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后悔的人
CHAP 8 不后悔的人
陆六玄狂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抽搐了几下，头便软软地歪倒在肩膀上。紧接着，他整个人从后背靠着的屏风上斜斜地滑落。屏风上画的那艘雪白的大船此刻染上了一大片红色的雨点。那是陆六玄的血。
蹲在地上的寅吉拔出老人胸口的匕首，握着匕首，站起身，神色木然地一步步朝若水走去。
“相公！停下！”我背靠墙壁，急忙大叫。或许是双手被绑得时间太长，又或许是蚕丝钢线勒得太紧，我垂在体侧的两只手竟是一时间使不出半点力气，连抬起手招呼寅吉的力气也没有。尽管如此，我仍快步走向他，试图将他拦住。
然而，有人比我更快。
无风一个闪身，将寅吉挡在身后，然后伸出手死死按住了我的左肩。
无风轻叹，
“小离，你该明白，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让你看清这个男人，看清楚他丑陋的真面目！”
“是你们逼他的。”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大嚷着，无晴冲我转过了身，“小离，你别忘了，若是他刘寅吉不想当皇帝，他又怎么可能乖乖任由我们要挟？”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条为了权势而活的可怜虫！他配不上你，小离。”无风满眼嫉妒。
我没有理睬两位护法。
这时，仰躺在地下满头大汗满身是血的若水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老天，她的肚子在蠕动！随即，我大声叫住朝若水走过去的寅吉，“快停下！她要生了！要生孩子了！”
“哐当”一声，寅吉手中的匕首掉落。他在无风背后喃喃自语，“生？什么是‘生’？虽生犹死，死又何妨？”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将掉地的匕首捡起握在手里，两眼发直地越过了遮挡住他的无风，径直走到我面前，同时嘴里念叨，“孩子？谁的孩子？孩子在哪儿？”
英俊的脸上有血、有泪、有伤心、有憔悴。
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心神俱碎，激动之余我竟是奋力甩脱了无风按在我左肩的手。
转过身，我一把抓住寅吉握着匕首的右手手腕，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指，将那把匕首从他的掌心取出。
我将那把匕首斜插在腰间。
至此，我才敢指着若水蠕动得愈加厉害的肚子朝他低吼，
“刘寅吉，你听着，你就要当父亲了！瞧，他在这儿！他是你的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亲生骨肉！
这四个字好像黄钟大吕的回音般不停在我耳旁萦绕，良久不去。我感到有一股灼热的东西在我的咽喉里翻滚，那东西仿佛是一团火，又仿佛是一勺冒烟的油，我的咽喉变得火辣辣的，还特别的疼。我激动起来，全身热血都在沸腾。
“亲生骨肉？”寅吉咀嚼着我方才的话，慢慢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啊，小离，你怎么哭了？”
我抹掉眼泪，蹲下身脱掉外套长衫，盖在了若水的身上，安慰她，“坚持住，孩子就要出来了。”
说罢，我伸手拍开了无晴的脚，让他踩住若水一缕头发的脚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我又狠狠地瞪无晴。那双湛蓝的眼睛霎时间又变得乌云密布。他按在骷髅刀上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为此，我不由地心中发毛，实在害怕这个杀人魔王会挑在这个时候对寅吉出手。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下一刻，无晴居然吩咐围绕在若水身旁的韦不笑以及两个影子杀手背转过身，还笑骂那个突然脸红的矮个子的影子杀手，说，害他娘的什么臊？就当是母猪下崽。
无风见状也走了过来，站到无晴身边，冷冷地道，“你倒是会顺水推舟，顺着她的心意。”
无晴不语，只“唰”地一下拔出了半截的骷髅刀。登时，大厅内寒气逼人，重重杀气。无风立即闭上了嘴。
若水已经没有呻吟的力气。她双手抱着肚子，突然停止了抽搐。躺在地上仿佛一具僵尸。此刻她看上去就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她的发梢、指尖都在滴水……哦，不，滴的是汗。她整个人仿佛已经完全湿透。
蓦地一下，她拉住了我的手，
“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这孩子尚不足月，怕是生下来也不容易养活。还不如……不如……趁早和我一起走了……也省得他将来受罪……”
“胡诌什么！”我推开她的手，低头凑向她，压低了声问，“告诉我，你爱他吗？”
原本已神情麻痹的女人突然奇迹般地睁大了眼睛。
她没有回答我。可是她唇畔的笑容已经给了我答案。
顿时，我心里像翻了五味瓶，浑然不是滋味。然而，此刻，我却顾不得琢磨自己，我匆忙扯住站在我身旁的寅吉，迫使他蹲了下来。
接着，我这样告诉女人，
“不过，他对你又是怎么想的？生死一线之间，你难道不想亲耳听一听，听一听他对你的心意？”
说罢，我凑到寅吉耳边轻吐出那三个字。
寅吉听后浑身一颤，目光痴迷地望着我半晌，待要开口，我们头顶上方却是传来两个护法重重的两声咳嗽。寅吉闭上了嘴，我却趁机抓住了他左手，让他的手与若水满是冷汗的右手十指相扣。
寅吉又是一愣，用十分温柔的眼神看了我很久，才把脸转向女人，言不由衷又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心里有你。”
女人的嘴角溢出了甜蜜的微笑。眼里流淌出死灰复燃的光彩。看得出，寅吉的告白给了她分娩下孩子的力量。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女人渐渐微弱的喘气声中，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的啼哭仿若一道惊雷，撕碎了议事厅里沉闷的寂静。
若水看了眼被我抱在怀中已经包裹好的婴儿，气若游丝地问寅吉，是不是男孩。
寅吉点头，说，你受苦了。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
女人微微摇头，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是个男孩，因为他的声音和你一样。”
突然，女人哆嗦起嘴唇，我这才注意到寅吉正松开左手，与女人原本十指相扣的右手脱离。
女人红了眼眶，用又可怜又眷恋的眼神望着寅吉，颤声问他，能不能把方才对她说的话再说一遍。
寅吉闻言，先是用眼角的余光斜了我一眼，然后才俯下身，朝女人耳边低喃。
这一回，他刻意压低了声，我听不见他所说的话。
但是，瞧着若水那一脸的陶醉，我已然明白寅吉必定是对她说了那三个字。
“相公，我晓得，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安慰我。你的心意，我又怎会不知？唉……我一直都是知道的……都是明白的……不过，即便你这样哄我，我也开心……”
女人的声音越说越低，
“相公，我其实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事……那就是——我今生从未后悔遇见你。”
说罢，她突然用另一只手拔出我斜插在腰间的那把匕首，对着自己的小腹刺下。匕首几乎全部侵入她的身体，只露出了一小截剑柄。
寅吉竟是完全呆怔住。过了片刻，才回过神，唤了一声“夫人”。
女人睁开眼留恋地看了一眼孩子，却是对着我苦笑，
“夏姑娘，你的相公我还你了……嗯……其实我知道……他的心一直都在你身上……即使那一夜……他也只是把我当成了你……”
“别说了，别说了。”寅吉低下头，盯着地面。
“相公……相公……还记得我们一起画的……那幅……鸳鸯……戏水么？我多想和你……再画一……”“幅”字来不及说完，女人就咽了气。我怀中的小婴儿似乎知晓似母亲离世似的，哭叫得更加大声。
寅吉陷入彻底的沉默。过了好久，他才站起来，接着他突然一声低吼朝前边的两个护法扑去，
“我跟你们拼了！”
狂乱之下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武功招式？张牙舞爪得胡乱扭打，使得都是街边地痞无赖情急拼命的打法。
“去你的。”无晴不屑地喝斥，无风则是撇嘴冷笑。随即两人同时出掌击中寅吉的胸膛。眨眼间，寅吉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腾空高高飘起，但是随后又仿佛一块从悬崖峭壁上跌落的巨石“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他半晌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此刻，他满头、满脸、满手、满身都是血。有陆六玄的血，有若水的血，有那刚出生的小婴儿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而他的眼睛也已被血染红。
他在狂叫，他在发疯，他要拼命。
我抱着婴儿行动不便，又怕拦不住他，只得退而求其次，从无风无晴那边下手。这时，韦不笑与那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杀手已经转过了身，簇拥着无风无晴，神情严肃，浑身杀气。
我站到寅吉的前边，暂时用身体把他挡在后边。
我对两大护法道，
“如今陆六玄、若水已死，请你们遵守承诺，放寅吉安全离开。”
“不。还差一条人命。”
无风指向我怀里的婴儿，扭头看向寅吉，道，“福王，昔日西汉高祖在逃难时还几次三番地将子女扔下马车，胸怀远大的你怎么就不能效法先人呢？”
无晴用手拍打着骷髅刀，不耐烦地啐了无风一口，“你怎么说话总爱绕弯子？痛快点行不行？！”说罢，抽出骷髅刀，遥指寅吉，大叫，
“明明白白一句话，今天要么你死，要么你儿子死！快选一个。再慢，我可就要两个一起杀！”
“啧啧啧，多粉嫩的小脸，多漂亮的眼睛，这孩子长得可真是讨喜。”无风走近我身旁，探头瞧着婴儿，笑得愉快至极。边笑边告诉寅吉，劝他莫要再迟疑，否则待会儿曹岳来了，他就是想杀儿子来换他自己活命，怕也是来不及了。又说，落在曹岳手上，他刘寅吉的下场恐怕要比死还难受。
无风话音未落，窗外不远处便突然响起一阵大笑。
“哈哈哈……左护法，你这话，可真是说到我曹某人的心坎儿里了。”来的不是曹岳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