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寅吉的选择1

CHAP 37 寅吉的选择1

曹岳夺下我手里纸团，展开一看，撇嘴失笑，“我以为是什么。”他把纸团撕碎，对我冷笑，“想救刘寅吉何须如此费事？来，现在，跟着我去看一出好戏。”说完，他拉起我往农舍的后门走。

经过走廊时，我回头望了一眼。中间的那间屋子，也就是之前我和寅吉坐下来喝热面汤的那间屋子大门敞开，屋里空荡荡的。小谢、谢老爹、小田姑娘以及那些笼脊镇的百姓都不见了。和他们一起不见的还有那座鸽笼堆成的小山。所有的鸽笼连同笼子里装的鸽子都消失了。只有一只腿受了伤、脊背上有一大块秃斑的瘦巴巴的“黑珍珠”还在满是鸽粪的地上一瘸一拐地徘徊着。它时不时地停下来，仰起皱巴巴的脖子，向飘散在它头顶的几片雪花似的羽毛发出哀怨的叫唤。

跨过后门的门槛，我注意到了头顶天空的变化。

之前射出淡淡金光的红日、羞涩的粉色薄云、覆盖了整片的天空的大海般的湛蓝的颜色……这些统统消失了。灰与白两种颜色霸占住了天空。一朵朵臃肿的云相互靠拢，渐渐积聚。它们凝结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个硕大的掺和了黏黏泥浆的烂面团。

天空阴暗，好像一个对着我们头顶倒扣过来的浅灰色的琉璃瓶。

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住群山。在这层雾气中，山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看起来湿漉漉的，仿佛在哭。

后门的小院子也变了个样。

靠近后门左侧的那个大树桩的截面上涂满了污泥。包裹住大树桩的一圈树皮掉下了一大块。原本藏在最大裂缝中的那个浅黄色的蘑菇被树皮砸断，只有指甲盖长的一小截菇柄依然倔犟地扎在裂缝的土壤里，菇柄微微轻颤。

萝卜菜地里到处是脚印，萝卜叶几乎被踩得陷进土壤里。菜地中间凹下去一个大坑。大坑的旁静静地躺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萝卜。萝卜一半完整，一半被压烂。一片肥大的沾着血迹的叶子耷拉在被压烂的部分上。这片叶子正在颤抖，叶子下躲着一只把头埋进压烂的萝卜里的小麻雀。

木棚旁已拴着十几匹高头大马。这些马彼此挨着，正吃着从木棚里被拖拽出的、乱七八糟地洒在地下的干草。木棚里的干树枝也混杂在这些干草里。为此，马儿们不得不抬起腿，不耐烦地把这些干树枝踢到一边，好继续畅快地吃草。

不过这些还不是最明显的变化。最明显的变化是那十几株樟树已全部被人拦腰砍断。被砍下树冠散落在光秃秃的树干之间，空气中飘散出樟树独有的清香。眼前的视野一下子拓宽——空旷的荒野、黑黑的石头、枯萎的落叶、挂着冰霜的野草以及一只匆匆从野草与石头之间窜过的棕黄色的兔子。被砍后的树干与我的膝盖平齐，树干的截面是淡黄色的，像一只只沾满油渍的小圆盘。

正对后门的一排树桩外边，正围着一些人。这些人分成内外两圈。外边的一圈人是十几个穿红色军服的曹岳的士兵以及四五个穿黑衣的黑帮（正义帮）的弟子。这些曹兵与黑帮弟子长得都很高大，他们把内圈站的人遮挡住。因此，我并没能看清内圈里究竟站了哪些人。

曹岳拉着我，越过大树桩与萝卜地，从两根距离很近的樟树树桩中间穿过，挤进人群。

内圈总共站了七个人，分别是：两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黑帮弟子、无风、李小甲以及三个戴黑布头套的人。两个黑帮弟子背对着我，手握长剑，浑身充满杀机。无风站在两个黑帮弟子的左侧，李小甲与三个戴头套的人站在两个黑帮弟子的右侧。此刻，无风李小甲看到我和曹岳，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得意的神情在他们脸上一闪而过。三个戴头套的人均手绑麻绳，脚戴铁链。三人中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裙的一人挨着李小甲站着。我知道此人便是卫红衣。

最后，我被曹岳拉着从两个黑帮弟子中间越过。随即——我看到了相公。他孤零零的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脖子低垂，头埋在两个膝盖只间。他凌乱的头发上黏着污泥、萝卜叶、干草以及一小截枯树枝。他身上散发出浓浓的萝卜的气味。有些刺鼻。

我浑身颤抖，使劲挣脱开曹岳，声音哽咽着呼唤了一声“相公”。

我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相公的胳膊，相公猛地哆嗦了一下。接着，他像遇到危险的鸵鸟，把头更深地埋进两个膝盖中间。我忽然注意到了相公身上的那件棉袍。棉袍很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眼色，沾满油污的地方闪闪发亮。棉袍很破，破了十几个大窟窿，每个窟窿下都可以看到被打得淤青发紫的皮肤。

“相公，快起来，我扶你……”我伸手去扶他，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刚要碰到他的胳膊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冲我嘶吼，“别过来！别过来！”

我被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望着他那张被污泥、血迹、鸽粪覆盖的脸，好半天屏住了呼吸。

相公“啊！”地一声大叫，双手捂着脸，用很是笨拙的动作，往后挪动了一步，他还在朝我吼，“别过来！”

“相公，你怎么了？”

“别过来！别打我！我求求你，不要打我！”

他的两手从脸上移开，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脑袋。他浑身颤抖，用直勾勾的眼睛瞪着我，

“我承认，我承认，我是杀害笼脊镇百姓的真凶！我是大恶人，十恶不赦，罪恶滔天！不不不，我不是人，是禽兽，是禽兽！只求你不要打我，不要再打我！”

“相公，相公，是我，小离，我是小离啊！”我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他的棉袍上。

“小离，小离……小离是谁？”相公眼神迷茫道。

“哇”地一声我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声大哭。

哭了几声，我突然松开相公，站起身，抹掉眼泪，转身怒视身后的曹岳、李小甲、无风，“你们，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最后走到无风面前，疯了似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吼道，“是你！一定是你！你给他吃了什么毒药？他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还不放过他？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放过你自己？”无风更大声地冲我吼。他只弯曲了三根手指就将我揪在他领口的手掌拨开。下一刻，他的手指紧扼住我的左手腕。

“小离，一直以来，你都把对刘寅吉的感情看得高过一切。可是你不知道，你对他的这份感情早已成了你的包袱！这个包袱一直压迫着你，它迫使你聪明的脑袋成天只想着儿女私情，它累及得你武功尽失，遍体鳞伤。现在，它更压迫得你近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个包袱太重了!早已超越了你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小离，不要再逃避它，要知道，你是一只展翅翱翔在天空里无拘无束自由的鹰，你不是一只壳子沉得快要把自己压死的蜗牛！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你是明白的，你心里是雪亮的！”

该死！原来，我一直以来的疲惫与憔悴竟是早已被他看穿，但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顶多只能说明，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还不足以保护好相公，还不足以捍卫属于我和相公的幸福。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想到这里，我没再说话，转了过身，蹲下来，很长时间地呆望着寅吉。

北风在山石的缝隙间呼啸，鬼哭狼嚎。四周的野草瑟瑟摇摆，空气弥漫着萝卜味、樟树的气味、无风身上独有的花香以及一些腐烂在土壤里的枯树叶的气味。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我的脸上，冰冰凉。

就着雨水，我攥着袖子，替面前的寅吉轻轻擦掉他脸上的一块脏污。

吞咽了一口唾沫，我用极缓的声音问，“相公，你愿意永远做我的包袱么？”

“疯了！你简直疯了！”无风冲我大叫，他俯下身，抓住我的肩膀剧烈地摇晃，“小离，你清醒一点！你给我看清楚，看清楚他这张脸！这个丑八怪不配得到你的青睐！”

我没理会无风，久久凝望着眼神呆滞的寅吉。这时，曹岳走过来，把无风抓住我肩头的手用力掰开。头顶传来这两个男人渐粗的呼吸。不过，对此，我并不在意。现在，我什么都不在意了。

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

我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寅吉身后那两个黑帮弟子手握的长剑。细琉璃柱般的雨水打落在剑身上，发出轻微的嘀嗒声。

我跪了下来，挪动着膝盖往前一步凑近寅吉。接着，我继续攥着袖子，就着雨水，把他脸上的血渍与脏污擦抹干净。似乎，被我温柔的动作感染，寅吉不再发抖，只是用直勾勾的眼神望着我，他不停地念叨，“你不要打我……你不要打我……”

我哆嗦着身体，伸出手搂过了寅吉的脖子，我很长时间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我对着他耳畔低语，

“相公，你还记得金陵，记得寻古斋，记得紫金山么？

还记得你曾经为我做过的甜粥么？

你做的甜粥又软又糯，现在真想再喝一碗啊……”

话音未落，我便使出全身的力气，拉着寅吉双双往那两个黑帮弟子握着的长剑上撞了过去。

我闭上了眼睛。

“小离！”

“死女人！”

“大元帅！”

“曹大哥！”

“左护法！”

“哎哟！”

“哎哟！”

……

耳畔乱糟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