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等待
踩着轮滑,在光亮的广场的地面上自由自在地滑动,突然转向左边,突然转向右边,偶然抬起一只腿蝴蝶一样滑翔,像电视中美丽的花样滑冰运动员。这大概是每个孩子儿时有过的幻想。
欢子学轮滑的时候二妈还没有生下妹妹,恰好是寒假,欢子的二妈喊着欢子到县城里住。欢子的爸爸李嘘声白天要忙死累活地往各大工厂贩铁,欢子是不常见到他的。那时候李嘘声虽然干活卖力,赚的钱却不多,勉强够在政府背后的天门头租个房子住。这天李嘘声好像是有什么开心事,下午早早地就回家了,回到家之后没有洗洗脚倒头就睡,反倒是带着欢子和欢子二妈出下馆子吃了一顿好的,吃完饭之后一家人来到了县政府前的广场。
夏天的夜晚多星,而那黑色的夜自然地给人冰凉。广场上的喷泉在五光十色的灯光映衬下显得如梦如幻,一群大的小的孩子在喷泉之前划着轮滑。
欢子看到那些滑旱冰的孩子说不出的羡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一直看。二妈说:“给孩子买个旱冰鞋吧。”欢子的爹很高兴的就答应了。
学习轮滑的过程欢子一直记得。他爹在他身后慢慢地扶着,推着,他自己则胆战心惊慢慢挪着步子,偶尔学着身旁已然滑得自在的人斜着蹬一脚。每次欢子在脚上一用力,身子立马就失去平衡了,这时候身后有力的大手立马就扶住了他。
欢子爹说到:“没事,放开胆子滑,爹给你扶着呢,你倒不了。”欢子好几次失去平衡,都被爹给扶住了,所以很放心爹爹,嘴上说道:“你可千万别走啊,扶紧了。”
欢子放开了胆,动作也没那么僵硬了,心里想到:大不了身子一歪,被爹爹扶正了就好。但是放开但之后反而觉得没那么容易失去平衡了。脚下敢用力了,滑起来也有了快感,左蹬一脚,又蹬一脚,愈发地有点小运动员的感觉。
欢子说到:“爹,我滑快点,你能跟上不?”他爹说:“你放心,绝对没问题。我一直在你后面扶着。”
欢子于是像那些已经学会滑旱冰的孩子一样,甩开了胳膊,压低了身子,小马驹一样飞快地滑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转弯,过人,停着脚步溜滑,都尝试了一翻,只觉得轮滑真是有意思。
欢子转头:“爹,我觉得我会滑了!”可是转身一看的时候,身后哪里还有爹爹,欢子顿时失去了平横,一个踉跄,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每个人都有这种心里惯性,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的依靠突然不见了,心慌意乱,马失前蹄。
欢子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夜色和混乱的模糊的灯光把他遮掩在广场中央。他的眼睛四处寻找,终于在广场旗杆下面的台阶上发现了爹爹的身影。欢子的爹正在一口一口抽着烟,和二妈说着什么,完全没发现欢子已经跌倒了。
欢子也没有哭闹,心里反而想到:“原来我爹早就不在了啊,那岂不是我早就会滑旱冰了。”自己起身拍拍屁股,自己独自滑了起来。
记得欢子上小学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没有旱冰鞋。在比较贫穷的李家村,有一双旱冰鞋算得上是一件奢侈品了。但是在村里,奶奶总是不让欢子滑旱冰,欢子总是央求好多次才能够被允许滑一次。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自家院子里那凹凸不平的缸砖上面,怎么能滑出飞翔的感觉呢?所以有一次欢子就把旱冰鞋悄悄带到了学校,在学校的大院子里滑旱冰。
学校的院子很大,在西边有三个娱乐设施,分别是滑梯、转椅和跷跷板。每次下课之后大家都会争着轮流去玩这些东西。可是当欢子把旱冰鞋拿到学校之后,一下课大家都不去玩那三件黑不拉漆的东西了,全都跟在欢子身后看欢子滑旱冰。
欢子穿着旱冰鞋,摔着细嫩的胳膊,高傲地笑着却不发一言,努力让每一个姿势都显得充满技术含量。一班四十多个小孩都跟在欢子屁股后面,尖叫着、笑着、跳着。这个场面一度是欢子最美好的回忆。可是在他喜欢上一个人爬山之后,就有点厌恶这断回忆了。
欢子自从有了折断经历之后就经常在人多的地方玩旱冰,在村子的大队院门口,在学校门口,在老人院的院子里。记得最滑稽的一次是在村卫生院门口。
李家村卫生院门口是一大段下坡路,很陡很直,坡下是一排猪圈。
“欢子,你敢从这里滑下去吗?”
“怎么不敢?”
“那你滑呀。”
“好,我就滑下去给你们看看。”
“欢子要从坡上面滑下来了,大家赶紧让开看了啊!”
欢子慢慢扶着墙挪步到坡上。他一眼看下去,看到了长长的坡,看到了坡底变得很小的猪圈,同时也看到了坡两旁期待的眼神和笑脸。
欢子甩开胳膊滑了下去。
飞一样的感觉,耳旁是欢呼雀跃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欢子撞到了猪圈上,差点一头栽进猪圈里。
大家从坡上跟下来,欢子一身的土。欢子感到腿脚发麻,脑袋也晕乎乎的,看到大家过来,欢子赶紧拍拍身上的土。
“欢子,能再来一次吗?”
“就是就是,再来一次吧!”
“你真厉害,我们还想看。”
欢子在一群人的怂恿下再次到了坡上,再次撞到了猪圈上,不过这次有了准备,用双手抵住了猪圈,没撞得很惨。
紧接着一次又一次的,慢慢地欢子不用撞到猪圈上了,而是一个从猪圈前打转拐过去,缓缓停住。第一次转过去的时候大家的欢呼又一次达到高潮,欢子自己也应以为傲,笑着,露出两颗大门牙。
欢子回忆着这些事情,只觉得身上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浑身发痒,难受着。这段美好的回忆加夹杂在他斑驳的童年里,十分的遥远。欢子的脑海中,和爸爸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仿佛就只有这么一段。除此以外,便是长久的等待。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有着不平等条约,洋人纵船驶遍长江也无须纳税,中国商人的货轮则需要被沿岸官员层层剥削。于是在中国的外国人做生意很方便。
那时候咱中国民间时兴崇洋媚外。外国人觉得中国普通老百姓像是忠顺听话的狗。他们高兴时会轻轻抚摸狗的毛发,给他们丢跟啃完的骨头,不高兴时踢狗两脚出气狗也不敢反咬一口。虽然外国人对那些以认识他们为荣的中国人态度并不怎么样,但认识他们的中国人还是觉得能够认识外国人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这事可以当做他们平时炫耀的资本,因为即便是没有肉的骨头在当时的中国也是很有诱惑力的美味。
欢子少朋友,星期天或者平常放学后李婶也管得欢子很严不让他出去乱跑。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欢子最期待的事情便是听到门外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拖拉机和犁地机是柴油发动机,发动机转起来声音很响。摩托车用的虽然是汽油,但是大家习惯在车里面加一些水,那声音也不比拖拉机和犁地机的声音低。而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就很柔和了。欢子能隔着很远就分辨出汽车的声音。
欢子的爸爸李虚声买的第一辆车是丰田雅阁,在刚刚步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这款日系车是相当好的车了,虽然十几年之后它立马烂了大街。每次在家里呆着,不论是在做作业还是在看电视,只要听到外面有汽车的声音,欢子都会立马跑出去门外,站在门口望向门外的丁字路口。
一开始的时候欢子但凡听到汽车的声音,跑出去总能够看到爸爸和二妈秋云拎着大包小包从车上下来,那包里装着好吃的零食和小玩具。他总会踊跃着,跳着朝李虚声跑过去,想要抱住爸爸。但是李虚声却总是伸出手来往欢子的脸上摸去,那双手是那样的有力量,一下子就把欢子给挡在了李虚声干净洁白的衬衣和阳光中隐隐发亮的黑色西装之外。欢子从这双手上感受到的只有慈爱和宠溺,隐隐也有一些沙子般的粗粝。
小的时候父亲回来会把自己架在脖子上,带着自己满村子的玩。那时候父亲穿着鲜红的毛衣,自己穿着小的红色的毛衣,一大一小仿佛是最鲜明的旗帜,旗子上写着快活两个大字。父亲有时候还会和自己赛跑。一开始父亲还以为自己真的跑得很快,可是真正跑起来之后才发现欢子到底是个小孩子,自己两步跨出去欢子就远远落在后面了。
欢子总想抱抱父亲,闻一闻父亲身上时髦的城里的味道。可是那一双大手在自己脸上用力地抚摸着,就好像是自己洗完鼻涕之后在墙角揩手。等着一双手干净了之后,父亲总会说去看看奶奶,于是乎大家进到院子里,李婶开始张罗饭菜。每次回到家之后,李虚声吃一顿饭之后往往就不见了身影。到晚饭的时候李婶叫欢子去找父亲,欢子总能在牌桌前寻到正玩得开心的父亲。
往后来欢子渐渐明白,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抱父亲了。他也慢慢发现自己和父亲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大人,在大城市中打拼的父亲,一个衣着光鲜的父亲,一个是小孩,在小村庄里学习的小孩。
有一次欢子体检的时候看到欢子里面穿着一件大红线衣,外面却套着一个棕色的小中山装,里面红色的衣袖太长,而外面的小中山装太短,内衣的袖口就露出来一大截,而外面的中山装看上去则像一个半截袖衣服。再往下看的时候立马看到这孩子的衣服没有盖住腰带,小的套环腰带的铁栓头鼓鼓的露在外面,红色的线衣也没有全压在裤裆里,反而露出来一角。测量身高的老师顿时觉得这孩子打扮真是有些奇怪,张口就说到:“这娃子穿得真——”说着他顿了一下,估计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于是说道:“这孩子穿得真瓷实呀!”欢子以为这是在夸赞他,因为奶奶李婶说过,这外面的衣服很贵,是开大厂的叔叔的儿子穿过的。
欢子每天翘首以待,等着听外面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因为这代表着的父亲回来了。
欢子总是自己回忆着,那发动机绵软的嗡鸣声隔着墙壁传到自己耳朵里,他回忆着每一次听到这发动机时的细节。先是“嗡嗡”的转动声,等车子停下来之后这声音立马就缓慢了下来,更轻柔了起来,等车子熄火之后这声音戛然而止。
这声音里面有大的快意,有欢子最真实的欢喜。
后来村子里的小车渐渐多了起来,没到过节的时候外面总是有很多汽车驶过的声音。欢子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都会立马跳下椅子,猛地冲着门外跑去,一边跑还一边说道:“爸爸回来了!”
李婶会诧异地问道:“真的吗?”
“真的!”
要是一开始的时候,这当然是真的,可是村子里小车多起来的时候,他就分辨不出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都是那么的相似,他不可能从发动机的声音上听出汽车不同的品牌。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兴致冲冲地跑出去,总会一个人怏怏然返回来。
李婶也从不解释每次他儿子回来总会给自己打电话,要是李嘘声真回来的话,她会知道的。反而李婶觉得欢子这来回跑动的事情,能给她枯燥的生活带来一些趣味。所以每次欢子跑到外面的时候,她都极为认真地问道:“真的吗?”
“真的!”
等欢子垂头丧气不说话走回院子里的时候,李婶看到欢子一脸的沮丧,总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欢子隔着门帘看到她的笑脸,总会更加沮丧。
其实每次李嘘声回来之后,带给欢子的快乐并不是来自于李嘘声本身。李虚声本人带给欢子,更多的可能是痛苦。比如他做生意不成心浮气躁,躺在床上心烦的时候,欢子跳着蹦着去找他玩,他会猛地站起来,出其不意地给欢子一巴掌,把欢子的脸打肿,肿到一连三天都不能去学校,等稍微好一点之后还得捂着脸在路上走,有人问起来的时候,欢子会说这是自己摔的。
欢子所真正喜欢的是,小朋友们看到他爸爸开着漂亮的小车,穿着一身衣服走下车时羡慕的眼神。欢子总觉得自己的父亲是最了不起的,比起其他小朋友在家务农或者外出打工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干净,帅气,还有小车,这让他十分骄傲。
更重要的是父亲每次回来之后,宗会给欢子一张二十元的钞票。这钱与压岁钱不同,压岁钱每每都被奶奶给收走了,可是这钱李嘘声总会悄悄地给欢子。即便是被李婶发现了,李嘘声也会说:“这有什么的,这么大孩子了,还不能花这么一点点钱?”欢子于是可以大手大脚地把这些钱给花出去。花钱买一些平日里小伙伴买不到的小玩具,小零食,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中笑着,欢子十分得意。
小时候的欢子对李虚声是喜欢的,热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