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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绝处又逢生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08-07 | 字数:3381

CHAP 10 绝处又逢生

天花板竟然在发抖!我再度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揉揉眼,没错。——天花板真的在发抖。在摇晃。而且还抖动摇晃得那样厉害。仿佛眨眼间就要掉下来。

我靠坐在床头,摸了一下腹部,顿时摸到贴在衣服下的一层厚厚的纱布。伤口还疼,不过更痒。

环顾四周,我发现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黄褐色的。这包括木条拼成的天花板、四面不算高的木板墙、一门、一床、一桌、两椅以及铺在地面的木地板。此刻我躺着的这张床恰好夹在两面木板墙的中间,夹着床头、床两面的墙上分别嵌着两扇小小的窗。窗户距离床头床尾约莫一丈远。四扇窗户紧闭。凸起的窗棱也是黄褐色的。桌椅靠着床头。

桌上放着一个蓝边花纹的瓷碗。碗里是黑色的药汁。忽然,瓷碗颤抖,凌空跳起,又笨拙地落下。药汁泼洒了个精光。一道道歪七扭八的黑线蜿蜒在黄褐色的桌面上。盯着颤抖的桌面,我忽然联想到了一只正在被人剥皮的老虎。

桌子突然倾斜滑到了床头。瓷碗掉在地上,碗底朝上。没碎。

两把椅子一边抖一边彼此挤着撞到了床尾。我靠坐在床头,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盖在我腿上的被褥如同被鬼附身似的从床上跳起,在空中癫狂地乱扭。

房间在惨叫。

天花板、门、窗、墙、床、桌椅、地板所有这些用木头做的东西都在相互挤压,发出一片“吱吱呀呀”的痛苦的呻吟。被褥“啪”地落下,盖住了我的半边脸。抓下被褥,我靠在床头,捂着嘴,弯腰低头,“哇”地一声,大吐特吐。吐得都是酸水。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剧烈的摇晃才渐渐停止。我闭着眼,仰头靠在床上,突然嗅到了空气中一股奇怪的气味。这气味仿佛是从一条长满了霉斑的咸鱼身上散发出来的,又仿佛是从一堆沾满淤泥的红褐色的水藻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腥臭得要命。

我推开桌子,绕过地上的瓷碗,朝那面与床头紧挨的木板墙走过去。

推开了窗。

—— 一只海鸥尖叫着掠过!

窗外一片大海!海上一颗火球!

蓝得发白的天空,天空万里无云。

蓝得发白的海水,海水波光粼粼。

我趴在窗棱上,看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船身。船身表面漆黑,是由一块块相同尺寸的、看起来相当厚实的木板拼接而成。远远看去,这些黑色的木板就好像一片片巨大的铁甲。而整个巨舰就好像一个身披黑色铁甲的、趴伏在海面上的大怪物。

这个大怪物正在飞速前进。它的船尾翻滚出一道道乳白色的波浪,一大一小两只海豚正在这些波浪里上窜下跳,欢快地嬉戏。

船头距离我较远,我只能大致看清在船头的甲板上站着十几个士兵。士兵们排成两列。有两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正面向士兵在说话。海风很大,所以我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两个男人当中一人身材魁梧,披着铠甲;另一人一身紫色长袍、头发全白。这时,那个披铠甲的男人突然转过了身,手扶着船头高耸的栏杆若有所思。我这才看清他的脸——赫然便是刚刚归顺曹岳的黄一帆。黄一帆所站的栏杆侧面拴着两条木头小艇。我的目光在木头小艇上面略一停留,便去看那个紫袍白发男人。紫袍白发男人始终背对着我,一板一眼地对着士兵们施展开拳脚。显然,他是在教士兵们练武,教的都是一些擒拿格斗的招式。招式凶狠毒辣。

一大群海鸥从船头掠过。

我不再看向窗外,背后已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我刚关上窗走回床边坐下,一个年轻的女子便推门而入。她自我介绍,说她叫卫红衣,是大元帅专用的大夫。她双手捧着一个木制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蓝边花纹的瓷碗。瓷碗里盛了满满一碗黑色的药汁。

卫红衣二十岁左右,五官清秀,个头比我稍矮。

不过,她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她从头到脚,从领口到裙角,从发饰到鞋子,全身上下穿戴得只有一个颜色——红。鲜红鲜红。

她走到桌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

又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瓷碗。那碗底残留的一点药汁弄脏了她的手。

她用两根手指夹着那瓷碗的碗边,把它放在了托盘之外的桌面上。

接着,她从袖口取出一条鲜红的手帕把手擦干净。

重新把手帕收回袖子之后,她走到床尾,拖了张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她突然伸手摸向我的小腹,问我感觉伤口怎么样。我老实回答,说痒大于痛。

她听了就笑,说,只要我乖乖配合她按时吃药敷药,不出十天,她包管我伤口愈合,而且不留一点疤痕。

我说,多谢。

她说,“除了大元帅,就连那不男不女的慬王我也没给他瞧过。所以,你——夏小离应该感到荣幸。”

我说,我感到荣幸。

她没吭声。只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打量我。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如此来回至少看了三遍。看完,她就重重地叹口气,说,我不用谢她,要谢就应该谢谢大元帅。又说,她只是依照大元帅的吩咐办事。

我盯着女子一身鲜红的衣裙,回想起窗外刚刚那个紫袍白发男人的背影,不禁心中一动。突然,曾经一些记忆的渣滓在我脑海中飘浮上来。早在笼脊镇的时候,一些村民曾为了搭救他们的英雄的真正的模样起过争执。有的村民说救他们的是红衣女子,有的说救他们的是白发老人。

红衣女子?白发老人?

电光火石间我顿时了悟。遂大胆地问卫红衣,问她和甲板上的紫袍老人是否便是曹岳手下四大将领中的另外两位。

卫红衣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突然转过身,一手支着下巴,歪着头去看桌上飘在药碗上袅袅的热气,道,

“你没猜错。甲板上的那人叫徐衍,与李小甲、柳城叶和我,四人被称为元帅的四大将领。这两年,我和徐衍只游走在颠簸流离的百姓中间,做些扶老携幼救助接济的事,向来很少在大场合露过面。一般人都不认识我们,你却是怎么识破我们身份的?”

我打量了她几眼,没说话。

不过,没想到,我的沉默却把她惹恼。她气得脸发红,手发抖,连说话声音都在打颤,

“你不说也罢,其实我早已明白。我和徐衍的身份,必定……必定是他……他诉你的。如今,他……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给你听的?我都听李小甲说了,他竟是……竟是连他小时候那些最……最隐秘的事都告诉你了。如此看来……他……他对你又怎么不是一片真……真——哼。”

说到末尾,她突然停下,死死咬住哆嗦的嘴唇。

我抓着头皮,问,她所说的“他”是否指的是曹岳。

她瞪着我,双手握拳,冷笑道,“明知故问。”

我连忙苦笑,冲她摆手,说,“姑娘恐怕是误会了。我和你们大元帅根本就是两条平行线……”

“平行线?什么意思?”她目露疑惑,显然听不懂我这个曾经在寻古斋的某本西洋的几何书上看来的名词。

我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和她直话直说。

我这样告诉她,

“我已经嫁了人!我有相公!我相公就是福王刘寅吉!他是曹岳与慬王的死敌!此刻他正被曹岳扣押,生死未卜。因此,可以说,现在我和曹岳是势不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怎么可能会与害我相公的人有什么瓜葛?”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曹大哥没有抓你的相公,你就可能与曹大哥亲近,是不是?”卫红衣又瞪我。

老天!这女人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谁来救救我?

再抓头皮,我只得耐心地告诉她,说,即便曹岳没有抓寅吉,我也绝对不会对曹岳这样的恶魔动心。

“恶魔?你说曹大哥是恶魔?”

卫红衣瞪大了眼,

“曹大哥可是我见过的最最善良的人了。不说他对士兵的体恤,不说他对将士们的关怀,单说他的菩萨心肠—— 你知道么?光是江南一带,他救了多少百姓?”

“是么?然后呢?你就会告诉我他把这些被救的老百姓带到安全的地方安置下来,让他们不再饱受饥饿,远离战争,从此永远地过上了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

“难道不是?”她托着下巴看我,神情天真。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撒谎。”她尖叫。

我闭上嘴。

她又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瞪我,指着我的鼻子,怒道,“你骗人。”

我闭紧嘴。

迎上她炯炯的目光。

半晌,她突然跺了十几下脚,指着我的鼻子,怒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曹大哥不是好人。”

我瞧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那双纯真又清澈的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一字一顿对她说了——“笼脊镇”这三个字。

“笼脊镇?”她重复着,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说,只要她拿这三个字去问李小甲或者去问柳城叶,她就会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撒谎,有没有骗人。

没等我说完,卫红衣已经一阵风地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叫嚷,“撒谎!”“骗人!”“撒谎!”“骗人!”……

捧起托盘里的药碗,我正对着黑乎乎的药汁皱眉,突然房门“吱呀”一声响,谢永儿斜倚着半扇门板,站在门槛外,冲我微笑,“老大!许久不见!”

少年长高了,更瘦了。

如今,他只剩下左臂。他的右臂在笼脊镇的战役里没了。

少年曾经一双青涩的眼,此刻被成熟与刚毅的神情占据。

他仅剩的左手正按在腰间的长剑的剑柄上。

任谁都可能看得出,那是一把极其普通的长剑。

“你……好么?”我盯着他右肩垂落的空荡荡的袖子,声音哽咽。

“至少还活着。”少年嘻嘻一笑,神色倒比我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