的流言接下来几乎阻碍了他整整一周的授课。就连在课堂上面对那些学生的时候,他陶九渊的心情也不能平静。每一双盯着他的眼睛都仿佛别有意味,在刺探着他的心。

他们那时还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那时距离云容后来收到她那个台湾的姑妈的临终遗产赠与书还有一段时间,事实上,也正是因为那份遗产赠与书,他们才在之后拥有了这幢向阳小院。为什么会叫“向阳”呢?自然是云容的姑妈起的名,据云容说那是因为她的这位姑妈十分怀念与她曾在这间小院里居住过的一位男士,将那段耳鬓厮磨恩爱无限的时光称之为“处处阳光”,并带着这份怀念的心情希望之后居住在这小院里的人的生活时光也能跟阳光般灿烂的。

陶九渊记得云容当时是眨着眼冲他说出上述的话的,她眼里始终蕴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似乎是在给他暗示——暗示他在教育东篱方面要有所改进。改进?嘿嘿,关于云容所谓的改进,他陶九渊实在不敢恭维。如果这改进不能被称之为一种变态的溺爱的话,那么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云容对东篱的维护了。她甚至允许这小蠢货不去上学,还说什么学校最终只能教出像他陶九渊这般的书呆子,对于国家、社会的贡献顶多是只敢局限在原有的知识的框框中、丝毫不敢越前人学术的雷池一步的战战兢兢的、中规中矩的“复制品”,既没灵气也缺乏个性,而且也只能是这样一批批的“复制品”,如此而已,不过如是罢了。瞧瞧,那张粉红色的、花瓣模样的小嘴,说出的竟是这样尖酸、刻薄的话!或许,云容是呆在学校那间发霉的图书馆(她是图书管理员)里,看了太多她不该看的书,所以看得脑袋糊涂了!她居然还敢和他谈什么人生价值!“难道一个人活着只是为了满足于衣食无忧,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尊敬,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么?”她说到末尾,又朝他眨起眼睛。够了,他早就见识过她迷人的大眼睛,也早就受够了她这套含沙射影的暗示了。是的,又是暗示。除了指责他,指责他在东篱教育上的不当,她所谓的“虚荣心”再不会指别的了。更可恶的是,说出她的指责后,她压根不给他解释辨白的机会,就继续了她在陶东篱问题上对他的痛斥。“自私!我到今天才算真真正正地认识了你,看清了你!陶九渊!你彻头彻尾就是个只会考虑到你自己的自私鬼。你打东篱,不是因为她的不争气与不上进,不是因为你要好好教训她,让她从今有所改变,而是完完全全的为了你自己!说白了,在你眼里,女儿让你蒙羞,让你抬不起头,让你大教授无暇的名誉沾染上了尘埃!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本症结!你讨厌她,就像厌恶一件垃圾。你打她,打得还居然那么天经地义?!要知道,那天若不是我回来的早,我们的东篱,哦,不,我的东篱几乎就要被你打死了。难道你就没有一点人的起码的同情心吗?她可是遗传了你一半骨血的小生命!是活生生的人!天哪!我简直不知道当时你怎么下得去的手?也不愿意回想你那副模样的嘴脸?多大的反差啊?难道真应了那句话?‘白天的教授晚上的禽兽’?呵,我更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站在这里和你浪费唇舌地说下去。不过,我郑重地警告你,只要你再敢动我的女儿一根头发,我们俩就玩完。”

他当时怎么说的?哦,自然,他不过是随嘴一说。但是立刻,云容听了他的话后,脸都气白了。作为反击,他这样回应她——“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是不是?说我自私,嘿嘿,天知道真正窝藏着更龌龊的自私心的人是谁?又究竟是谁整天朝着年轻帅气的小伙儿卖弄风情的?”说到此处,他忽而捏住了咽喉,逼迫着自己尖细着嗓子,喊了三声“云云姐”。(需要一提的是,当时校图书馆调来几个外校的大学生跟在云容等老员工后边学习图书管理工作,其中有一个年轻男人就经常亲热地管云容叫“云云姐”。虽然这种事连陶九渊自己也知道自始至终没有丝毫值得捕风捉影之处,那小伙子甚至还来他们家吃过一次饭,又很有礼貌地向他借了一套某某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丛书,但是,当时他仍是将心头那股憋藏了很久的不快给借此发泄了出来。虽然一发泄出,就感到了后悔。)当天晚上,云容和他分了床。又过了几天,她帮东篱办了休学。到图书馆上班的时候,就端了张小凳,让东篱坐在凳子上自己看书。据他偷偷观察,她给东篱拿了不少书,《格林童话》、《唐诗一百首》、《小学数学应用题解题技巧100问》等一本本累起来足够超过坐在小凳上的陶东篱的人高的那些书。可悲的是,母亲的爱过于盲目。那个小蠢货根本看不下去。一本本丢的到处都是。不过,令他惊讶的是,云容对此却并不十分着恼,有时碍于其他图书管理员的抱怨,实在生气,对于东篱施加的惩罚也不过是板着脸用两根手指夹住这个小蠢货的鼻子让之好一会儿憋气。

够了,让陶东篱的名字消失吧。陶九渊深叹一口气,扯开盖在颈部的被子,朝头顶的天花板翻了翻眼皮,暗暗告诫自己:何苦又要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这个差点阻碍了他们夫妻幸福生活的绊脚石身上呢?她压根不值得他费心思。和悠然相比,她简直是一坨烂泥。哦,不,简直比烂泥还不如。一个激灵的意识突然闯入老人的脑海,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以至于立即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脑门狠狠揍了一拳;是的,他感断定,百分百地断定,陶东篱便是在那个“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的夜晚被悄悄孕育了的。竟然是那天!真他妈的!

烦躁不安地扭动着肩膀,又咒骂了两句,陶九渊才渐渐眼皮沉重。不知怎么的,他竟来到一片混沌的天地中。头顶的天与脚下的地都消失了,到处都是灰暗。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浓雾。他气喘吁吁地不停地跑着。是的,奇怪,他的两条腿竟是痊愈了。真是个奇迹。但是,相反,奔跑中的他没有一点兴奋之情。他陷入了恐慌。一股野兽才有的腥臊味在他周围扩散,并且,这味儿愈来愈浓。在他跑的一个稍稍踉跄的瞬间,他终于清晰地捕捉住身后那粗重的喘息。于是,他遂知道他是被一只野兽追踪着的了。腥臊味儿逐渐浓郁。喘息声愈加清晰。身后的野兽靠得越来越近。近到最后,距离两步远的时候,他已经能听到它在背后的嘶吼。“呜嗷——呜嗷——”它是什么?老虎?豹子?不不不,好像是狼,不过又好像不是。跑了很久,他也没能把它甩脱。他的力气眼看就要耗尽。而他的脚步也渐渐沉重。不过奇怪的是,身后的那个野兽也同时放慢了追踪的步伐,并且和他保持了两步远的距离。于是,他又咬着牙提速跑了几步,果然,那野兽也加速。他之后又故意放慢,而身后的它也随着放慢。如此重复了若干回合。终于,他忍无可忍了,在一种包含了愤怒、憎恨的那种想立刻找人大吵一顿的感情支配下回过了头——只一眼,他看了只一眼就呆住了。他身后矗立着一个怪物!一个脖子上连着两颗人头,脖子下长着狼的四肢和尾巴般的怪物!此刻,那叫他看得心惊的两颗人头逐一在他眼前摇晃——他已经连尖叫的力气都失去了,跪坐在地上,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因为那两颗头分明就是陶东篱与陶悠然!此刻,她俩仿佛走马灯上的图案般在那狼的脖子上旋转,轮流朝他露出恶毒的表情!……

直到齐修平后来开车带他去人民医院看曹医生的门诊的路上,他还一直回味着早上做的这个噩梦。

“先生,您早上睡得可香了,我几乎没听见您的咳嗽!二小姐进来推门的时候,还特地吩咐我让您多睡会儿,不要吵到您呢。”

小齐把握着方向盘,在汽车的后视镜里很快打量了下他,然后很快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不过,您的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看,和二小姐早上的脸色一样。她和我说话时甚至都没看着我,只顾低着头,拉动她皮包上的拉链。她一会儿把拉链拉开,一会儿又立即拉上,仿佛在检查拉链是不是坏掉了。”

听到这里,被绑住安全带的陶九渊终于忍不住开口,“坏掉的不是拉链,是你!小齐,你的脑袋坏掉了。”

吓了一跳的司机顿时腾出一只手,摸索起自己的后脑勺,半晌,车在一个路口的红灯停下时,司机扭过头,脸颊微红,“先生,您开什么玩笑。”

又一个蠢货。小声咕哝了一句,陶九渊便不再往下说,毕竟,他不愿意将尚未挑明又令他反感的事挑破。咬着嘴唇稍稍沉吟,他便转移了话题,

“小齐,你对噩梦怎么看?是否认为它是一种祸事的预兆?”

“噩梦?”重复着陶九渊的话,齐修平松开脚下的刹车板,踩着油门继续转动方向盘,呢喃道,“怎么是祸事的预兆呢?在老家,我姥姥就老告诉我,说梦都是相反的。不好的梦正是什么喜事的象征呢!”

说罢,他稍微仰头,朝后视镜里的后座上的人憨厚一笑。

“小齐,我不是三岁小孩儿,不需要人哄。”不知怎么的,陶九渊仿佛也变得开心起来,随着小齐而笑。但这笑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很快在他脸上消失。齐修平今天手上那副崭新的白手套忽然刺痛了他的眼睛。这截然的白恰恰令他回忆起梦中那个长着两颗人头、狼的身体的怪物的身上的黑色的皮毛。他盯着手套的视线是那样专注,那样执着,几乎可以说是粘着不放了,以至于到最后,连小齐也发现了他这眼神。不过,对此,戴手套的人却给出相应的合情合理的解释,说手套是二小姐拉了包的拉链好半天后,终于最后一下拉开,从包里取出送给他的。

过了片刻,小齐又立即补充,

“啊,先生!您也知道,我前几天这手心的伤口其实早已经结了疤,这几天下水洗碗也完全的没有问题了。不过……二小姐也是一片好意……她……她实在是太细心了。”

“当然,我的宝贝从小就特别爱关心人。尤其是对一些连牛奶瓶都拿不稳反而把手心割破的笨蛋。”

虽然被骂,但小齐仍然咧着嘴冲镜子里的陶九渊面带微笑,似乎,他得到的不是嘲笑,而是夸奖。笑了会儿,他道,“对了,二小姐还让我向先生转告她的歉意,她说因为那个陈……陈经纶那边需要转院,也就是要转到我们要去的人民医院来,她早上必须赶过去办手续,就不能陪着先生您一起来了。而且似乎那边好像还有点事……不过,她特别嘱咐我,要我一定当面和曹医生说,让给您配的治疗睡眠的中药给换上几副……”

抬抬手指,陶九渊制止住不必要的啰嗦,及时打断了小齐。他很是急促地问,“陈经纶那边要转院?一定是因为费用问题吧,啊,那边还会有什么事呢?悠然有没有和你说?”

抓挠着头皮,小齐抿嘴摇头的模样落进陶九渊的眼里,遂又加剧了他的焦急。他自是知道陈经纶现在住的那家私立医院重症监护室的另外一层寓意的——那就是烧钱。自从陈经纶被丁鲫的小铁锤砸中后脑陷入昏迷后,这笔沉重的经济负担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他们陶家的头上,而陈经纶远在国外的家人却迟迟没有露面。当然,开始的时候,以为陈经纶熬不了几天的陶九渊巴不得对方永远不要露面,只想破点小财尽早消灾;但是,慢慢地,随着住院费一天天的高涨,他逐渐否认之前这个想法了。趁早做个了断,最好一笔敲定;难道这个姓陈的大色狼一辈子不醒来,他们陶家就要永远去补这无底洞?不不不,必须得有个了断了。于是,他便让悠然与陈经纶所在的胜天房地产公司联系,千方百计地搜寻其家人在国外的方式。别说,还真给找到了。虽然只是陈经纶的同事透露的一个据说是陈的家人的电子邮箱的地址,但是,他们陶家想透露出的意思已经经由悠然明确地表示出了。谈判,在所难免。该是时候了。难道说,今早悠然所说的“那边的事”就是指陈经纶的家人那边有了回应?

唉,悠然是被他这个老瘫子给拖进这趟昏浑水里了。不过,不要紧,凡事有他哩。对,天塌下来,他都替他的心肝宝贝顶着,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着瞧吧。

不过尽管已然做了一番自我安慰,但是在坐着轮椅被推到曹医生诊室的时候,陶九渊一直都紧锁了眉头。

曹医生大约六十上下,中等身材,微胖,光头,脸色红润,是陶九渊瘫痪后一直挂号看失眠的老熟人。不过,据说,曹医生原本早年在人民医院坐诊挂号伊始是坐的胸外科的门诊,尤其对于早期中期的肺癌的治疗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过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给N市一个退休老干部的失眠病给用中药调理好了,于是,来人民医院找他看失眠的人就络绎不绝。不得已,曹医生只好半途改了科室,转而在老年失眠科坐诊了。这一坐,就是将近三十年。此刻,这位老医生在问了捂着嘴不住咳嗽的病人接连几个问题却都被心不在焉的病人置之不理之后,只好转向一旁的齐修平询问。然而,这一问却是立即问出了问题,而且似乎是相当严重的问题。很快,连齐修平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眼前那个一直言谈举止都慢悠悠的老医生竟是发了脾气。他一边开着拍胸透的检查单,一边用眼睛十分严厉地瞪着他小齐,怒道,“痰中带血怎么不早说?竟然还是半年前就发现了?怎么可能一直是牙龈出血?好好好,就算真的是牙龈出了问题,那也该及时去口腔科挂个号,仔细做个检查。自己的身体都不放在心上,真是……真是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成天在想些什么!”停下来,曹医生在检查单上签名的时候,齐修平注意到那杆被医生握在手里的圆珠笔的颤抖,笔尖接连把化验单戳破了三个小窟窿。

而后,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齐修平与陶九渊才等到了曹医生再次把他俩叫进去的声音。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七八个穿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不停在曹医生诊室里进出,对此,陶九渊皱着鼻子朝齐修平做鬼脸,说天底下的医生若不是大惊小怪,就必定要失业。不过,齐修平却并不这么想,站起身,他从陶九渊的轮椅旁走到诊室门口,顺着没关严的门缝,很快从缝里看到,最终留在诊室里的都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医生。大约五六个人,都围绕着曹医生或坐或站。包括曹医生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张曹医生不久前从他小齐手中接过的先生的胸部的透视片上。所有人的脸色都不约而同的——凝重而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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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门后的第九分钟,丁鲫就双手握拳,在张明明给他开的那间客房里走来走去。猫抓心似的难耐挤压着他的胸口;他每走一步都要喘一口粗气,并且故意让自己吐出的气息超过他隔壁房间传来的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低叫。

已经是无疑的了——是月月在叫!显然,她被那个张明明给弄醒了!该死,真他妈的该死,他刚刚为什么要对那姓张的小子说那样的话?什么叫“最好堵住她的嘴”?他又为什么要那个小子堵住她的嘴呢?哦,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那些陶家“好心人”的伎俩,对于“掩饰”的这种手段运用得如此的熟练了呢?

黑脸少年想到这里,忽然停下脚步;隔壁穿墙而来的一声极尖的叫刺中了他。捂着胸口,他脚步踉跄。整个身体接连往门的方向退。

哦,不。不。他已然在心底对自己呐喊。但是现实的空间中唯一能分辨的却只有伴随在隔壁的尖叫中的他的呼吸。

黑脸少年背靠着门板,苍白着脸,蹲下了身。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不过,他努力让自己变得镇定。并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试图这样说服他自己:真的没什么的。不过是仿照陶家的“好心人”用他们对待陈经纶的模式而在不经意间偶然为之的一种设计罢了。既然那些“好心人”曾经这样做的时候可以心安理得,处之泰然,那么,他丁鲫为什么就不可以呢?要知道,他的心地也是非常非常的善,非常非常的好的呢!所以,他当然也就可以在面对这种设计的时候,让他自己也保持心安理得与泰然的状态,是的,他完全可以这样!他非得这样,不得不这样……不过,谁来告诉他,此刻,那一颗挣扎在他胸膛里的心为什么要这样不安,这样的慌乱呢?

张开十指,丁鲫对着自己的脑门就是一阵乱打,仿佛一只因为捕捉不到猎物而失去耐心的野兽般发出了连连急躁的嚎叫。刚嚎叫完,他就冷不丁地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气愤不已地对自己低吼,“管他妈的!丁鲫!你难受个屁!那个小骚货天生就是个贱胚!管她哭死!叫死!反正他妈的统统都是她活该!活该!活该!”

他用手指堵着耳朵,站直身体,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闷哼一声,便如一条冻僵了的蛇一般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这时,隔壁的哭叫忽而小了下去,若不是竖着耳朵是很难分辨的。但是,丁鲫仍然被这声音纠缠着。他不停地在床上翻滚,将床单被褥尽数裹着缠绕到了身上。然后,他像身上着火似的猛地从床上滚到了地下,接着,他躺在地下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撕扯起身上的裹着的那些缠绕物。而这时,隔壁的哭叫已完全停止。完全静谧了。

“混蛋!该死的一群混蛋!去死!他妈的!你们统统去死!X你妈,我X你祖宗,X你全家,X你整幢小楼!我X!……XXX!”大叫着,丁鲫从地上爬起,跺着脚踩了两下地上的床单被褥,一口气,拉开门,冲向了隔壁。

两个小时过后。和丁鲫一同呆坐在火车站候车室里的任月月还处在没理得清的惊慌中。她的大脑空空的,所有思考的能力都丧失,唯一还发挥着功用的是她的嘴。

“喂,小黑脸,你这个臭小子,你……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少女揉着惺忪的眼皮,很认真地看着他那因为她而被打得青紫乌黑的左脸。原本他右边脸上就有一块大大的黑色胎记。现在,配合着左边的颜色,别提多滑稽了。看着看着,少女不由地哈哈大笑。

丁鲫没有理会她的嘲笑。他耐着性子等她笑完,侧着左边的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就皱起了眉,用有些疲倦的声音道,“呆会儿,我走了以后,你别乱走,就呆在这儿,等到天亮,就回家去吧。”说着,摸出一沓钞票,从中抽了一张递给她。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你偷了,还是抢了?”惊异中,少女并未接过钱,她冲他瞪大了眼睛,“老天!你今年多大?不到十四周岁对不对,一定不到十四周岁!小姨说你今年才刚刚上初二……”

“不许说你小姨。”他斩钉截铁的语气把她吓了一跳。

“喂,你要上哪儿去?给我看看车票,看看么!咦,S市?听小姨说至少要坐三个小时的火车才到哩。你去那儿干什么,有亲戚在那儿?可是小姨说你已经没有——”

“闭嘴。”他从她手里抢过车票,小心地收进口袋,然后,又脱下外边的夹克衫,给她盖在腿上。“以后,别穿这么短的裙子出门。好女孩儿是不该这么打扮的。”

“我从来都不是个好女孩儿。”她没有看他,却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撇了两下嘴。恰恰是身旁这位少女的这副不屑的神情令丁鲫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感觉,不知怎么的,他忽而恍惚地感觉到这位少女或许也经历过了什么也说不定。

凌晨的火车站里人流稀少,候车室里份外冷清。除了迷糊着眼睛走路走得就要在下一秒睡着的车站人员,就是一些闲散的流浪汉、与零星的旅客。大概是为了省电吧,两层楼高的候车大厅内的空调早已关闭;候车站里的空气又冷又湿。距离任月月最近的楼顶上正在往下滴水,好像是附近的一根水管漏了水,滴滴答答的水珠绵延不绝地往下滴落,很快,就在任月月座位附近的地面上淤积了一摊水渍。此刻,丁鲫注意到,他身旁这位少女正抓着盖在她腿上的他的夹克衫重新裹住了她的腿。陡然间,丁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喂,小黑脸,你也给我买张去S市的车票,好不好?买完你还剩不少哩,够我们俩花一阵的了。我可早就听说了,S市那儿有一个比我们这儿大三倍、不,五倍,不不不,至少是要大十……十倍的游乐园,游乐园里什么都有!什么云霄飞车、海盗船都是入门级的,最最刺激的是那种飞天蹦床,喏,就这样——”说着,少女从夹克衫下伸出腿,跷起一只脚,朝丁鲫晃了晃,“喏,就这样绑住一只脚,让另一只脚悬空,大概还要用什么钢索之类的安全绳再系住你的腰吧!然后,刺激的来了,你就要从比悬崖还要高的地方凌空往下跳,笔直地跳!就仿佛吊冬天的咸肉般被吊在半空中,让你不由得不叫——”

蓦地,她闭上了嘴,一直饶有兴味的望着丁鲫的双眼中逐渐呈现出憎恨的神情。她把腿上盖着的夹克衫掀开,扔还给了他,同时气呼呼地叫道,“坏蛋!你这个坏蛋!刚刚,是你故意把我推给那个小混混的,对不对?”

黑脸少年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不敢与面前的少女对视。他背过身,故意去看背后那扇巨大的玻璃:玻璃外,信号灯闪烁,大树摇晃;眼看着,一辆呼啸的列车就要来了。忽而,他感到了忧伤。差不多再过半小时,他也就要登车离开了。长这么大,他甚至连N市的郊区都没去过。等这些口袋里的钱用完,他该干点什么呢?如果到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人家会不会嫌弃他脸上的胎记?不过,除了胎记之外,更叫他担心的是他还没有身份证,这究竟会不会对他的未来的打工造成困扰呢?多多少少的会有些影响吧。就像他刚刚从黄牛那儿买的被敲了一笔的、据说绝对稳妥的火车票一样,看来,他未来必定还有被敲一笔的可能。他想不下去了,背后的她正在不停地抓他,揪他,掐他。他一动不动地“享受”着她的袭击,是的,他是在“享受”;因为就在她突然用力猛掐他一下的时候,他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快慰,并明确地知道这份快慰源于之前那个被他打趴在快捷酒店的地板上、神志迷糊了的却仍然一口一个“小老弟”的张明明。

“喂,小黑脸,我郑重地告诉你,现在,立刻,马上,你去给我再弄一张火车票,不然,我就——”背后少女又扭了他一把。吃痛中,他不得不转过身,接住少女未出口的话,问,“你就怎样?”

“我就站在这里,站在这椅子上,大声地告诉这里的所有人,说你刚刚想和一个流氓对我轮X!”

沉默,沉默,黑脸少年还是沉默。

“LADIES AND GENTLEMEN,现在我有一个消息要向大家宣布——”眯起一只眼,少女朝他得意一笑,然后抬起腿,用十分轻盈的动作很快整个人踩在了她原先的座椅上。刹那间,她在候车大厅内就显得“鹤立鸡群”。更不要说她接下来奋力挥动着的胳膊的动作了,很快,数十道视线往他们这边凝聚。

丁鲫只得再次像扛麻袋似的把她从椅子上扛了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放开!放开我!你这个下流的小黑脸!无耻的臭流氓!卑鄙的强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是怎么想的,你太肮脏了!你刚刚在宾馆是想报复我,拿我来报复我小姨和我外公,对不对?你红着眼睛瞪我干嘛?敢做却不敢认?你还算个男人吗?啊,我知道啦,你毛还没长全,对不对?啊——哈哈……哈哈哈……”

一整晚没有休息的黑脸少年气得鼻子都歪了,在他们周围,正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人,甚至,有两个穿制服的大妈都靠了过来。

他没了办法。

他压低了声,向她说出他的妥协,“买一张二等座的,行不行?”

于是,接下来,就在那两个穿制服的大妈快走到这对少男少女身旁的时候,少女忽然仰起耷拉在黑脸少年肩上的上半身,搂住了黑脸少年的脖子,对着他右脸用力亲了一口。

四周一片寂静。不过,也仅仅是一瞬的静。

“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唉……”看热闹的人如此议论着,渐渐四散开,虽然还有几个捡拾垃圾的流浪汉一步一回头地盯着任月月的长腿,但是,终于,都是走远了的。那两个穿制服的大妈走到丁、任两人身边,好一阵故意的咳嗽,咳嗽完也双双离开。

落地玻璃窗外一条银色的长龙奔驰而来,并缓缓停住。沉寂了许久的车站大厅里传来播报员不疾不徐的声音,她正在报着到站的车次,并通知抵站的这批旅客从某一个通道出站。任月月已经被丁鲫从肩上放了下来,不过,她仍然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把头拼命地往他怀里钻。似乎,她是想要继续当众这番表演似的。不知怎么的,仍然被少女死死搂住的这位黑脸少年忽而察觉身旁的玻璃窗外矗立了一个很是高大的人,而那人正在用一双阴恻恻的眼睛盯着他,仿佛不怀好意。黑脸少年为此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然后立刻挣脱了少女的搂抱,回过了头。然而,当他再去看窗玻璃的时候,却是没看到一个人影。怎么回事?难道是他太疲惫因而产生了幻觉?

丁鲫离开了任月月,转身去找刚刚卖给他车票的黄牛。他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去望他座位旁边那扇巨大的玻璃窗。接下来,就在他又一次回头的时刻,一只陌生的手轻触在他的后背。“冒昧地问一下,你认识丁鲢么?”

抬起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拖着一个行李箱印入黑脸少年的眼帘。男人朝他打起了招呼,“你好,我叫陈纵横。”

丁鲫似乎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讷讷地只道,“你怎么认识我的父亲?我从没听他说起过你……”天哪!瞧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知怎么的,丁鲫脑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和陶悠然简直是天生一对!就好像两只颈部缠绕在一处成对称图案的天鹅一般,仿佛是注定的。等再一次打量眼前这男人的那比女人涂抹了脂粉还要白皙的脸,找不到丁点儿瑕疵的皮肤时,丁鲫就缓缓地垂下了愈来愈沉重的头。哦,他不配看他。站在这样的人的面前,他简直无地自容。

不过接下来,陈纵横用两根手指从衣服口袋里夹出一面金色的小镜子,打开镜盖对着镜子不停扭动着脖子眯起眼左顾右盼的模样,又令丁鲫稍稍改变了他自己刚才的想法。这位黑脸少年注意到,眼前这位比电影明星长得还出色的男人,正对着镜子不停地练习着微笑,并且又不停地否定他摆出来的笑。男人不停地对着镜子摇头,一会儿说,“哦,亲爱的,这是你吗?瞧,眉毛都歪了,牙齿也露出了这么多!笑得太低俗了!”一会儿说,“哦,别别别,别这样严肃!要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板起脸来的话,可是绝对会吓坏小朋友的哟!那样,他们就会觉得你太骄傲,太高不可攀了!毕竟,你这张脸就已经足够惊艳一切了!”然后,过了一会儿又说,“嗨,镜子里的这位,绅士风度固然不错,不过,也得看场合……看,现在这是在国内,所以,任何事情都该有所节制,保有分寸,对不对?笑得也不用这么温柔嘛!收敛一下!克制一下!高贵的,含蓄的,礼节式的笑最适合你了!来,再试一下?”……在上述过程中,丁鲫知道看得目瞪口呆的不仅是自己,他耳畔不时传来的还有那位先前正和自己大闹此刻拉住自己手的少女的倒吸口水的声音。

终于,照镜子的人感到了满意!男人合上镜子,用左手捏着,然后用右手食指的指腹极轻极慢地抚摸了下那面小镜子的镜盖。顺着男人的这个动作,丁鲫注意到了镜盖上的一张一寸左右的小照片……因为距离的缘故,丁鲫并未立即就看清照片上的人像。然而,当少年被好奇心驱使往男人的方向走近了两步企图把照片上的人看清的时候,男人却是“哈哈”一笑,把这面金色的小镜子收入了口袋。小镜正方形,恰恰是便于收入口袋随身检视妆容的大小。

陈纵横抓着拉杆箱把箱子往身旁拖了拖,就转身,十分郑重地朝丁、任两人弯腰鞠了一躬。此时,呈现在这男人脸上的微笑温和至极。他笑着说,“补充说明,陈经纶是我的亲弟弟。”

话音刚落,一直盯着陈纵横的脸露出花痴样的任月月脸色大变,“妈呀!”她惨叫一声,摔开拉住的丁鲫的手,慌里慌张地就往外跑,边跑边叫,“债主上门了!”而与此同时,丁鲫矗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正向他的右脸伸出手来的男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