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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诱惑?交易?你答不答应?
第六章
吞咽下第六枚肥厚多汁的鲍鱼,夹了一筷子顶端蘸了一层鲍鱼褐色酱汁的西兰花,瞧着右手边玻璃窗上不断溅起的雨滴,陶九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摸了摸早已圆鼓鼓的肚皮,然后,却是又把桌上一个摆了紫红色丁香花做装饰的、大盘里所剩的四枚鲍鱼,一股脑儿地囫囵地倒入喉咙里,迫不及待地嚼了。最后,在他哆嗦着手里的餐布抹嘴的时候,又开始了咳嗽。
坐在他对面的齐修平递过来一杯温茶,却是被他冷冷地推开。他仿佛一个发了脾气的蛮横的将军,用无比威严的眼睛狠狠瞪了下面前这个试图挑衅他的男人,然后骄傲地抬着下巴,脸上摆出一副庆祝自己取得重大胜利的、所有成功人士的自信的表情。他捏着桌上一个喷发着浓郁酒香的高脚杯,咕嘟咕嘟仿佛渴极了的人往喉咙里灌水似的,把那杯中淡黄色的液体灌下。直到最后一滴,也没有浪费;他伸出贪婪的舌头,稳稳地接住。
“三十年的茅台,果然够味!”赞叹着,他张开宛若鹰爪般细瘦的手指去抓桌上的酒瓶。不过,酒瓶却是被眉毛已经拧得打结的他的同伴抢先握住。
“先生,您好歹为自己的身体考虑考虑……”
然而,齐修平刚开口,就被打断,陶九渊好像一个受了极大刺激的人,几乎立刻叫嚷了起来,
“他妈的!又是这么婉转的表达方式!小齐,难道我一直都没和你说么,你笑着说话的腔调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娘娘腔!十足的女人!天知道我是怎么忍了你十年!啊哈,我知道了,为什么你这么多年来也不找个女人,难言之隐,是吧?哦,没什么可说的,要知道,你本来说话、走路的姿势都像个女人!这么说,或许,你是那个……同志?哈哈……哈哈哈……小齐,我猜对啦!你笑死我啦!哈哈哈……”
陶九渊肆无忌惮的乱叫很快引来周围食客的注目。不用说,能到N市这间叫“金碧辉煌”的餐厅里来吃饭的人自是和去“百味居”小吃店的人不同的。这不仅仅是从衣着打扮、乘坐的汽车来区别,而且是从此刻坐在陶九渊和齐修平周围的这些人的眉梢眼底流露出的那种神情来加以分辨的。自然,现在这座餐厅里的食客认为他们都是上等人,钱包里银行卡上的一长串数字就是他们身份最完美的象征。有了这象征,他们便能想当然地奉行他们认同的那一套规则——说白了,也就是有了钱后还需有的上流人士的优雅、从容与高贵的那一套他们恪守的东西——他们要别人相信,他们是凭借着这些优雅、高贵与从容而一步步攀升到今天的地位,而不是赤红着眼,为了区区一枚硬币就能与人争得不可开交、义愤填膺的吝啬鬼。事实上,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还相当地慷慨,他们会去做各种善事:譬如给山区孩子捐款购买图书、给某地受灾群众捐衣捐粮、给某个重病患者送去手术费,等等。但是,他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与其说,是为了表达他们对弱势人群的关心,不如说是为了在报纸、网络上炫耀他们的高贵。因为,常常在他们捐赠之前,一个最令他们苦恼的问题是,如何找一个熟练的摄影师,如何让这个摄影师确认出一个最适合放大他们善良面孔的角度,再如何让这张照片以某种非常不经意的又非常自然的方式出现在公众面前。做完了上述这些,他们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金碧辉煌”的真皮沙发上,一边吮吸鲍鱼鱼翅的汤汁,一边忧心忡忡地感叹穷苦人群的不易,并同时优雅、高贵又从容地和同伴不经意地说起自己三年前或五年前的某次善举了。哦,他们陶醉于自己的善举,虽然,对他们来说,购买慈善的频率甚至只是一次意外的瞬间,但是,这种慈善的瞬间已足够作为他们身份的装饰了,而这种装饰说穿了,是与他们在为他们自己购买爱马仕与LV时的行为没有任何差异的。
现在,齐修平的注意力转移到他们邻桌—— 一个独自吃饭的女人的身上。这个女人一手捏着西餐的餐刀一手搂着她怀里的一条黑色的小泰迪狗。看得出,她正在对付着一盘糖醋排骨。她用餐刀将排骨的骨头与肉分离。她的动作相当吃力,因为她怀里的小狗正拼命地狂吠。而她则不得不用稍稍显得急躁的声音对她的狗做出了告诫:
“凯特,你可不是一只粗俗的、低贱的、没有教养的狗。吃西餐的时候要有耐心,瞧,这些肉不就在你眼前吗,耐心,耐心。”
“凯特,吃饭的时候要保持安静。这是最基本的进餐礼仪,难道你不知道么?”
她说到末尾就拿一双冷漠又挑剔的眼斜视齐修平这边,也就是仍处在聒噪中的陶九渊。因此,她那话里的用意自是十分的明显了。她个头不高,盘头,圆脸,还化了淡妆。身上穿了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这裙子与她的眼神、以及她直挺挺的脖子都让齐修平不由联想到了修女与乌鸦。不过,仔细看的话,她长得十分清秀,前提是认为她清秀的人坐在她对面能够忍受得了她那的冷漠的眼神。
女人放下餐刀,用她那戴着黑纱手套的手捏起叉子,叉了一小块剔除了骨头的瘦肉喂给她的小狗。这之后,她招来了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招待。男招待弯下腰,低着头,听着她的吩咐,脸色尴尬地不停朝齐修平他们这桌张望。而就在这时,令齐修平吃惊的是,又将一杯白酒饮尽的他对面的老人忽而转动了轮椅,来到了邻桌这女人的旁边。
“这位女士,难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做,相当地可笑么?”陶九渊指着女人怀里又狂吠不止的狗大笑,“哈哈……哈哈哈……或许,你应该再好好教导一下你的这位凯特,这样,它就可以不用呆在你的怀里,而是坐在你的身旁,和你一样地优雅地使用着刀叉啦!”
见状,齐修平赶紧走过去,站到陶九渊背后,双手紧抓住轮椅的靠背。
女人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她冷冷地望着陶九渊,一声不吭地放下叉子,然后松开了怀中的小狗,让小狗呆到身旁的座位上。接着,她挥手推开了那位似乎想凑过来劝慰她的男招待。最后,她在座位上挺直了脖子,并故意用傲慢的眼神掠过陶九渊的脸。她把脸转向了小齐。接下来,她甫出口的声音立即让小齐觉得既冰冷又动听,她对小齐道,“照顾好你的朋友,我不和一个醉鬼说话。”
然而,就在小齐点着头预备向这女人赔礼道歉的时候,轮椅上的人却抢了先。
“醉鬼?”陶九渊冷笑着,绞缠着手里的餐布,脸色逐渐涨红,“瞧见了吗,这位女士,你的狗正在啃骨头!”老人指着桌上那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埋进餐盘里的小黑狗笑道,“瞧瞧,这才是它的最爱!要知道,好肉长在骨头上!这个宝贝儿,它可不是个傻瓜!不是个要把骨头与肉分开的傻瓜!哈哈……小齐,快看,它呼噜呼噜吃的模样像什么,简直是一头发疯的猪!我敢跟你打赌,小齐,它百分百是条母狗,要知道只有母狗才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瞧,多么完美的进餐礼仪!”
女人拉扯住凯特,死死地按住它的脑袋,不让它再吃下去。她把它抱在怀中,靠着桌边站起了身。她长得十分娇小,甚至只比坐在轮椅上的老人高出了半个头。她尽管个头小,但身材十分匀称,掩在黑色连衣裙下的半截不算长的小腿又直又细。她盯着老人,慢慢眯起了眼睛,“你这是在讥讽我吗?”
“哦,当然不是,这位女士。我只是在和你的这位凯特进行愉快的交流。正如我们刚刚所知道的,凯特它有多么地优雅,多么地高尚,它绝不是一只……嗯……一只粗俗的、低贱的、没有教养的狗……”
女人听到这儿,鼻子都气歪了,然而老人仍在继续,“小齐,小齐,给我也来份糖醋排骨!你摇头干什么,傻瓜小齐!喂,服务员,对,给我们这桌也来一份糖醋排骨!是的,立刻就上!外加一份刀叉!我们当然应该向凯特学习!好好学习一下文明的进餐礼仪……哈哈哈……哎哟,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小齐,快,快递给我水!我不行了,笑得不行了!”笑的同时,老人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目睹完眼前这一幕,齐修平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事实上,不只是他,原本只流淌着某首钢琴曲的格外安静的餐厅里的所有客人,都抑制不住地笑了,当然,他们大多是十分文雅地用餐巾半掩着嘴而笑的。一时间,餐厅内招呼着服务员加点“糖醋排骨”的声音络绎不绝。
为此,齐修平不由地开始可怜那女人了。她孤零零地抱着她的狗紧靠着桌子,看得出,若不是借由着桌子,她势必是站不住的。然而,就在齐修平愣神的这刻,他忘了把水及时拿给轮椅上的老人。老人咳得愈加的厉害。那咳嗽的声音就仿佛一架陈旧的就要丢进垃圾堆的风箱似的。虽然他佝偻着后背,一直用手里的餐布捂住嘴,但明亮的光线下,恁凭谁都看得见那餐布上缀满的血。
嬉笑声很快湮灭。一时间,空气中只能听到侍者的脚步与餐盘餐具间的摩擦。一种异样的静谧降临。在这静谧中,转身去座位上给陶九渊拿药片的齐修平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议论,
“肺结核吧,那餐布上的那么多的……”
“该死的,我们还离他们的桌子那么近,要知道,那个瘫子咳嗽的时候,一股难闻的气味就朝我这边涌过来,哎呀,别吃了,快陪我去医院……”
“亲爱的,咱们快走吧,至少有一个月别来这儿吃饭了,虽然这里饭菜的口味还算差强人意。”
“是因为那条狗么?放心,看起来,那狗还很健康,而且我刚刚特地问过餐厅经理,他向我保证,说餐厅绝对会给狗用过的刀叉消毒七遍。”
“我说的自然不是狗,你难道没瞧见么?那么多的血!那准是痨病,会传染的……”
……
取了药片的齐修平十分焦急,桌上只有一杯温热的茶水,自然不宜用来服药,于是,他伸手招呼男招待,然而,似乎谁也没看见他。背后地动山摇的咳嗽还在继续。没办法,他只得握着手中的茶水杯,抓着药,大步朝蜷缩在轮椅中似乎整个身体缩小了一圈的老人走去。然而,就在他倒出两枚药片,很是无奈地把茶递过去的时候,一杯装了凉白开的玻璃杯递到了跟前。抬起头,他与那双依旧冷漠又挑剔的眼相遇!竟是那个黑裙女人。
“他怎么了,生了很严重的病吧。”她那与她年纪很不相符的娇嫩的声音刺激了咳嗽中的老人,他咬住餐布,借此才堵住了咳嗽。接着,他低下他那惨白的脸,一本正经地对着已经在他轮椅车轮旁摇尾巴的小黑狗,粗声粗气地道,“照顾好你的同伴,凯特,我不和一个蠢货说话。”
听到身旁女人倒抽气的声音后,齐修平终于忍不住地分辩道,“先生,人家是好意……”说着,他向老人举起那杯表达着善意的凉白开。
不过,小齐并没能说什么;一位穿着金色燕尾服的高个男人过来,打断了他。高个男人自我介绍,说他是餐厅的大堂经理。并很快三言两语表述出了他的来意,尽管男人话说得十分得体,语气也相当谦卑,很符合这家N市最高档餐厅的定位,但是,听完后,陶九渊、齐修平以及那位黑裙女士的脸都红了。他们被告知,今天中午他们三人的餐费全免,不过,为此,他们需要即刻兑现的条件就是,立刻从这里离开,并且将所有陶九渊碰过的餐具一起带离。
约莫十五分钟后,他们三个人连同凯特来到“金碧辉煌”的大门口——齐修平把一个装了诸多餐具的大包挂在陶九渊轮椅靠背的一只把手上,十分小心地推着轮椅,不过,那个大包里的餐具还是发生了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就在此时,那位大堂经理又叫住了他们。他非要把刚刚那个陶九渊根本没碰过的(老人根本不肯吃药)黑裙女人递给他的那个装了凉白开的玻璃杯塞给他们。为此,黑裙女人笑眯眯接过的同时,还很是夸张地用手做了个动作。她说凯特正缺一个这样高贵的酒杯。她在说“高贵的”三个字的时候,故意说得一字一顿,十分缓慢,并用眼睛一眨不眨都盯着脸色发白的大堂经理。陶九渊当场就咳嗽着大笑,而齐修平则是好不容易撑着等到那经理转身才捏了捏忍得相当艰难的脸颊的。
若非陶悠然跟着打过来的询问早上父亲去医院检查的情况的电话,齐修平相信,他们三人的笑绝对会持续好一阵。在他说了句“一会儿就回向阳小院”并把手机及时递给陶九渊之后,身旁抱着凯特,让凯特不停用舌头舔那玻璃杯的黑裙女人突然脸色大变。因为共同大笑而产生的亲昵神情在她的眼里消失,一种怀疑的、戒备的神态逐渐流露。当她再度打量他们的时候,齐修平感到自己和陶九渊仿若成了法院被告席上的人,而她则是面对着他们的大法官。
他们就站在地下停车场的一个由三面玻璃隔成的洗车房的旁边。中午时分,洗车房里没有人。洗车房门口堆放着两个又高又大的塑料桶。桶里装满了清水。
“喂,难道这个醉鬼就是陶九渊?”她盯着小齐,往后退了一步,脊背几乎就要贴上身后的一个塑料桶。
事实上,根本不用小齐点头。挂了手机、仰起头朝女人翻白眼的老人的模样已给出了女人想要的答案。女人抿着嘴,略微低头,让脸与轮椅上的他平视。她抓起怀里凯特的一只前爪对着老人摇晃,“来,快想我们最麻烦的钉子户打个招呼,来呀,凯特。快和这个连自己女儿都肯拿出来当作诱饵的‘葛朗台’说哈罗呀!”
凯特十分乖巧地发出一连串吠叫,在主人的帮助下,让它的脸凑到陶九渊跟前,讨好又滑稽地一阵乱扭。
陶九渊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揪住了凯特的脸,特别用劲,一刹那,他那近年来变得愈加有力的胳膊猛地一抬、再一抖。跟着,这条小黑狗整个儿的身子就被从女人的怀里揪出。接下来,接连的惊呼在小齐耳边此起彼伏——小黑狗竟被甩飞了出去。五秒钟后,“啪”地一声响,仿佛一只大沙包似的,它准准地落进了女人身后的塑料桶中。
呜咽着,落水狗在水里扑腾,泳姿是绝对的狗刨。与此同时,它的主人的头发、裙子……从头到脚都被溅出的水给弄湿。她手里的那只被称作高贵的酒杯的玻璃杯已掉在地上,跌得粉碎。
哆嗦着,她拨开额头粘在一起的头发,露出光洁又饱满的额头,用手指戳着陶九渊的方向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很好,好极了,再没有比现在这样更好的了。来,醉鬼,还有你(她朝齐修平瞥了一眼),现在,请允许我做一下自我介绍,一句话开门见山吧,我就是那个被你们设计又误伤的陈经纶的顶头上司,胜天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叶胜天!”
女人吵嚷完,很是满意地瞧着齐修平变了色的脸,不过,在她转向陶九渊时,却是失望了。他的镇定自若惹恼了她。难道她成了空气?不,不可能。
仍在桶中挣扎着的爱犬的狂吠似乎惹得她愈加的烦躁,扭过头,朝她的狗大叫了声“闭嘴”,然后,她又立刻大踏步地往轮椅的方向迈了一步,蹲下身。她迫使低下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的老人看着她。
“喂,老醉鬼,我再说一遍,我就是叶胜天!是那个可以现在就能支付给你想要的双倍拆迁款的人!”
“那又怎样?现在——”老人停顿下来,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的小齐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异常冷静的声音对女人说,“现在,钱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湿漉漉的女人脸色苍白地直立起身。她简直就像一只掉进水塘里的兔子,齐修平根本不敢直视那贴在她身上显现出她窈窕姿态的黑裙。他一边听着自己加速的心跳,一边屏息倾听那冷漠又悦耳的声音。
“不可能!你撒谎!你——啊哈,我知道啦,这又是你施的诡计,是不是?你这是在故弄玄虚,欲迎还拒,对不对?啊,请原谅,我用了这样一个很是低俗的词汇,可是,此刻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哦,真见鬼!”
说罢,她跺着脚,转身走到塑料桶边,很是费力地终于捞出了模样比她好不到哪儿去的凯特,喘着粗气,抱在怀中,一人一狗湿答答地同时滴着水。
她反转过身,怒目老人。
“老醉鬼,三倍,我开出三倍的价,给你,怎么样?而我唯一要求的条件就是,现在,立刻,马上,你带着你的破轮椅,和这个长得不错的仆人即刻在N市消失!绝对不要让我再在N市见到你!要知道,我可是向来说话算话的。只要我一个电话,两分钟,不,或许只这样一眨眼的瞬间,那笔你朝思暮想的款子就能抵达你的账户。如何,一个别人梦寐以求的好机会!便宜你了!”
陶九渊摇头,抬起一边的胳膊摆了摆手。
女人完全不顾她的狼狈了,哆嗦着,她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其中一星半点鼻涕甚至还落到了陶九渊的脸上。齐修平见状脱下了他的外套,走过去,要给她披上,却是被推开。
“好吧,老醉鬼,成交!五倍!我就用五倍的价格,买你滚蛋!一锤子买卖!再划算不过,OK?”摇晃着脑袋,她踉跄着走过来,想要去握自诩为必定是价码谈妥的对方的手,然而,轮椅却是向后滑动。突然后退的车轮压上了齐修平的脚。不过,他忍住了。倒抽冷气的同时,他一直盯着面前的女人,久久凝望。
“不,我摇手只是想表示拒绝——不卖!现在说什么我也不想卖我的向阳小院了。”
“那就六……七倍吧,最高到顶的价了,七倍的价足够你在周边的城市在类似的地段买上两套像样的别墅了,老醉鬼,你可别不识趣……阿欠……”
老人干脆不再搭理。调过头,只是吩咐齐修平把车开过来,说家里来了什么人,悠然恐怕一人应付不来。
“啊,陶悠然!你的那个漂亮的小女儿,是吧?!”瞧着老人蓦地回过头来的模样,女人轻笑(齐修平简直不知道此刻狼狈的她为什么还能笑出来),似乎很为能适时捕捉住这个吸引老人的名字而感到骄傲,
“老醉鬼,你总不想你的这个小女儿去坐牢吧?!嘿嘿,我似乎忘记透露给你一些重要的消息了。嗯,让我想想,嗯,对了,这些消息的其中之一,譬如说,就是后来警方来我们房产公司调查时提起过的事发当天那宾馆楼道里的监控录像的事。当时那个警察怎么说的来着的?让我想想……哎哟,我想起来了,那警察说的最关键的几句话依稀是这样的——有一点是值得怀疑的。从录像上看,原本‘醉倒’的弱智女流在两个男人起了争端的时刻就突然醒了。虽然存在着这种被突然惊起的可能,不过,瞧着后来这个女人竭力拉劝双方的动作,却又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清醒过来的人。嘿嘿,你瞪我?老醉鬼?还有第二个消息,不妨也顺便说给你听吧!那就是偏巧,我在令爱和陈经纶就餐的这间饭店里的一个熟人帮的一点小忙,一个餐厅服务员提供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玩意罢了。嗯,时这样的——”
捂着嘴,女人又挥开过来给她披衣服的齐修平的手,哆嗦着牙齿,讲了下去:
“不过,在说之前,我们再插叙一点细枝末节吧。那就是西餐厅里向来存在着收取外带酒水开瓶费的习俗。自然,这是一种变相的消费欺诈。不过,这不是咱们现在讨论的重点,重点是,餐厅里的服务生在开瓶之后,都会留取下瓶盖或瓶塞,作为他们向酒店收取费用的凭证。老醉鬼,那天,你们的那瓶香槟……啊哈……你的脸白了……还用我说下去吗?嘿嘿嘿,你懂了,是吗?没错,就是那枚沾染了香槟酒水的瓶盖,也就是那个软木塞,经由那位服务生到了我的手里。又被为感到陈经纶的酒量不至于被一瓶香槟干倒的我给随意地拿去做了化验……啊哈……你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就在那天警察找上门的时候,我还没有拿到那份化验报告呢。但是现在,这份到手的报告却证实了我的猜测。后边的,就不说了吧……嘿嘿嘿,为了我们的交易。”
吞咽了口唾沫,她搂紧跟着她一同哆嗦的爱犬,一边牙齿打颤一边用颤抖的声音最后叫道,
“七倍的价格,外加这份没有留底的化验报告与软木塞,成交?!”
一阵凌乱的碎裂声充斥在齐修平的耳畔;很快,他注意到,轮椅上挂着的那只装了他们先前餐具的大包不见了,地上尽是数不清的碎瓷片与玻璃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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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鲫实在没有想到,陈纵横不是带着他和任月月直接回向阳小院“讨债”,而是领着他俩来到了位于N市旅游观光街区的老字号小吃——“百味居”。环顾四周,给丁鲫最强烈的印象唯有陈旧。
相比于毗邻它的几家洋快餐店,这间外表灰墙泥瓦、内里只摆了七八张掉了漆的大圆桌的老字号看起来就好像一块随时可能被丢进垃圾桶里的抹布,灰不溜秋的接近残破的程度简直与那向阳小院不分伯仲。这不,他们现在坐着的这张圆桌的两只桌腿就是靠着贴近地面的两个三角形的小木头垫起来,才保持平衡的。父亲常送鱼去的那些大饭店后场里厨师的统一整洁的服装在这里是看不到的,无论是嚼着口香糖哼着小曲的穿梭在桌边的服务员、是差点将拖把甩到他们鞋上的清洁工大妈,还是站在临街厨房里、带着蓝牙耳机一面咧着嘴和人聊天、一面把嘴巴里的唾沫、喷射到一个装着菜肉馅的硕大的足够三岁小孩儿洗澡的不锈钢盆里的大师傅,他们……他们每个人都穿得极具“个性”了。对此,丁鲫并不想过多形容。因为,他刚刚忽然看到了厨房大师傅那双擤完鼻涕胡乱在裤缝边擦了、就径直伸手探入那装着菜肉馅盆里的手。哦,三碗大馄炖已摆上了桌。
坐在丁鲫与任月月中间的陈纵横立即迫不及待地松开了脖子上的领带,抓着大勺,舀起碗里看起来最最肥硕的一个,看样子是要不怕烫地就要立即丢进嘴里,大快朵颐。
不过,他忽然停下,露出狡黠目光的灰色眼珠盯着丁鲫,骨碌碌地转了几转,
“啊,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哈哈哈,真有你的,你也猜到了!当然,当然,吃饭的时候也是要注意形象的嘛!任何不优雅的举动都是和我这张脸不相匹配的!”
说着,此人抿着嘴从衣袋里又取出那枚金色的小镜子,翻开盖子,把小镜子摆成一个夹角,竖立在距离馄炖碗二十厘米的地方对着自己。然后,当然啦,这位极其注意自身形象,或者不如说,极其注意他那张脸的男人,就冲着镜子接连摆了十几个自以为优雅与高贵的笑。
而就在他冲着镜子摆出笑脸的时间里,“百味居”服务员中十几个年轻的女孩儿就尖叫着跑过来,簇拥在他们桌子周边,纷纷迫不及待地要求和这位帅哥合影。其中每个女孩儿差不多都问了一个相似的问题,“我以前怎么没在电视上看到过您?”因为要求合影的“粉丝”太多,而且又是那样热情,所以一些细微的地方难免不会被留意,譬如那面小镜子。是的,那面金色的小镜子就被人挤得翻到,并且斜着(缘于粉丝太热情,桌面险些被挤破)滑落到丁鲫面前的桌子上。啊,他终于看清了镜盖上的照片——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一寸照!咦,奇怪,这个男人怎么看得有点眼熟……他捏着小镜子正若有所思,忽然,隔着陈纵横与他坐在一排的任月月发出了尖叫,“哎哟,烫死我啦,你们把馄炖都挤翻啦!讨厌啦!”然后,是那男人的声音,“别急,别急,大家最好排好队,不要急嘛!”丁鲫的心蓦地一紧,低下头,等到他的目光再与镜盖上的那张照片接触的时候,他顿时恍然大悟,暗道:原来,镜盖的照片上的就是陈经纶嘛!他想起来了,在那些穿制服的人逮捕走父亲的时候,其中一人就拿出了一张照片让父亲指认。是的,当时那张照片上的就是陈经纶……乍一看的话,不就和镜盖上的这人有些相似吗?不过,仔细看的话,镜盖照片上的人似乎年轻,长相也似乎得更奇怪些(似乎是出于一种直觉,丁鲫用了“奇怪”一词形容了镜盖上的人。)……我怎么这么笨呢?做哥哥的想念自己的弟弟,把他的照片贴在随身携带的物品上,那也是极为正常的嘛!不过……不过,现在……砰砰砰,砰砰砰……糟糕,我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这样……这样的不安哩?
身旁的一场闹剧很快转移了我们黑脸少年的注意力。接下来一个刺耳又冗长的声音乍然而至。
咦?哪来的哨声?丁鲫把小镜子交给陈纵横后,就注意到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土黄色的套裙、浑身被勒出一条条肥肉的中年女人。是她吹的哨子!哨子是用一圈黄色的尼龙绳挂在她脖子上的;她是这些服务员的领班。此刻,她正捏着一个黄色的塑料哨子放在嘴边,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身后地在那些四散开的下属中间踱着步。
“拍拍拍,除了拍照,除了看那些我爱你,你爱不爱我的视频,除了玩那些消消乐,连连看的游戏,你们说,说!你们还会干点什么?说啊……”
此女停住脚步,用涂满红指甲的一根手指戳中了其中一个矮个子女服务员的脑门。啐了这矮个子一口后,她的语气遂更加轻蔑,“实际点,小姐们!这不是在你们乡下!你们不是自由自在地躺在玉米地里晒太阳,也没有时间允许你们调情!(丁鲫发现,在说到此处时,陈纵横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不过,这个男人并没有用敌视的眼神去看那位胖领班。甚至从这位领班出现开始,他就没有看过她一眼。)工作!要知道,你们来N市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生活!工作就是你们的一切,是你们生活的全部——”
她踱着步,走到丁鲫身后,眯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陈纵横,然后冷笑着,又吹响了尖利刺耳的哨子。哨声刚停,就听她喝道,“各就各位,列队!”一瞬间,丁鲫以为身处学校正上着体育课的操场上。可不,眼前这些穿着时髦的服务员不是已经排成两条还算整齐的队列了么?
“很好,”胖领班冲队伍点着头,“全体稍息!立正!稍息……其实,大家的心情我也很能体会。毕竟我也是从农村来的。人嘛,尤其是女孩子,总会有做梦的时候。不过,作为一个在这个大都市打拼了十五年的过来人,此刻我不得不提醒你们,善意地提醒你们,那就是,既然你选择踩上了N市这块土地,那么,就必须脚踏实地!你们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你们自己!拼爹,拼背景,拼家世,拼房子,拼学历,你们都比不过N市的城里人!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和同龄的N市的女孩子们比,你们就是她们脚下的泥!前提是,如果你们继续每天拍拍拍,照照照,看看看,玩玩玩的话。听明白了没有?路是靠人踩出来的,青春这碗饭哪里是你们这样的能吃得起的?!你们没这个本钱!比你们漂亮,比你们优雅,会弹钢琴,会奏琵琶、会跳芭蕾舞的女孩儿多得是!你们……嘿嘿嘿……别这么垂头丧气,小可怜们,我说你们是泥,你们就是了?做人要有骨气嘛!来来来,一个个都精神抖擞起来,把头抬起来,腰杆挺直,听好了,闲话说完,就该说正经的了!告诉你们,你们一个个地都给我竖起耳朵听好——接下来,谁,不管是谁,再敢在上班时间,不务正业,干任何工作以外的事,我就立刻炒了她的鱿鱼!听见没?全体立正!稍息!五分钟后,一起到门外唱‘店歌’——歌名叫什么——亲爱的姑娘们——来,一起大声点说给我听——”
众多服务员齐声大叫,“《我的未来不是梦》!”
五分钟后,在一片拖腔走板的“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活每一分钟……”的歌曲声中,丁鲫、陈纵横和任月月的面前重新摆上了三碗冒着热气的菜肉大馄炖。那位胖领班放下端馄炖的托盘,俯下身,挤进了丁鲫和陈纵横原本就不很宽敞的缝隙间,抓着她的手机,朝陈纵横羞答答地垂下了眼皮,嗲声嗲气道,“拜托,就和人家合影一下嘛!帅哥哥!”
“啪啪啪……”接连十几下的闪光过后,那位如愿以偿的领班才离开他们的桌子,走到店门口,背靠在一边的门板上,歪着头,举着手机笑眯眯地拍着眼前一群一边大唱着店歌一边摆弄得手舞足蹈的下属。
那面小镜子又被摆到了桌上。它的主人已经捉住勺子,对着镜子,不怕烫地一口气吞下两颗大馄炖。他边吃边忙不迭地哈出热气,
“不错,不错,倒地是老字号,口味没的说。名不虚传……”说着,他指尖攥着纸巾对着镜子擦着嘴角的油腻,又是摆出接连的笑脸,回过头,才向丁、任二人招呼道,“哎,别客气,你们俩!我可是已经预备要再来三碗了!啧啧啧,没的说,真是没的说!”
任月月只咬了一小口就不肯再吃,说是比不上齐老叔荠菜馄炖口味的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歪着脑袋,在陈纵横给了她钱,让她去隔壁一家洋快餐店买汉堡之后,她就如兔子般跳了出去。
任月月的背影一消失,瞅着已经满头大喊,脱了西服,只穿一件条纹衬衫正朝自己靠过来的陈经纶,丁鲫不知为何,忽然嘴里讷讷地一阵嘟囔,“啊,真的呢,向阳小院里的齐叔的手艺真的是特别的好,估计凡是尝过他包的馄炖的人都会——”
陈纵横已经笑了,笑得莫测高深,笑得丁鲫莫名其妙。虽然这笑容表现得无比友善,可是不安的情绪还是将少年的心头占据满了。这种不安,是比昨夜他住在险些被人侮辱的任月月的隔壁房间时听到的折磨了他的那些声音更叫他不寒而栗的一种直觉。这种直觉就仿佛一只跳跃在老鹰眼皮下的兔子,猛然抬头,与一双猛烈的眼对视而产生的瞬间的心悸。
“你很聪明,已经看得出我是有话要对你说的,是不是?”
很仔细地对着镜子擦完嘴,陈纵横又对着镜子扭着脖子左右晃动着笑了七八次,然后,收好镜子,才伸手过来揽住了丁鲫右边的肩膀。他侧着脸,用一只眼睛很是认真地盯着他丁鲫脸上的胎记看了看,
“还没和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呢,”停下来,他让整张脸转过来,跷起小指蹭了两下头皮,接着道,“我刚刚获得了市里的W皮肤病医院的聘书,下个月,你就会在挂号的地方看见陈经纶副主任的名牌啦……哈,副主任!(他停下来,稍稍拧眉。)所以说我就是讨厌国内这一点,干什么,都需要论资排辈,首先要看的不是你个人的临床手术能力,而是你在期刊上发表论文的多少,是看你有没有取得博士学位,更或者是要看你的社会背景与人际关系——也就是家里有没有牵扯点例如像卫生部的那种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唉!若不是知道这次为了经纶的事势必在这儿耽搁一段时间,我是绝对不会找上N市这边的医疗机构的!磨砺?磨难?呵呵,我已经开始有点为我今后在N市的这段时期的生活而感到忧虑了!譬如刚刚这边的混乱……呵呵呵……(他笑了三秒,立刻挑起眉毛,取出口袋里的镜子,对着自己仔细看了看,然后抿着嘴,摆出他自认为绝佳的笑容,重新把镜子放好。)诚如所见,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好吧,这话题扯得有些远。此刻,我真正要告诉你的是,我是个专治皮肤问题的医生,回国以前,在国外,我是一家整形机构的医生,除了在人脸上动刀外,我尤其擅长的是对于皮肤的专门治疗和临床手术,除了让人的皮肤变得年轻、漂亮之外,还有就是要让它与它原本的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完全脱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句话来概括的话,那就是说,你脸上的这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压根不是个问题!如果我本人操刀的话,最多三次,三次换肤后,你就可以拥有一张和常人一般的脸蛋了,小老弟。”
在男人末尾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丁鲫蓦地肩头一颤,他盯住男人的脸,看了十秒,忽然,他觉得这个一身穿戴正派、长得极为出色的男人说这三个字时的腔调像极了昨夜那个叫张明明的小流氓。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男人说话的语调简直比那个小流氓还刺耳。
丁鲫相信自己好半天半张着嘴的呆瓜似的模样很令眼前这个男人满意。男人又笑了。支着另一只胳膊撑在桌上,让下巴陷在掌心当中,晃悠着细长的手指,仿佛变换指法弹琴似的,不停让不同的手指挨个去触碰他那挺立的鼻子。这期间,他又取出他那金色的小镜子看了五六次。最后,他朝窗外已经散开了的服务员的队伍中瞅了瞅,轻叹道,
“三百块钱,足够买汉堡以外的东西了,嘿嘿。”
过了好一会儿,丁鲫才知道他是在说月月。盯着男人摸着鼻子又朝自己露出的柔和的笑脸,不知怎么的,丁鲫猛地转过了脸。
短暂的沉默过后,男人又开口。
“尽管有人说钱很俗,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它有时候的确能满足人的一些需要。尤其是对像现在我弟弟经纶这样的人而言。是的,经纶需要大笔的钱。来这里之前,我就和国外的一些医院联系过,基本确定了他后续的治疗方案。他势必能得到更好的照料,虽然连我认识的最权威的医生也说过他完全康复恢复意识的希望十分渺茫。可是,总是有希望,对吗?不仅仅是经纶,我们现在生活在此刻的每个人不都是为了一点可怜的希望而活下去的么?就拿我来说吧,我和经纶从十岁起就成了孤儿。我们在国外打工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之后我们被寄养在父亲生前的一个朋友家。据说,那个朋友还欠了我父亲很大一笔钱。然而,人走茶凉。所以,就更别说人死之后了。这其中寄人篱下的滋味真他妈的不是小孩子能忍受的。然而,我和经纶都过来了。仿佛打过疫苗的人再不会对疫苗覆盖的那些病毒感到畏惧似的,我们对于生活中的苦难也渐渐习以为常了。要知道,蜷缩在一个阴暗角落偷偷流眼泪,除了让你自己看上去像个傻瓜外,什么作用都起不了!甚至是,你还不是站在大街上,压根没有人扔给你一枚象征了同情的硬币!所以,我和经纶学会了生存。注意,这种生存并非意味这坚强。什么是坚强?难道非得是面对苦难打碎了牙往肚里吞的忍耐?非得是面对失败百折不挠的愈战愈勇的铁人一般的意志?哦,不,不。当时,我和经纶都没想到过这些。我们要求的,仅仅是活下去。生活的本能驱使着我们,为了活下去而自我挣扎。刚开始,我们的要求很低,我们求的只是有饭吃,有床睡这种最基本的生活条件。真的,小老弟,我们起先并没有远大又崇高的拯救全人类的崇高理想。我们要求的只是日复一日地按照我们自己希望的那种方式活下去。当然,在上述单纯的求生欲望下,我们竭力充实着自己。一株小草可以任人踩踏,但是一棵参天大树却只能让人仰头。所以,与其对现实忿忿不甘,不如付诸行动。经纶后来在国外学成后归国,就来到N市工作。而我因为学医的关系,还在国外呆了一段时间。所以现在,凭心而论,恐怕普天之下,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了解经纶内心那份的活下去的渴望了。因此,作为他唯一的亲人,我是绝对不能坐视着他的这种渴望而什么事也不做的。(长叹一声,男人揉了下额头。)另外,小老弟,我还想和你说的是,如若不是这次的意外,经纶,我的弟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处在他人生的巅峰期。他年轻,帅气,多金,完全符合你们国内女人择偶的所有标准。而且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是个完美无缺的好情人!请原谅,小老弟,此刻,我是把你当作一个男人来对待的,而且,我以为你也完全听得懂情人的含义。经纶性情温和,富于感情,虽然有时不免多愁善感,但是,这只会吸引起女人更多的母爱。我相信,即使结了婚,他也一定会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我当然爱他,他是我在这个丑陋的现实世界里的唯一的亲人!你懂的,是的,就像小老弟你现在也只剩你唯一的父亲一样!没错!在这点上,我俩存在有共同的悲痛!而且,我们的悲痛,事实证明,都是来自一个相同的源泉!一次‘意外’把他们给毁了!我和你,小老弟,我们的心因此也都不约而同地碎了!为了我们各自的唯一!”
停顿下来,男人舔了舔嘴角,又道,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想必以你现在的年纪也懂。那就是不得不提起将我弟弟据说是在无意间打伤的你的父亲——啊,来之前,有关方面也给我看过你父亲的照片,因此,你脸上的胎记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种遗传。说到这种遗传,这种胎记,小老弟,你尽可放心,是一定能被祛除的。而且,我手术绝不收你一分钱。好了,我们的话题说得有些乱,继续说丁鲢,你的父亲——直白地坦承吧,你父亲没有钱,他不具备赔偿我们经纶的能力,是不是?所以,你看,小老弟,(男人吞咽了口唾沫,停顿片刻,才又开口。)现在是不是存在着这样一种矛盾呢?”
男人那仿佛探照灯似的目光在丁鲫的脸上徘徊,男人那双灰色的眼珠里骤然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
丁鲫被这异样的光看得胸口异常憋闷,过了好久,才出了声。他问男人,“所……所以,你要转向陶家要钱?就像初见面时,月月说的那样,‘讨债’?”
“‘讨债’?!”男人拍了下黑脸少年的头发,手又落在他的肩上,很是热络地拍了拍,
“大概的意思是这样。不过,这小丫头为什么会那样说呢?而且,刚知道我是谁,就指着我说是‘债主’!真有意思?或许,她知道点什么也说不定……”说到此处,陈经纶停下,别有意味地看了看身旁的少年。丁鲫猛地一阵哆嗦,却是将脸偏向窗外,摆出似乎是在张望久久不归的任月月的姿态。
“具体来说,小老弟,我还是需要你的配合的。”
男人嘿嘿一笑,接着又道,
“小老弟,现在,我们和陶家没有法律意义上的被告与原告之间的权利义务的关系,虽然道义上说,陶家也存在着某种赔偿责任,但即使最后法院判决生效,他们陶家也只是承担责任较轻的一方。这……这样的话,似乎是对你见义勇为的父亲不大公平呀!不是吗?而且,你看,陶家还有一幢听说即将要拆迁的小楼,叫‘向阳小院’的小楼,所以,他们是不是应该履行一部分道义上的、合乎一个社会人的、良心上的责任呢?可是,偏偏,法律现在所有的矛头都不是指向他们。这就不能不叫人恼火啦,是吧?因此,做一些什么来改变这种不公平的状态,让被损害利益的各方都得到合理的、适当的赔偿,是完全有必要的。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呀,我的小老弟?”
丁鲫不吭声。
“瞧你这个胎记,啧啧啧,其实长得还真的蛮有个性的哩!”男人又叫了一杯热豆浆,递给丁鲫,“这小手凉的,你父亲见了要心疼啦!啧啧啧,听说若是你父亲一直维持他原先的说法,坚持说他出现在客房走道上只是一个意外,又坚持将伤害经纶的责任统统揽上身的话,在你父亲赔偿不出我们预期的金额的情况下,估计最少,得坐五……七八年的牢。这还是在经纶在判决前能活着的前提下。你知道的,小老弟,人的生命有时是相当脆弱的,若是,若是,哎呀,我简直不敢想,也不愿说下去了。但是,你也明白,若是真发生什么万一的话,你父亲的刑期必定要增加。毕竟,伤人与伤人至死的判决不太可能一样。”
“所以,你想让我干什么?”丁鲫刚说出这句话,就发现男人笑了,笑得仿佛一只偷吃了鸡的狐狸,又好似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哦,老天,这只是一瞬间!在男人掏出镜子,对着镜子皱着眉,收敛去目光中太过露骨的东西之后,他就笑得完全像个纯洁的婴儿啦。真的,丁鲫几乎就要陶醉这样一副温柔、无邪的笑脸中,并且开始怀疑刚刚目睹到的一瞬是他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