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韩成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走起路来晃晃荡荡没个正形，可他的女朋友在陶瓷厂却是数得着的漂亮。两个人谈恋爱时，吴加胜就曾当面说韩成龙：“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韩成龙却拍着胸脯子宣称：“这说明人家有眼力，慧眼识英雄。”不过，私下里当着几个哥们儿的面，韩成龙也承认：人家这一朵鲜花是插在自己这牛屎上了。
韩成龙爱情的“起源”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那天，韩成龙正趴在车间的窗户上吹口哨，就见一个女青年从窗前走过。来到跟前时，也许是听到了韩成龙的口哨声，扭头看了他一眼，还笑了一笑。
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从脚后跟一下子升到脑门子上，韩成龙顿时酥了半边，那眼珠子再也摘不下来，一直随着那女的进了二车间的大门，过了半晌，仍是直瞅着那边发呆。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弯弯的眉，那白白的脸，那迷人的笑容，那一头瀑布一样的黑发，一直在眼前晃呀晃的，韩成龙的魂儿都飞了。
谭明上前踢了韩成龙屁股一脚，道：“哥们儿，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是吧？哈喇子流了一地是吧？别这么没出息好不好！”
韩成龙还是不转眼珠子，道：“这是哪来的？漂亮！”
谭明道：“你真不知道？这是刚分到咱厂里的中专生，二车间的，叫刘薇！”
韩成龙“啪”地一拍窗台，道：“告诉你哥们，刘薇是我的了，谁跟我争我揍扁了他！”
谭明嘴巴子顿时歪了起来，啧啧了两声，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韩成龙，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中专毕业，长得如花似玉。你，一高中生，小工人，虽说长得猛一看还算人模狗样，可既没个好爹，又没权没势，更没人民的币，又加上没啥本事。三十六头你那头也不靠呀，还你的？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这心思！”
这话虽是崩耳朵，可韩成龙却没生气，依然兴冲冲的：“你小子等着瞧吧，老子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那啥。”
从那之后，韩成龙有事没事便往二车间跑，跟刘薇套近乎。
开始刘薇还挺尊重韩成龙的，韩师傅长韩师傅短的小嘴儿挺甜，叫得韩成龙心花怒放。那些日子，韩成龙只觉得天也蓝，地也阔，喝口凉水也像饮琼浆玉液，平日里烦得要死的机器轰鸣声，听来也变得婉转悦耳，以前常常乱得鸡窝一般的头发，也梳得有条有缕，说话办事更是人五人六起来，分明就是换了一个人。众人都觉得蹊跷，就连大马哈赵先成也看出些不对来，嘟哝韩成龙如今性情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成龙，倒成凤了。只有谭明知道底细，无限感叹地说：“多好的一个同志呀，就这么堕落下去了。”
这谭明也是个促狭鬼，在铁哥们灰头土脸的时候，倒生出几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竟然当着韩成龙的面吟诗一首：
某人向来胆气壮，
一心攻打美人关，
热脸贴上冷屁股，
只留笑话在人间。
可过了不久，刘薇对韩成龙却越来越冷淡了，碰了面，也装作没看到扭着头走去，有时正跟大伙儿说笑呢，见韩成龙来了，立即就拉下脸来不作声了，弄得韩成龙好生尴尬，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谭明的分析结论是：这事儿分明是抱着机器人亲嘴——你有情她无意，人家刘薇觉察了你的罪恶企图，又没瞧上你，所以，有意离你远些。谭明劝韩成龙赶紧金盆洗手，别弄得临了鼻子上挂秤砣——抬不起头来，损坏了自己的光辉形象。
虽说让谭明泼了一头冷水，韩成龙却还是不死心，派出间谍一打探，得了消息，原来赵又昕在追刘薇。
韩成龙有些泄气，人家赵又昕人长得帅，家境又好，更有一样没法比，大学毕业！那年月，大学生可是王母娘娘的奶子——少见。几个弟兄都劝韩成龙趁早死了这条心，擦干眼泪，收了色心、挺起胸膛，放下包袱，重新做人——一个喝酒吹牛骂娘打架的人。
可韩成龙是碰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角色，脸皮也厚得一锥子扎不透，心里明白刘薇是天上的月亮，就是搬了梯子再踮起脚来也够不到手里，可还是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败下阵来。
一天晚上，韩成龙悄悄把赵又昕约了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厂子后边、庄稼地中间的一块场院里。
那时，当头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四下里明晃晃的，风一吹，玉米稞子“唰啦啦”直响。
韩成龙也不拐弯，一斧子便砍到墨线，开口直接问赵又昕：“你是不是在追刘薇？”
赵又昕也不打顿儿：“是呀。关你什么事？”
韩成龙道：“我也追她。”
赵又昕倒笑了起来：“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你小子给我装傻是不是？我追你就不能追！”
“笑话！为什么不是我追你不能追？”
“好好，有种。”韩成龙转身从庄稼稞子里提出一个编织袋赵又昕面前一丢。
赵又昕看出韩成龙早有预谋，只是不知道这小子要耍什么花招。眼见韩成龙把袋子打开，取出几个东西鼓捣起来，赵又昕弯腰仔细一看，却是几个拳击手套。韩成龙拿了两个，用脚一踢，袋子飞到了赵又昕的脚下，道：“你也有一副，戴上！”
赵又昕退了一步问：“你要干吗？”
韩成龙三下两下戴好拳击手套，像个蛤蟆似地蹦跳起来，嘿嘿嘿，嗬嗬嗬，直拳摆拳勾拳，连连做了几个式子，倒也挂定风声，有那么点儿气势，最后，两个拳头“噗噗”互相撞着，向赵又昕道：“咱们走几招，谁输了谁退出去，不能再追刘薇。”
赵又昕看韩成龙那个模样，想到了发情争斗的角马，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哈，韩成龙，我问你，如今是什么年代了？”
韩成龙脑袋没转过弯儿来，不知这个书呆子怎么突然说出这话来，这时也不迭得多想，只是说：“少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你小子要是站着尿尿的汉子，就上来跟老子试试，老子让你三招。”
赵又昕说：“成龙同志呀，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
韩成龙跳动着，做出挑逗的样子，说：“少在老子面前装什么大头蒜，这他妈哪个不知道。来来。”
赵又昕依旧抱着胳膊站在那儿纹丝不动：“韩成龙，再问你一句，咱们是什么动物？”
赵又昕的镇定让韩成龙觉得受到了蔑视，有些恼羞成怒，用力把拳头朝着空气打去，发出“噗”地一声响，骂道：“你他娘的才是动物。老子不是动物，老子是人！”
“哈哈。”赵又昕又笑了起来，话音里带着轻蔑，“人，就是高等动物。我你都是，知道吗？”
韩成龙眼里冒出火来，狞笑着说：“好好，你小子是高等动物，那你就别装狗熊，放胆子上来，看老子怎么把你捶成低等动物！”
赵又昕还是不动，静静地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咱们这些高等动物，还靠拳头说话？”
韩成龙愣了，道：“那你靠什么说话？”
赵又昕指指自己的脑袋道：“靠的是脑子，知识！知道吗？”
“呸！”韩成龙压不住愤怒，可又觉得没了底气：“难道打拳就不靠脑子，就不是知识？”
赵又昕道：“那我再问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韩成龙道：“你小子少给我倒醋泛酸，这谁不知道，就是喜欢！”
赵又昕摇着头笑起来，说：“不是，爱情就是给你所爱的人幸福。你想想，怎么才能让她幸福呢？得靠知识，只有知识才能进步，才有前途，才能配得上所爱的人，才能对得起所爱的人。” 说这话时，那声音温柔得像幼儿园的阿姨在给小朋友说小白兔的故事。
“呸！”韩成龙朝地上吐口唾沫，“老子的牙都倒了。”
赵又昕说：“那我就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你喜欢刘薇，当然希望她过好日子是不？可怎么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呢？得有权有钱，这权跟钱，从哪儿来呢？靠知识挣来。你没有知识，所以，权，你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钱，你现在少，将来也不会多，是不是？那么，你想让刘薇跟着你吃苦受罪吗？你这不是爱，这是自私！”
实话实说是种美德，可这美德有时就是一把锋利的锥子，扎那儿那儿喷血。韩成龙心里一阵阵生疼。赵又昕的话说得不错。他在这陶瓷厂干个一般工人，没技术，也没后台，能有什么前途？爸爸是个退休工人，娘是个病秧子，妹妹还在念书，一家人全支着老爷子的退休金和自己那几个工资过活，日子着实紧巴。韩成龙人前趾高气扬，可人后想起来这些事来，也觉得有些垂头丧气。
让人揭了疮疤，韩成龙恼羞成怒：“赵又昕，你他娘的别在老子面前充大尾巴鹰，按你这说法，穷人就该个个打光棍是不！可你给老子说说，人家七仙女为啥就就喜欢董永呢。再说，你就是当官，这辈子也当不上国家主席呀！再有钱也比不过银行呀！少在秤钩子上挂鸡巴——称屌劲。老子是不想，老子要是想，官也能当得上，钱也不比你少！”
“希望如此。”赵又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又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道，“我说韩成龙，看你也是条汉子，也不跟你不讲理了。刘薇不是货物，也有思想有情感的人，咱们俩在这儿就是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人家不点头也是白搭。这样吧，咱们就来个公平竞争，我也不拦你，你也别拦我，咱们各追各的，刘薇看着谁好，答应谁算谁，怎么样？”说完这话，竟亲切地拍了拍韩成龙的肩膀。
韩成龙一时闭了气，一晃身子把赵又昕的手拨开，说：“反正你小子要是动一下刘薇，老子揪下你的蛋来喂狗。”
赵又昕沉了脸道：“韩成龙，今天我是尊重你，才来这儿跟你说这些的，你却骂不绝口，满口喷粪，像什么样子？你以为知识分子就不会骂人吗？”
韩成龙觉得好笑，说：“那你也骂呀，我倒想听听你妈逼的知识分子怎么骂人！”
赵又昕果然骂道：“你他妈的生殖器！”
赵又昕说完这句知识含量很大的骂人话，转身走了，韩成龙独自呆呆地站了半晌，越想越恼，猛地把原想打在赵又昕脑袋上的拳头狠狠打在自己脑袋上。他韩成龙活了二十来年，还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蚂蚁，无用得像一堆垃圾。
风又吹过来，四周围一人来高的玉米摇曳起来，韩成龙只觉得它们也在摇头晃脑地嘲笑他，“呀”地一声大叫，向着玉米棵子拳打脚踢，劈里哗啦，顿时打倒了好几棵。
这时，就听远外有人叫起来：“妈那个的！谁在那儿糟蹋庄稼！别走，我一棒子开了你的瓢！”接着便听到玉米地里一阵乱响。
韩成龙知道是看庄稼的老乡来了，不敢答话，提起地上的袋子兔子一般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