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丞相往事

林恩有些呆愣地看着已经空掉的右手，虽然还残留着温度，被自己握在手心里的女子却已经离开，委屈地扑到别人怀里痛哭。怎么说呢？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尽管那人不过是她的干爹。

轻轻地放下略有僵硬的手，林恩敏感地察觉到管家投放在吴凌寻身上的敌意，一时间冷气全开，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

兴许是因为吴凌寻的缘故，林恩每每来到丞相府时都是一副冷淡却不冷酷的模样，久而久之，管家也就以为这就是自家姑爷的本性。哪里知道不过是轻轻地一眼瞧过来，自己居然莫名起了一身冷汗。可是一码归一码，尽管内心胆怯，管家却还是将自己摆在了正义的一面，也顾不得林恩的意思，只恨恨地望着丞相怀里的吴凌寻，那个害得自家主子丢了官职的女子。

孟丞相自是被怀中的吴凌寻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只觉得自己认下了她作干闺女，却并没有相应的能力护她周全，当真是委屈她了。想到这里，孟丞相也忍不住皱了眉头，一边拍着吴凌寻的背宽慰她，一边暗暗叹气。

“爹爹你不要难过，是吴凌寻不好，是吴凌寻不好。”

吴凌寻竭力止住了涌上喉头的呜咽，虽然很想光明正大地要求干爹不要因为自己的缘故放弃做官，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林恩也还站在一旁，她的一切希望也就只能藏在心里，难以出口。

平常的这个时候，管家早就秉着一副慈祥的模样过来宽慰，孟丞相也能借着这个机会多说几句，事情多多少少就解决了一半。可是今天，无论孟丞相如何用眼神示意，管家都是装作一副看不懂的模样站在原地，最后还是一旁的林恩接过了吴凌寻，才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如此明显的排斥，要是孟丞相再没看出什么才是装模作样了。不过管家毕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现在也是一时地想不开，他有心不去计较，希望对方能够理解他的心意，但之后发生的的一切都证明，脾气都是惯出来的，你越是向他示弱，他就越不把你的意思当回事。

“管家，你下去吧。”

毕竟伺候了自己这么多年，孟丞相犹豫半晌，还是没有开口责备对方，而是找了个差事遣他离开。

管家纵然心里不欢喜，但长久以来的主仆关系在那里放着，只弯下身子朝丞相行了礼就先出去了。

吴凌寻这时候也止住了眼泪，只是窝在林恩怀里的身子依然僵硬，想来是心里还委屈着飞华郡主的事情。

“孩子，其实你不必心里难过，这都是干爹心甘情愿的。再说了，就算是干爹不辞官归田，皇帝早晚也会找个由头罢了我的官。”

孟丞相笑得洒脱，看向吴凌寻的眼神永远是慈爱的。

她知道干爹的心里肯定藏着一段往事，而现在的她不想也不愿意深究。她在害怕，害怕他对自己的好不过是因为把她当成了亲生女儿的替身。

“倒是很久没能提及那段往事了，如今卸甲归田，再想见面怕是不容易喽。小意，你可愿意替爹爹分担些过往的伤心，也算是这次帮了你索要的谢礼好了。”

林恩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若不是双手还在轻轻地安抚着怀里的吴凌寻，倒真像个无情无欲的木头人了。孟丞相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看向两人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柔和和欣慰。本来他还担心自己的离开会影响吴凌寻的生活，但如今看来，怕是吴凌寻不需要自己的身份地位作为后盾，也能稳稳地站住脚了。

吴凌寻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拒绝，眼前的孟丞相或许是把她当做了替身，但付出的感情和代价却做不得假。再说了，不过是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而已，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

林恩多少也猜到了孟丞相的意图，知道他是为了吴凌寻好，所以自始至终都是淡然的模样。

其实故事很俗套，千篇一律到不忍提及。但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孟丞相所遭受的打击是无需质疑的巨大，以至于女儿妻子离开多年却始终独自一人。

孟夫人姓许，嫁给他的时候只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没有多余的感情基础。而那时候的孟丞相不过一介书生，虽然也曾想着自由恋爱什么的，但父母之命必定是要遵循的，何况到了他这里已经不是父母之命这么简单，而是父母遗命！

幸而孟夫人知书达理，在婚后更是包揽了家里的琐事，让自家夫君专心致志地读书赶考。久而久之，孟丞相也被妻子的温柔暖出了几分真心实意，先前对于婚事的不满意倒是再没有提及。

然而好日子大抵是不长久的。

寒门苦读数十载，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扬名万里，继而报效国家？

孟丞相当时不过小小的新科状元一枚，初来京城的繁华地界少不了被带着游玩一番，而联络感情自然少不了花街柳巷这类俗地。就是在这里，他遇见并爱上了绿珠，一个在他人眼里并不特殊的烟花女子。

但他时刻没有忘记家中陪伴着度过艰难岁月的孟夫人，所以对于绿珠，他是万分喜爱却总不敢靠近。只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或许是被人下了药，也或者自己潜意识里就没有想要拒绝绿珠的靠近，一夜风流之后，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难题。

绿珠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家中的孟夫人却因为疾病已经离开人世。虽然清楚地知道妻子的离开并不是他的过错，然而心中的愧疚却像是一块大石头般，每日每夜地增重着，快要超出负荷。

他终究没有放弃自己的孩子，连带着喜爱的绿珠一起赎可出来，却只是另外找地方安排过去，自己并不露面。

当一根弦越崩越紧，若是不想断裂，就不得不从外界找到突破口。而孟丞相当年刚好处在刑部，初生牛犊般的凌厉手段就成了他发泄心中郁闷的办法。

果然得罪了人，却并没有立即受到报复。孟丞相当时并不知道原因，只以为对方是悬崖勒马走上了正途，万万没想到所谓的没有动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等到听说绿珠产下一名女婴的同时，也收到了母女二人双双被杀的噩耗。

他却不肯相信结果，甚至为了逃避现实而将两人的丧事全权交与管家处理，对外只说女儿被贼人掳走，终究还有回来的一天。

这下不仅是吴凌寻，便是向来淡定如常的林恩也被惊得蹙起了眉头。也是，有谁想得到万人之上的孟丞相也是个自欺欺人的主儿呢？又有谁想得到人真的能够守着根本不存在的幻影过一辈子，自己编织谎言，然后带着世人和他一起活在谎言里。

对于吴凌寻来说，震惊过后更多的就是心疼了。她从来都不打算怪罪孟丞相把自己当做女儿的替身，甚至多次在心里羡慕着那个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女子。如今才知道自己羡慕的对象早就离开人世，也就是说孟丞相是真心把她当做女儿来待，而非其他。这样想着，只觉得干爹的一生过得太过凄苦，心里也像是吃了黄连般难过。

“爹爹……”

吴凌寻抿了抿嘴唇，嗫喏好半天以后才勉强唤了一声爹爹，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只好泪眼婆娑地看着孟丞相，一副纠结自责的模样。

“傻孩子，这又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了。爹爹心里啊，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只要你以后过得好，爹爹这辈子就值得了。”

孟丞相笑着上前拉住吴凌寻的胳膊，说是劝慰倒更像是在向林恩要一个保证，说他以后会待吴凌寻好，会给她绝对的真心和幸福美满的生活。

林恩并没有忽视孟丞相投来的恳切目光，却觉得比起什么不实在的承诺来，倒不如用行动来表决心，所以很干脆地无视了对方的目光，转而将怀里的吴凌寻扣得更紧。

孟丞相倒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召来门外对吴凌寻依旧抱着敌意的管家，在确定了马车已经备好以后，终于说出了告别的话来。

原来他本是打算无声无息地离开，如今碰上了吴凌寻夫妻两人，便当作是送行了，也省得他还得派人往林府递消息。

“意儿，不要自责。爹爹便是没有遇见你也会在今年告老还乡，毕竟年纪大了，有些不该掺合的事情还是避开来好。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些事情我就不明说了。以后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好好保重自己，若是受欺负受委屈了，就往明月楼那里递封书信，爹爹派人来接你，好不好？”

孟丞相故意挑林恩在的时候交待这些话，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他。毕竟飞华郡主的嚣张在那里摆着，若是连林恩都不站在吴凌寻这一边了，指不定她会受什么委屈呢。如今把明月楼的后路一说，这小丫头说话办事有了后路，也就有了底气。至于林恩，若是真心喜欢吴凌寻，自然会想尽办法让她少受委屈，若是三心二意，那便真的接吴凌寻来自己身边好了，总归有条活路的。

吴凌寻死死地拽着孟丞相的袖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让他离开。倒不是贪恋对方给予的关爱和安全感，实在是这个爹爹让她感动得无法用语言表达，就只好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舍不得了。

可该走的人终究会离开。便是吴凌寻如此折腾，却还只能看着孟丞相的马车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