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三）
周六下午，按早先说好的，吴加胜带韩成龙去种菜的二姑家认门儿。谭明、赵先成跟韩成龙是铁哥们儿，陶瓷厂里的“四人帮”，这项重大开业活动自然也都愿意帮个人场。赵先成骑着他淘唤的三轮车，韩成龙坐在车斗子上，吴加胜与谭明各骑自已的自行车，四个人直奔离城十来里的赵家庄。
本来县城的蔬菜批发市场在城北两三里路的去处，一般都是菜农每天早早把菜送到这儿，菜贩子再从这儿批发了，拉到城里各个去处去卖。可韩成龙有自己的小算盘，定要每天直接到菜农地里起菜。这菜不从批发市场倒手，不消说，进得便宜些，卖得也就便宜些，用王国金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提高了自己产品的竞争力”，自然就可以多赚个块儿八毛的，提高了经济效益。韩成龙想得透彻：这么干自然辛苦了许多，可如今自己已是没了退路，又是自已给自已干活，必须横下心来铺下身子精打细算才成。
韩成龙今天心情不错，自己坐在三轮车上，前边有“司机”赵先成驾驶，左右有吴加胜与谭明骑着自行车护驾，顿时生出在小车上检阅部队的感觉，他挥了挥手，向着谭明与吴加胜高声喊道：“同志们好！”
谭明与吴加胜应声道：“首长好！”
韩成龙又喊：“同志们辛苦了！”
谭明两个紧跟着喊道：“为人民币服务！”
赵先成蹬着三轮车，车上坐着个韩成龙，有些气喘，这时骂道：“别他娘的穷开心，有这力气下来蹬会儿车，让老子歇歇！”
韩成龙却拍着三轮车笑道：“你个赵先成，告诉你，也就现在兄弟不走运，你才有福给兄弟蹬蹬三轮，将来老子成了人物，你，当然还有谭胖子、吴加胜，就是用八抬大轿抬我，也得提前三年提出申请，还必须是书面申请。”
三个哥们儿一片声地笑骂，上了一个坡，几个人都说累了，便停下车，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荫凉去处躺的躺，坐的坐，说起话来。
吴加胜问韩成龙说：“我说哥们儿，你到底想做个什么样的人物呀？”
韩成龙没打顿儿说：“反正就是和祥县里最有钱的，至少是个万元户，弄好了百万富翁，见了哪个都能直着腰杆子说话的。”
三个人听人都撇起嘴来。
谭明说：“作梦娶媳妇——想好事。”
吴加胜说：“半天空里拍巴掌——空想。”
赵先成说：“小家雀下鹅蛋，吹得太大了。”
“红眼病，正宗的红眼病。”韩成龙点划着哥几个说，“到时咱就给你们当个百万富翁看看，让你们窗户眼里瞧人！”
吴加胜问道：“你韩成龙要是真地不慎成了百万富翁，那时见了弟兄们会怎样？该不会下眼皮肿得像核桃大小，看不见人了吧。”谭明与赵先成几个也随着起哄。
韩成龙拍着胸脯子说道：“咱成了百万富翁，头一个就给你们三个打电话：谭胖子、吴加胜、赵先成，赶紧到我这儿来，一人带条麻袋，我他妈的成天数钱快累死了，别的不愁，就为着怎么花钱发愁，快愁死了，你们赶紧过来帮帮忙，一人装一麻袋回家花去。到了我那儿，你几个哪个要是不装，我揪住就打。”
谭明几个又是一阵笑骂。
吴加胜说话也是噎人，说：“说得跟真地似的，弟兄们还真不是瞧不起你，让你花一百万，你肯定不用教就能行，让你挣一百万，这一辈子怕是老太监生孩子——不大好办了。”
谭明高了嗓门说：“我给你们讲个花钱行挣钱不行的故事吧。有个小子去看媳妇……”——在这和祥远近，“看媳妇”有特别的含义，它是“嫖娼”的一种通俗委婉的说法——“这小子人长得帅，那女的很喜欢，办完了一次，想再来一次，可这小子却蔫了。那女的就说：‘我给你五十块，再来一次。’这小子挺不起来。那女的又说：‘给你一百。’这小子还是不行。临了，这女的把价钱提到二百块，那小子的玩意儿还是低溜头耷拉角的，没办法，最后只得作罢。这小子走出门来，又是丧气又是生气，掏出自己那玩意儿，抡圆了狠狠打了它一巴掌，占划着它骂道：‘我看你就是花钱行，到了挣钱的时候你就不行了。’加胜说得对，这玩意儿就跟韩成龙一样，花钱行挣钱不行，你们说是不是？”
吴加胜几个笑得前仰后合。哥儿们几个平日里说话没轻没重惯了，韩成龙自然也不生气，只是一头骂一头就地摸起土坷垃朝谭明打过去。
笑闹了一阵，谭明清了清嗓子，对着那几个哥们儿说：“咱们是不是在这儿把正事办了？”吴加胜与赵先成连声说是。接着，谭明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信封来，先递给韩成龙一个说：“今天，你算是开业大吉，我们弟兄三个表达一点儿心意，这是一百块钱，你接过去。”
韩成龙一阵感动，他很清楚，这三个弟兄，平日里一个月连毛加屎四十来块的工资，积攒点钱着实不容易，刚要开口拒绝，谭明已是堵住了他的嘴，说：“你呢，要还把我们哥三个当好弟兄，就麻利接过去，如果要是不想让我们再搭理你呢，你就推回来。”
韩成龙顿了一顿，慨然道：“好，我收下。”接过了那个信封。
这时，谭明又掂量了一下另一个信封，说：“这也是一百块钱，是咱厂一个人托我捎给你的，也是祝贺你开张的，你猜是哪个？”
“刘薇。”韩成龙脱口而去。
谭明点点头，长叹一声：“真是个好姑娘呀。”
韩成龙只觉得全身一阵发热，眼泪竟是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明白，刘薇这笔钱既是支援他创业的，又是还他送毛线的情的，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从此各奔东西了，不由一阵难受。离开陶瓷厂，韩成龙打心底并不认为是什么塌了天的大事，可失去刘薇，却是一件比塌天更大的事儿。
几个弟兄都把脸转向一边，直当没看到。韩成龙牙一咬，一抹脸，把波浪起伏的心思硬硬地平了平，长出了一口气说：“唉，反正弟兄们对咱的情谊，化成了灰咱也不会忘了的。有朝一日，一定报答。”
韩成龙在厂子里调皮捣蛋，爱跟领导作对，虽是抗上却不欺下，与同事处得倒还不错，跟几个铁哥们的关系更不用说，所以谭明几个听他说出这话，一齐开骂。说做兄弟就是要两肘插刀的，俺一肘也没插过，客气个屁！骂韩成龙这么说太见外，不拿他们当哥们儿。说韩成龙现在就是韩信钻裤裆，应该伸手来拉兄弟一把的。韩成龙这才重又嘻皮笑脸起来，说：“别的不说了，反正往后你们得接着帮我，我的买卖开了张，回去告诉厂里的弟兄，往后买菜都得到我那儿买，不然，让我发现了，就开到他们家吃饭去。”
说笑够了，四个人重又开路。这一路上说说笑笑，像是把所有的不快全忘记了，临了竟是阔了嗓门唱起歌来：
我们是害虫
我们是害虫
正义的来福灵
正义的来福灵
一定要把害虫杀死
一定要把害虫杀死
吴加胜的二姑两口子都是农民，向来忠厚老实，又加吴加胜早就递了话来，知道韩成龙是侄儿极好的朋友，见了面自是拿他当子侄一般待承，当即许下，以最便宜的价钱卖给韩成龙，还答应一定起给他最好的菜。韩成龙自是千恩万谢。在家里喝过茶，说了一会儿话，几个人便一起到了菜地里。
赵家庄靠着水库，田地平展，也挺肥沃，老辈子大多就种菜，现在更是种出了名堂，吴加胜的二姑老两口带着一家人摆弄好大一片菜地，种的各色菜都有，俱是长得旺盛喜人，青的青，黄的黄，红的红，特别好看，几个人见了都很高兴，韩成龙当下便要撸袖子动手。吴加胜的二姑夫笑了起来，说：“一看就是个外行。你现在弄上菜运回去，放到家里待一宿，明天不全蔫了？折了份量不说，还不好看，拉出去怎么卖得动？”
谭明几个一派老成模样，连声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卖菜里边大有学问，教导韩成龙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挣钱天天向上。
二姑夫又说：“你要是明天不出太阳来起菜，晚上我浇一遍水，早晨的菜都是脆生生、绿油油的，看着好看，也好卖。”
哥几个都说有理，韩成龙转了半天眼珠子，却说：“姑夫，我怕是猛不丁一大早起不来，先下午起菜干几天溜溜手脚，过些天再一早来起，你看行不？”
这话一出口，谭明几个都有些丧气。这韩成龙他娘的倒底是缺心眼儿还是懒得皮也扒不下来了？来时豪气冲天，还以为他焕发了革命干劲呢，没想到狗改不了吃臭臭，还是想偷奸使懒，这还能有个好？吴加胜的二姑夫心中也道：这年轻人到底是兔子拉车——不是个角色。只怕干不了几天，便撂了挑子。可农村人到底忠厚，心里想，嘴上却不说出来，只是笑了一笑说：“你看着咋方便，咱就咋干。”
二姑夫当下让他们自己到地里去选菜，几个人自是感谢，进了地，当下拔了、摘了、割了些波菜、小白菜、西红柿，还按韩成龙的意思，多弄了些芹菜，过了秤交了钱，道过谢，便离了赵家庄，打道回府。
往回走时，韩成龙自己骑着三轮车带着菜，赵先成骑着自行车带着吴加胜。一路上，韩成龙依旧兴冲冲的，那哥三个却是有些发蔫，因为他们都看出韩成龙不想铺下身子出大力的意思，都替这兄弟担起心来。
走了一段路，哥几个倒底忍不住，便旁敲侧击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教导起韩成龙来，要他不蒸馒头争口气，要他再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卖菜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要他认清形势，如今是给自已干活，使不得奸耍不得滑。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其中谭明讲的最有理论高度，他引用了马克思他老人家的名言，而且活学活用，说：在卖菜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韩成龙精得猴子似的，自是早已听出哥几个的意思，也明白哥几个为什么这么说。他知道哥几个是一片好心，所以也不反驳，只是哼哼哈哈地应着，心里边却是笑出了花来，他为自己的小九九未被哥几个看破而有些得意，突然唱起了歌来。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芦花开稻谷香岸柳成行
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
画出了锦锈江南鱼米乡。
一边唱一边蹬得飞快，竟是渐渐地跑到了哥几个的前头。
这时，太阳已是落到了西山头上，西边的天空晚霞燃烧起来，红彤彤的煞是好看。
吴加胜说：“哥几个，我怎么发现韩成龙他娘的有点不正常呢。”
赵先成摇着头说道：“我看他这百万富翁是没指望了，除非是去抢银行。”
谭明长叹一声说：“我们不能眼看着革命同志滑向堕落的深渊，还得加强思想政治工作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