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虎毒不食子

CHAP 9 虎毒不食子

金陵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偏隅江南。金陵的气候非热即冷，一年当中夏季占了九个多月，剩余两三个月是寒冬，春秋两季不冷不热的日子基本为零。

现在我们所待的鱼目港距离金陵不远，气候大体与金陵相近。

此时，虽然还只是清晨，但天上那颗金球已显现出它的威力。穿透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又直又亮，它们先是玫瑰红色，后来变成淡淡的金黄色，最后又成了现在的赤红色，仿佛太阳也被刺破，流出了一道道的血。反射到屏风上的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屏风上那艘白色大船以及它周围那些雨点般的血迹已经被强光照得看不见，唯一能在屏风上看到的只是一个椭圆形的红色的光斑。光斑在晃，在抖，在哆嗦，在颤栗。

议事厅里静悄悄的。静得我只能听到怀中婴儿均匀的呼吸。哭累了的小家伙已乖乖入睡。彻夜未眠，又经历了方才许多变故，我不禁稍稍闭了下眼。一时间，才又听到了窗外如下的声音：嘶哑的蝉声、欢快的鸟鸣、慵懒的风声以及远处海浪席卷着波涛拍打岸边礁石所发出的疲惫的呻吟。

窗户只开了一条缝。尽管对着外边小花园的两扇门都已敞着，但是议事厅里仍然十分气闷。空气里的气味很难闻。地上横卧着陆六玄与若水的尸体，我怀中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浑身沾血的婴儿。一群绿头苍蝇飞了进来，它们盘旋在尸体的周围，嗡嗡乱叫；它们萦绕在血污的附近，恋恋不舍。它们更并试图往我抱着的婴儿俯冲，不过却是被我赶走。

我与寅吉并排而站，站在距离大圆桌两步远的地方。我右手边站着无风，寅吉左手边站着无晴。无风右边矗立着那张铺满整面墙的海上作战地图，此刻那地图的正中间趴着一条小壁虎。壁虎是浅灰色的。它正昂着头，用阴险的小眼睛盯着那些苍蝇，间或吐着舌头。

这时，门槛的缝隙里一阵微微的响动，两条蜈蚣相继爬出。它们有十岁小孩手掌那么长，有成人食指那么粗，全身黑亮。它们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分别朝陆六玄与若水尸体的方向爬。不过，显然，它们并不走运，刚刚启程，就遭厄运。——鱼贯走进大厅的曹岳、李小甲与柳城叶迈着坚定的步伐将它们踩得稀烂。

曹岳还带着许多士兵。柳城叶临进门前，吩咐随从的士兵站在门外。由于这些士兵人数太多，而门外小花园的空间又十分有限，因此一直守候在门外待命的阿布不得不指挥着我帮弟子收拢队列，以便给这些士兵腾让出站的地方。

大厅内，韦不笑和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杀手正在抬走陆六玄与若水的尸体。在他们三人搬动尸体的时候，已经恢复了神志，镇定下来的寅吉一直低着头，假装在看我怀里睡着的婴儿。他一边看，一边咬牙。把牙咬得很响。

曹岳在距离我和寅吉一步远的地方站住，李小甲与柳城叶并肩站在他身后。

曹岳阴阳怪气地问，福王殿下现在可有什么话要吩咐。

寅吉轻轻叹了口气，道，

“曹岳，我想明白地告诉你，我今日所败，不是败给了你与慬王，而是败给了黑帮的阴谋诡计！”说着，他盯着两位护法，怒极反笑，“嘿嘿，大元帅，为此，你可真该好好赏赐你这两位拜了把子的好兄弟！”

曹岳匆匆瞥了瞥无风无晴，便将所有视线集中在寅吉的脸上，笑道，

“福王可真是胆识过人。一代英豪。

不仅深入朝廷大内担任要职，更是秘密联络黑帮伺机牟利，

此外，还公然不把我曹某人放在眼里，居然用‘无雨’的身份做伪装，潜伏到我身边来了。

若非我这两位贤弟，我曹某人恐怕至今还要被你蒙在鼓里。

嘿嘿，咱们浩浩荡荡的数十万人马中竟然藏着堂堂的福王，

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说我曹岳眼瞎？”

刚一说完，他就用眼角去觑无晴。

无晴立即会意，抱拳大笑，“岳子你放心！这个刘寅吉我一定帮你给宰了！”

李小甲点头附和，“正是，此事交给黑帮处理最为妥当。毕竟，福王是朝廷重镇藩王，而且与慬王都是皇族血脉，若是由我们直接出手，恐怕有损慬王和元帅的威名。”

柳城叶却持不同意见，他道，

“元帅，此时杀了福王，并非明智之举。”

接着，他给出了原因。

说，现在杀了刘寅吉，只会破坏当前盛平、曹岳、福王三方鼎足的稳定的局面，从而让原本许多上不得台面的小藩王对寅吉残留下来的势力蠢蠢欲动，妄图坐大。若到那时，原本还算稳定的局面就会变得混乱，他们需要应付的就不只是金陵的盛平，还有不断涌现出的各个小藩王。那样的话，至少会对他们带来三方面的危害。第一，他们不能集中兵力，消灭盛平；第二，他们要花费更多的兵力、财力来清除掉这些趁机作乱的小藩王；第三，若是这些小藩王一旦和盛平勾结，那么他们就可能腹背受敌，遭到两面夹击。因此，综合以上三点，可以看出，若是杀了福王，他们就要付出的一番巨大的代价，才能收拾残局。

最后，他这样做出总结：“倘若现在真杀了福王，那对我们来说，只能是得不偿失。”

柳城叶一席话说完，曹岳已是露出被说动的神情。

然而，就在这时，站在曹岳右侧的李小甲突然问，“元帅，您看要不要先派人告诉慬王一声，听听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立即，曹岳黑了脸。冷冷地叫李小甲闭嘴。

接着，曹岳吩咐柳城叶，让他派人先把寅吉带下去严加看守，说是稍后再决定如何处置。

“且慢。”我搂着小婴儿，上前一步，挡着寅吉，站到了曹岳跟前。不过，我却是回头分别看向无风无晴，怒道，“难不成你们刚才的赌咒是放屁？”

“权宜之计，怎可当真？”无风盯着我。目光如炬。

“搪塞敷衍，如何能信？”无晴冲我摇摇头，上前两步，朝曹岳抱拳，说，黑帮上下凡事必定以大元帅马首是瞻，尽心效力。

无风听着无晴的话，嘴唇微微一颤，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忍住，把嘴闭紧。

曹岳面带微笑，眨眼示意无晴。接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无晴拔出了骷髅刀，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刀刃正对着我怀里的婴儿。

我没动，寅吉也没有动。

一瞬间，我和寅吉的呼吸仿佛已骤停。

骷髅刀的刀刃挨着婴儿的脑门，挨得那样的近。

下一刻，李小甲与柳城叶双双低吼，闪身跳出，施展轻功跃到寅吉两侧，他们分别抓住了寅吉的一只胳膊，并将寅吉拖拽着一直拖到了大圆桌的跟前。接着，两人下了重手，一左一右用力扳了几下寅吉的上臂。“咯噔”“咯噔”两声过后，寅吉脸色更白。

我瞥了瞥李、柳抓握寅吉的手指的姿势，遂晓得两人是趁机将寅吉上臂的骨头弄脱臼，以防他“狗急跳墙”，生出什么变故。

随即，一个年轻的士兵走进大厅，又给寅吉双手缠绕上一条又黑又粗的铁链。或许铁链太沉，又或许这个年轻的士兵是第一次摆弄这种铁链，因此他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半天，把寅吉手背手腕手指都磨破了几个口子，才算弄好。而自始至终，寅吉都像个木偶似地站着，任由摆布，不出一声。

至此，曹岳才深吸一口气，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寅吉，道，“都说‘虎毒不食子’，哈哈哈，看来，还真是这样！”

与此同时，无晴收回了骷髅刀。靠在我胸口酣睡的小婴儿还发出了微微的鼻鼾。他真是睡得甜，睡得沉。显然他并不知道，刚才那一刹那，他已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若非他的父亲肯乖乖束手就擒，毫不抵抗，他这个刚出生的小家伙势必就要被那把嗜血的骷髅刀砍成了肉泥。

那个年轻的士兵推搡着寅吉，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门边走。不一会儿，寅吉走到了我的身旁。也就在这时，突然，寅吉冲我转身，旁若无人地把头凑到我的脸颊边，轻轻一吻。

——“小离，后会无期。”

我的心跳停止。

我的脑袋空白。

我的眼泪夺眶。

我的视线模糊。

——越来越模糊。

好一阵，我看不清周围的一切，不断涌出的泪水遮挡了我的视线。

我只能通过听觉来依稀判断周遭的变化：

寅吉亲吻我之后，随即响起了曹岳的咆哮与左右护法的怒吼。“啪”地一下，曹岳似乎抽了那年轻士兵一个耳光，然后这位大元帅便大叫着，一连喊了十几个“滚”字。接着是那士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寅吉的狂笑声，柳城叶对寅吉的喝斥声以及李小甲对曹岳的劝慰声。

“小离，别哭了，他不值得你伤心。”无风走过来，捏着一块手帕，为我抹掉脸上密密麻麻的泪水。我很想躲开无风的手帕，但是我哭得已经没有力气。

“啊，小离，你……你的伤口裂开了……”突然，正对着我的无晴指着我的腹部大叫。

接着，这位黑帮现任帮主稍稍挪动身体，用他高大健壮的后背遮挡住后边所有人的视线。在他身后站着的是曹岳、李小甲、柳城叶以及站在李、柳中间的寅吉。——紧跟着，他出手如电，双手猛地按向我的腹部。

也是在这一瞬间，我注意到了无风与无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糟糕！

似乎我又落入一个陷阱。

痛。

很痛。

非常痛。

我一连后退了十三步才卸去了无晴这一掌的内力。不过，我尽量没有摇晃身体，我还抱着婴儿，我不想把这个酣睡的小家伙弄醒。直到我后退到大圆桌，后腰背靠住大圆桌的边缘，我才腾出一只手，去摸痛处。

入手湿漉漉的一片。我明白我流了血。腹部的伤口破裂。不过，却完全是拜无晴所赐。他故意打伤我。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汩汩热流从我的腹部溢出，这让我捂着伤口的手指感到有些温暖。疼痛似乎越来越微弱，而我的意识也似乎越来越模糊。我靠着背后的圆桌，缓缓滑倒。恍惚间我只觉得怀里的婴儿被人接了过去。

地上好烫，烫得简直就像一块烧红的铁板。而我则浑身软绵绵的，仿佛一只被烤得水分蒸发、已经蜷缩成一团的大虾。嗡嗡嗡的声音开始在我周围围绕，我觉得脑袋越来越沉。

最后，在我完全晕倒之前，我只听清了这两句对话——

“她伤的太重，只有无风能救。岳子，我们先走一步了。”

“谁说我曹某人手下只有三弟一位良医？来人，把我专用的大夫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