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死的选择
CHAP 7 生死的选择
无晴死捏住我的下巴，骂了我一句“胆大妄为”，便周身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光是嗅着这股气味，我就知道他想杀人。
无风终于收回一直粘在我脸上的目光，转头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喃喃低语，“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
“受打击了？左护法？”无晴冷笑着揶揄无风，终于松开了我那快被他捏断的下巴。接着他坐在我方才所坐的那张凳子上，朝圆桌旁边的黄一帆招了招手，命其上前。
无晴道，
“大都督与诸位暂且退下，稍作歇息。至于清点士兵人数、核对火炮弹药军械装备的诸多事宜，且等天亮后曹岳大军到了，再做定夺。”
黄一帆低头领命，带着众将躬身而退。一行人临走到门口，忽然那位胡子张将军冒出一句
——“我们走了，副都督怎么办？”
话音刚落，脸色难看的黄一帆就示意众将将这位十分厚道的张将军给推出了门。
与此同时，韦不笑返回，他吩咐几个手下打扫清理了大厅。他们搬走了竹榻上仇小忠的尸体，擦洗竹榻；端走了圆桌上那沾着毒药的三个茶碗；捡起了掉在地面上的刀剑；最后又擦干净了地上的血迹。
忙完这些，韦不笑又被无晴叫了过去，无晴让他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随即，韦不笑又走了出去。片刻后，他去而复返。不过，他身后却是多了一个女人——身怀六甲的若水！
若水没被绳子绑，身上也没有血迹，只是披头散发，神色惊慌地小跑着跟在韦不笑的身后。大概是为了尽快向无晴复命，韦不笑的步子迈得很大。因此，若水跟在他后边就显得十分吃力。她摇晃着身体，走路的姿态从后边看很像一只肥硕的鸭子。好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手按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看到若水，躺在地上的寅吉就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他斜倚在桌边支撑住身体，用手指指着坐在门边凳子上的无晴、以及站在无晴身旁的无风，惨白着脸，冲二人怒吼，“卑鄙！”
若水这时也发现了寅吉，低呼了一声“相公”便流了泪，之后她仿佛突然间疯了似的张开双臂就要向寅吉扑过去。但却被韦不笑拦住。韦不笑挡在了若水的前边，将她与寅吉隔开。
与此同时，原本站在竹榻与圆桌之间的那一高一矮的影子杀手也分别托着军旗、抓着陆六玄走过来，站到了韦不笑的身后。
若水哭得稀里哗啦，杵在原地，肩膀抽搐，嘴里不停念叨着两句话：
第一句——“相公，黄穷碧落，妾身誓死与你相随！”
第二句——“只是可怜了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闻言，我低头瞥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顿觉五雷轰顶，七窍冒烟。猛地身体一个踉跄，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重重地撞在了墙上。不过，被撞的绑在身后的双手却是感觉不到疼。
无风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问我的手要不要紧。我没吭声，只双眼紧紧盯着若水。无风叹了口气，侧过身，给我解开了缠绕在我手腕上的蚕丝钢线。他把蚕丝钢线卷了，收进袖口，又走回无晴身边。
突然，跪在地上的这个大肚子女人朝两个护法抬起了头，用一个极其怪异的眼神望着他们。那眼神与其说是慌张、胆怯，不如说是痛苦、以及——建立在熟悉对方的基础上的才会产生的一种怨恨。
捕捉住女人的这个眼神后，我的一颗心就开始狂跳。我在心底默念起女人“邱若水”的名字，越念越心慌。
“畜生!一群畜生！”
陆六玄在矮个子的影子杀手的手中挣扎开，跪在地上，冲无风无晴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禽兽不如的畜生！要杀人祭旗，尽管拿我老头子开刀就是。你们要是敢动福王他们一家的一根毫毛，我就是到阴曹地府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啰嗦。”无晴沉下脸。
“烦人。”无风皱起眉。
接着，无风接收到无晴示意的眼神，他才松开我的胳膊，上前一步，挥动袖口，对着老人的大腿又射出两枚钢针。
“师父！”寅吉两个大步上前，想越过韦不笑与矮个子影子杀手，然而却是被无晴突然甩出的一把长剑给逼退。长剑几乎是贴着寅吉的脸颊凌空掠过的。“咚”地一声，长剑离开寅吉后向上斜刺，最后插在了“精忠报国”匾额的“忠”字的上下两部分的当中，即“中”字最后一笔的收笔处。
回过头，除了看到寅吉哆嗦的眼皮，我还看到无晴已走到了那个木架旁边。显然，方才他甩向寅吉的那柄长剑也是从挂兵器的木架上取下来的。
瞥了眼趴在地上不停颤抖的老人，寅吉怒火中烧，质问两大护法，究竟意欲何为。
无风与无晴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得意的眼神随即分别在两人眼中绽放。跟着，无风告诉寅吉，说，请福王殿下稍安勿躁。
撇着嘴角，无风走到了突然脸白如纸的若水跟前。
接下来，出乎意料的一幕上演——无风对若水冷冷地道，“跪下，影子刺客六百零三号。”
什么？我只感觉“嗡”地一下，头脑空白一片。
我瞪大了眼睛，但是瞧见的却是——若水乖乖地跪在了无风的脚边，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属下听命。”
突然，曾经无风无晴假扮邱氏兄弟给刘寅吉说媒时说若水只有十六岁，而之后若水对我却说她比我大一岁的这个疏漏被我记起，想来应该是两大护法贵人事多，将一个小小的眼线的年纪弄错，由此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漏洞。想到这里，我便不再对若水为我帮影子杀手的身份感到怀疑。
无晴从凳子上站起，走过去，抽了若水一巴掌。大骂，
“蠢货！你以为跟了这福王，就能背叛帮派？”
说话间，又抽了两巴掌。
三个巴掌过后，若水不哭了。
“六百零三号，你该知道，背叛帮派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无风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看若水，而是盯着寅吉。
这时，无风、若水、韦不笑、寅吉四人依次排在一条线上。除了跪着的若水，其余三人都站着，不过因为寅吉比韦不笑高出一个头，因此无风能很清楚地观察到寅吉脸上的表情。显然，比起黄一帆，寅吉才是无风无晴今夜真正的目标。
“左护法，帮主，属下自知该死，属下不是怕死。只是……求你们可怜我肚子……我肚子里的……孩子……求求你们……”
女人说罢，匍匐在地上磕起了头。她高耸的肚子妨碍了她，使得她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低头、每一次再抬头都那样费力。才磕了三下，她已满头大汗。
“别这样，夫人，别求他们。”寅吉突然开口。
“啊，相公，你叫我什么？我……我……一直欺瞒你……你现在还愿意……愿意接受我么？”
若水咬着嘴唇，又落了泪。
“你的身份，我早已知晓。你……你不过也是受人摆布……而且，你对我……”
说到此处，寅吉忽然极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皮，看着地面，沙哑着声道，
“我腿伤的那段日子，他们几次派人要来害我，若非夫……夫人你竭力周全，恐怕我早已见了阎王。夫人，多亏了你……”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陆六玄双手撑在地下，吃力地昂起头，喘着粗气大叫，“寅吉，你怎么瞒了我这许多事？你……你可也受苦了……”
“唧唧歪歪的，烦死人了！”
无晴不耐烦地大怒，一手已然按住了他腰间的骷髅刀。接着，他瞪向寅吉，道，
“小子，如果你还想活着，那么今天你就必须杀了这老头——”
无晴故意把末尾的尾音拖得老长，与此同时，他走到无风身旁用眼角的余光去看无风，于是无风立即会意，补充着又道，“还必须杀了这个叛徒！”
说罢，无风抬起脚尖，对着若水的肚子踢了一下。
女人闷声倒地。捂着肚子，仿若跌落在泥泞中的泥鳅一般不停地在地上翻滚。
“住手！”寅吉怒吼，赤红了眼，猛地推开挡住他的韦不笑与矮个子影子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若水身旁，蹲下了身。他试图按住女人翻滚扭动的身体，但是女人好像发了狂，对着他的伸过去的手又掐又抓，跟着，又死死捂着肚子，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随即，寅吉也尖叫了一声。我寻声望去，只见女人的长裙已被血水染红，肚皮也开始剧烈地颤动。
女人喘着粗气，又将寅吉的胳膊抓住，“好……好痛，相公……只怕……只怕我要……要生了！”
寅吉恨恨地瞪了一眼无风，正想抱着若水站起，却是被一根阴森森的钢针对准了眼睛——捏着钢针的自然是无风。寅吉无奈，只得将若水放在地上，慢慢直立起身体。
无风道，
“刘寅吉，你该知道，你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不过，至于你是先杀了这个叛徒，还是先宰了这老头……嘿嘿……这个顺序嘛，我们其实倒无所谓。反正，你若想活命，想作为福王将来东山再起，想称霸天下问鼎金陵，想得到这一切，你就只能牺牲掉他们两个。哦，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三个。”
说罢，无风望了眼若水凸起的肚子，摇了摇头。
寅吉怒极，双拳握紧，对着无风捏得咯咯直响。看他模样显然是根本不信无风所说的“一旦他杀妻杀师就会让他活命”的那些话。反而是趴在地上的陆六玄眼里放出了异样的光。老人仰头问无风，“谁知道你们黑帮是否言而有信？”
“师父，你……你怎可相信他们？他们现在不过是在玩猫捉老鼠！他们绝对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寅吉后退一步，避开无风手中的钢针，走到陆六玄身边，俯身将老人抱起。
老人的双腿已经根本使不上力，无法站立。寅吉抱着他，把他放到了那张画有一艘白色大船的屏风跟前。背靠着屏风，老人望着蹲在他身旁的寅吉，摇头，“我们怎样都无所谓。只要他们肯放过你。”
刚说完，老人就朝站在无风旁边的无晴叫嚷，“黑帮帮主，我可要问你，你们刚刚所说的条件是否当真？”
“自然，只要刘寅吉肯杀师杀妻，那么我们必定会放他一条生路。”无晴不耐地冲老人翻了个白眼。
“兹事体大，空口无凭，此事关系到福王的安危，因此，老夫请你们两人先发一个毒誓，只有这样，我和福王才能完全相信你们。”
“师父，你老人家糊涂了么？”
寅吉一把拉住老人的手，着急地说道，
“我怎么能够这么做？我……我若是真这么做了……岂不是和他们一般的……与禽兽无异？师父，我从小除了跟您学武，还跟着您饱读诗书，书里的那些大道理是您一直谆谆教导我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人生自古谁无死，是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师父，难道这些道理您都忘了吗？”
老人眼神黯淡，良久摇头，道，
“所有这些都抵不过一句话。”
“一句话？”
“小不忍则乱大谋。”
顿了顿，老人又道，
“寅吉，你可是我们唯一的指望！只要你活着，卷土重来未可知！师父老了，不中用了，能教的都教给你了。只是没想到你那夫人若水，却也是他们黑帮的眼线，这等女人怎能长久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啊！”
说到末尾“祸害”二字的时候，陆六玄忽然极快地溜了我一眼。停顿片刻，他再开口，已开始大喘气，
“寅吉，你要记住，任何时候，你都不能为了一时意气，而耽误了你称霸天下的宏图大业！”
“师父……”寅吉热泪盈眶。
“来，别哭，你答应我，会照着为师的话去做……”
“做……做什么？”寅吉说话的同时，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忍。为了你的霸业，为了将来掌握在你手心里的天下，忍一切不能忍之事。和你的宏图大业相比，杀妻杀师又算得了什么？”
“啊……师父……我……我……不……不能……”
“你不想攻占金陵？不想把天下数万黎民百姓从饥饿、战争、逃亡的痛苦中解救出来？不想开创出一个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兵强马壮的千古未有的太平盛世？”
“啊……师父……我……我……不……不能……”
“好孩子，你也看到了，我的这双腿已经废了，再跟着你，我只能是你的拖累。我的路已经走到头了，可是，你的路还长着哩！难道你真的就想学着书中那些愚忠的蠢才，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断头洒血？白白地浪费性命？”
“师父，我……”寅吉瞥了一眼兀自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若水，又瞥了一眼贴墙站着的我，突然闭上了眼，沉默片刻，才又开口，
“师父，自小我就没了父亲。一直是您呆在我身边，教导我，扶持我，帮助我。您虽然是我的师父，可是却更像我的父亲。从小我就听您的。此刻，我又怎能违背您的意思？”
至此，无风一声冷笑，便对陆六玄盟誓，
“我无风在此对天发誓，只要今日福王刘寅吉遵照约定杀师杀妻，我帮就给他一次活命的机会，绝不食言，如有违背，不得善终。”
跟着，无晴把名字换成他自己，也照样说了一遍。
但是，老人却不满意。“不，我不要你们用自己赌咒！我要你们拿她，拿她赌咒我才相信！”老人伸出食指——指向我。
“你……”无风无晴脸上变色。不过，比起气得仿佛立刻就要把陆六玄宰了的无晴，无风很快敛去怒容，朝陆六玄冷冷地道，“得寸进尺，不自量力。”
陆六玄这时已是油尽灯枯，拉着寅吉低下头靠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说完，忽然，老人从胸口摸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心脏猛地刺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