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速之客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话说前朝元徽二年五月,藩镇林立,战火纷飞,天下分裂动乱。江州刺史桂阳王刘休范据州起兵,率军二万东下进攻建康,高皇帝拒战有功,升任中领军,总帅禁军,进爵为公。继而开当今太平盛世。且说这太平盛世中的世家,有兰陵萧氏、高平郗氏、陈郡袁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为主的五家,其中以皇室宗亲为居首,五家世族间多有通婚来往、商贸交流、诗礼之名,竟陵八友尽数出自世家。”说书人是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先生,花白头发用发冠束得齐齐整整,停下呷了口茶水,拿眼四下打量一下,微微一笑继续开讲。
说书人每天讲的都是歌功颂德的一套,时间长了自然没人想听。无人在意说书的内容,正百无聊赖之际,目光却都被茶楼的一角吸引了过去。
茶楼东边靠窗的位置坐了年轻的一男一女,那女子约摸十六、七岁模样,容长脸、眉弯如柳,皮肤细润白皙,一双桃花眼嵌在莹润的面颊上带了恰到好处的几分妩媚,裹着绛红色的纱裙。那男子约摸十八岁上下,一身白衣翩然潇洒,身如玉树,眉目疏朗,神态间镇定自若,澹澹高士风姿。
两人对面而坐,茶桌中泡了壶热茶,茶水滚烫的热气袅袅绕绕,在这样市井之气的地方,两人于烟笼雾罩中边说边笑,看起来真的像一对气度高洁的仙人。
秦慕雪发了好一会儿呆。隔着无法僭越的身份等级,与生俱来的气质,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
待看清那年轻女子是什么人后,秦慕雪一下便失笑了。她犯难地吐了吐舌头。
还真是冤家路窄。
客栈中人的反应大概与她第一眼看到这两人时无异。都城建康从不缺美人,可这么登对的一对璧人,确实是难得几回见。
周围茶客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面上的神色异彩纷呈。
叫唤了很多遍也不见店小二来招待,秦慕雪自己到酒垆前舀了一碗酒,顺手把钱划到柜里,砸吧砸吧嘴又大摇大摆晃回到客座上。
秦慕雪咽一口酒,袖子擦了一下嘴,片刻功夫,桌上酒肉已经一扫而光。酒足饭饱后,她慵懒散漫地倚靠在客座上,面无表情地瞪着那一男一女。
四周议论沸腾,经久未绝。秦慕雪在这里待了许久,总算听到了关键所在。
有人提声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那座上的是郗家小姐呐。”
“你是说,高平郗氏真打算在兰溪镇开一家酒水铺子?”
“那还有假。昨天他们刚到的时候,连霍老三都放下臭架子好声好气地去接着,他说的事,还能不正经?!”
霍家是兰溪镇地头上的大户,霍老三是霍家管事的主。想到开新药坊的时候还被霍老三手下的人人敲了一笔,秦慕雪有些气闷。
有人压声应和:“我得说在前头:郗家要是在这里开了店铺,肯定是大产业,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连零头都挣不到啦。”
另一人啧啧一声:“你以为就只有郗家?随那小姐一起的,可是兰陵萧家的公子啊!”
兰陵萧氏……那不就是皇室宗亲嘛……这句话静水生波,甚是惊人,直引得周边又一片哗然,每个人心中,顿时涌起难以言喻的危机感。
秦慕雪面色微变,继而重新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
昨夜因为景栖受伤的事搅得一宿没睡,她今天特地来到茶楼,是为了看看兰溪镇新来的客人是哪尊大佛。
她仍是眼睛直瞪着那公子小姐,如果目光能杀人,到这个时候她已经把郗小姐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
秦慕雪毫无理由不怀疑,郗家小姐来这里是有不良目的的。
也是一个脸皮厚的,那天飞扬跋扈地上门要医书被赶走,现在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回来。
秦慕雪冷哼一声。
意映是温婉柔弱善解人意的主,可她秦慕雪,就是见不得朋友被人欺负。
夜幕时分的兰溪镇燃起千家灯火。兰溪河中时而有沿岸停泊的小船舫,船舫里传出酒家女婉转的歌声,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和着乐音听起来别是一番风韵。
秦慕雪回药坊的一路上都还在琢磨怎么应对郗家小姐。意映这一天都在药坊里照顾景栖,秦慕雪回来的时候,她刚刚替景栖换了药。
“我听说了,新来的是郗家的人。”她一边忙活,一边和秦慕雪搭话。
慕雪身体沉沉地往坐榻上一倒,“是呀。还是那个烦人的郗家小姐。她身边还有一个姓萧的好哥哥呢。”
“高平郗氏和兰陵萧氏多有结亲,这也不足为怪。”
“只怕就是一个活在脂粉堆里的纨绔子弟。”慕雪揶揄。
意映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慕雪问:“他怎么样了?”
意映默想了一阵,顿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重的伤。人醒过来了,但伤势无多大起色。”
慕雪起身去看景栖。由于刚刚换过药,伤口急剧裂开,他仍是不轻易移动。慕雪看着他心里有些沉痛。见慕雪神情凝重,他略带歉意地看她一眼,也不说话。
意映把熬好的汤药端了过来,景栖见她走过来的时候,艰难地要坐起来,意映连忙扶住他:“你要想走,伤好之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现在你是伤者,必须留下来。”
意映把药碗端到他面前,慕雪却一把夺过来,看向景栖的眼中满是探究:“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就惹上了世家公子小姐?你的罪的是郗家的人还是萧氏?”
景栖面色一贯的清冷如风,他细长清亮的眼睛看向意映,眼中暗藏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意映从慕雪手中重新接过碗,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人在江湖飘,只有两种结果——不是被人杀,就是杀别人。对方是世家大族,皇室宗亲,要是真的因为面瘫脸景栖的事和他们结下了梁子,以后不说寸步难行,连保全性命都很难。
可意映同情心泛滥,这些话又不好当面和她说。慕雪撇撇嘴角:“算了算了,我也不管你是从哪里来,得罪了谁。”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是有活下去的办法不是。”
说着便带着困意离开了。
意映看着她离开,又带着歉意朝景栖微微笑了笑,收拾药碗离开。
顷刻之后,意映听见内屋传来急剧的喘咳声。她匆匆忙忙地跑到景栖身边,只见他呼吸急促,面色惨白,口中还大口大口地喋血,殷红的血液淌了满脸。
“景公子!景公子!”她不住地摇晃他,景栖在沥血之后渐渐没了反应,就这么昏迷过去。
慕雪匆匆穿衣到内屋,就看见景栖脸色惨白如纸,通体发凉地躺倒在榻上。
针疗没用,药物刺激也不起效果。慕雪慌了:“会不会……是中毒了?”
意映想起什么,手一抖,全身霎时僵硬。
她慌乱地吩咐:“拿五寒散来。”
慕雪脸色瞬间大变:“五寒散?意映,你这是……”
五寒散是郗茗生前研制的毒药,凡服此药者,不日便七窍流血而亡。
慕雪心中生起恐惧,颤颤巍巍地不敢移动。
意映渐渐冷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五寒散或许可以救他。”
原来意映昨天在给他止血时用了药性冲突的两味药以致景栖中毒昏迷,五寒散性偏寒,再加上是由珍稀药材制成,或许还可以以毒攻毒。
所谓的治疗过程却是给人下药,秦慕雪看得提心吊胆,仿佛正在谋害人性命。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慕雪心里发毛。
意映安慰可能过一天才能完全清理净体内毒素,于是秦慕雪又带着胆战心惊的感觉回了房,战战兢兢地彻夜失眠。
临近夜半时分,身旁传来的动静扰醒了意映。景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眉目清明。意映这才注意到自己随便睡去的时侯枕着他一条受伤的手臂,连忙起身道:“方才一时疏忽,实在抱歉。你……没什么事吧?”
景栖淡淡地说了句:“无妨。”
意映起身就要走,却被景栖不经意地拉住手腕。意映微惊,心里一晃神,下意识地抽回了手腕。
景栖眼神闪烁,沉默片刻问她:“沈姑娘是哪里人氏?”
意映侧目答道:“衮州。”
“衮州。”他的声音温沉地响起,面上神色有些恍惚,“……竟是衮州。”
“景公子?”
“实在是抱歉。在下认错人了。”他感觉喉咙里干涩得如火烧一般发不出声音,沙哑的音嗓里辨不出情绪。
“都是我学艺不精,害你白白又受一遭苦。”意映歉笑,“你别信慕雪那丫头说的用药钱克扣工钱的话,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说着吓唬你。”
“好。”
“这几天就留在这里安心养伤,伤好之后你若还愿意留下来,这里还欢迎你。”
景栖犹疑了一瞬,缓慢地点了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