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招弟的生日

CHAP 58 招弟的生日

我跟着小谢穿过了一条巷子，就听见了牛娃子的哭喊和野狗的狂吠。

小谢急忙寻着声音找过去，我也紧跟其后。随即，我看到了如下的一幕：在一条巷子的尽头，一群野狗包围了牛娃子，而在这个包围圈的中间，牛娃子正双手抱着一只纯黑的、皮毛闪闪发亮的、大得像头狼似的野狗，和这狗在地上翻滚着。我只看了一瞬，就发现，小男孩似乎一直瞄准了这野狗的一只前爪，拼了命地在死缠烂打。小男孩的一只裤腿已经被咬下了一块肉，血腥的气味在周围的空气里蔓延，观战的其余野狗嚎叫得愈加厉害。虽然小男孩的拳头看起来还很凶，但是，他出的拳头已经越来越慢，他哭得也越来越大声了。

眨眼睛，大黑狗已将他扑倒，整个大出他三倍的身体压住了他，接着，狗咧开满是粘稠唾液的大嘴，眼看就要对着他的脖子咬下！这时，小谢甩出了他手中的长剑。一剑戳中了大黑狗的脑袋。中剑的黑狗并没立即死去，而是后仰着身体倒在了地下，浑身抽搐。汩汩的鲜血从它的伤口处往外冒，于是，原本属于它的那些同伴立即簇拥到这滩血周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去舔地上的血。

不知为什么，看到此处，我忽然想到了白天医馆前那个“纸片人”趴在地上舔粥的情景，于是，我胃里一阵翻腾，然后，就情不自禁地“哇”地一口，蹲在地上吐了。

小谢这时施展轻功，跳到野狗群中，一把将牛娃子抱在怀里。他听到我在背后发出的声音，回过头，这才发现了距离他十步远的我。他看到我似乎格外高兴，还冲我眨了眨眼睛，但是，我却着急地冲他挥舞起手臂。糟了，有两条野狗正朝他的后背袭来！

小谢躲开了偷袭他的两条野狗，但是，立即又陷入了其余十多条野狗的疯狂攻击之中。牛娃子的鲜血已经染湿了小谢的胸前的一大块衣襟。血腥味在刺激着野狗群。或许，比起它们的同类，它们对于人的血肉更感兴趣。野狗发了疯似地朝小谢扑过去。这些野狗块头都不小，其中至少有三条狗比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叫“小熊”的狗的块头还大。昏暗的光线中，野狗们的眼睛扑闪着绿油油的光，它们一边凶狠的攻击，一边嘶声狂吠。开始，我还只是单纯地认为，它们是因为嗅到鲜血而过于兴奋才会如此叫嚷，但是，渐渐地，半盏茶的功夫后，我就知道我想错了。——又陆续跑来了二十几条野狗。一只比一只大。显然，野狗们的狂吠是一种信号，它们在召集它们的同伴！

小谢应付得已经有些吃力了。因为，他仅剩的一只左手抱着牛娃子。他无法再用剑，他的那柄剑正插在大黑狗的脑袋上。所以，他只能用脚来对付缠绕在他周围的这些吃人的恶魔。在我吐掉方才吃掉的一碗米饭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小谢的下盘功夫并不像他的左手剑法那样出色。于是，吐完后，我勉强站起身，预备走过去给小谢帮忙。就在这时，一阵凌厉的劲风扑面而过。跟着，一把短树枝天女散花般地向包围小谢的几十条野狗的眼睛飞射而去！

疯狂的嚎叫变成了痛苦的呜咽。一瞬间，是的，仅仅是一瞬间，几十条大野狗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萎顿在地上，它们或蜷缩成一团，或仰面打滚，或浑身抽搐。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每条狗的两个眼眶里都插了一截短树枝——树枝把它们的眼睛都给戳瞎了。下一刻，孙老头出现在我眼前。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刻意地往我身后那滩呕吐物打量了一眼，然后，就踢开脚边的几只野狗，走到小谢身边，一把将小脸惨白的牛娃子抱在了怀里。

牛娃子这时还睁着眼睛，孙老头手指颤抖着，想去抚摸男孩儿受伤的大腿，犹豫了几次，手指却是始终没有落下。小谢把头挤在孙老头的肩头，连声问老头，孩子要不要紧。孙老头冷冷地说了声“死不了”。小谢长吁一口气，这才大声地问男孩儿疼不疼，男孩儿抿着小嘴，摇了摇头。孙老头瞪着男孩儿，就板起了脸。他抬起一只手，像是要给男孩儿一个嘴巴，然而，这只手快挨到男孩儿的脸颊时，就立即变了，绷直的手指忽而弯曲，手指仿佛蝴蝶落在花瓣上似的，落在了男孩儿被汗水打湿的前额上。好长时间，我的眼睛都不愿从孙老头抚摸男孩儿额头的手指上移开。我忽然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我想到了师父，以前，我做错了事，师父惩罚我，罚过之后，师父就总爱这样抚摸我的前额。

“这下好了，看来至少有大半年，你不能到处乱跑了！”孙老头皱起眉，用两根手指夹了一下男孩儿的鼻子。虽然他刻意地做出一副很生气的表情，但是，随着一边小谢“噗嗤”的一声笑，老头脸上的皱纹也全都舒展开。男孩儿也笑了两声，那是一种明知自己做错事而感到愧疚所发出的心虚的笑。

“可是，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究竟跑到这里来干嘛？”小谢问完，就用脚尖踢飞了地上两条呜咽的野狗，撕扯下右边袖子上的一大块布，在孙老头的示意下给男孩儿缠绕伤口。不过，因为小谢只有一只左手，这活儿干起来不太方便，因此，男孩儿被他弄得哇哇大叫。孙老头气得跺脚，示意我过来帮忙，但是，我和小谢却越帮越忙，搞了半天，却把男孩儿的伤口挤出了更多的血。孙老头气得瞪着我们，不知骂了多少遍“笨手笨脚”，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便将怀里的牛娃子交给我，然后把那块已经被我与小谢快撕烂的布给扔了，从他衣服下摆撕扯下一块布，三下五除二地给男孩儿包扎好伤口，止住了血。

“喂，还没回答呢，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乱跑什么？你该不会告诉我，你又是出来找招弟的吧。”

与此同时，小谢仿佛一只聒噪的麻雀，在一旁说开了，

“牛娃子，你怎么总是不相信大人说的话呢？招弟这件事，孙管家已经说了至少一百遍啦，招弟是被一个有钱的太太看中，收养了做了女儿，到外地去享福啦。你这小鬼头，却总是不信，老是出来乱跑……”

说到此处，小谢冲我用手指指了指他的脖子。我遂明白他所说的“招弟”是指那个脖子上留了一条红色疤痕的、漂亮得像个瓷娃娃的小女孩儿。但是，就在我记起这个小女孩的瞬间，我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我忽然记起了在茶楼里听到的那些话。

然后，我就顺着牛娃子颤抖的手指，在那条刚刚被小谢一剑戳死的大黑狗的一只前爪下，发现了套在那只前爪上的一个用红绳子编织的手环。

小男孩儿（牛娃子）放声大哭，只是哭，只是哭，什么也说不清。我把红绳手环取下来，交给男孩儿的时候，他哭得小脸已经发紫。似乎，什么也不用说了。因为，小谢也认出了这个手环，并且指着手环上一个明显的编错的结扣说，当初牛娃子编织这个手环送给招弟的时候，恰逢招弟过生日，因为编错了，还特地哭了一场，恰巧被经过的他撞见，就对牛娃子说，只要心意到了就好，跟着又安慰了几句。

孙老头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这时，小谢一把从黑狗脑袋上拔出了长剑，走到抱着牛娃子的我身旁，喘着粗气问小男孩儿，“还淌什么马尿？撇什么嘴？你一定知道招弟的事，对不对，说！你还不说？！”

我冲小谢瞪眼，让他别吓坏孩子，小谢就疯了似地抢过牛娃子手里的手环，抓着手环冲我摇晃，“孩子？这更关系到另一个孩子！”

小男孩儿尖细着嗓子喊了声“招弟”便断断续续地把他曾经看到的事情讲了出来。他说，那天是招弟的生日。他送了手环给招弟，招弟很是高兴，还搂着他的脖子，叫了他好几声“好弟弟”，把他弄得满脸口水。他心里很高兴，但是还希望招弟能亲亲他，就假装生气地跑开了。招弟就坐在府里的台阶上，手指戳着他，笑得身体乱摇。他并没有跑远，他原本是想躲起来，引招弟来找他，然后再把这个漂亮的小姐姐吓一大跳的。但是，招弟没有过来，她被孙管家叫走了。他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听到孙管家和招弟的谈话。

孙管家说她今天过生日，厨房里特地给她准备了一碗长寿面，让招弟跟着他走。才说完，就过来拉招弟的手。招弟不肯，说她吃过午饭了，肚子不饿。孙管家就转了下眼珠，蹲下身，眯着眼睛地盯住招弟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盯着她脖子上的疤痕看了一会儿，最后就皱起了眉。说，招弟本来算是蛮漂亮的，但是脖子上弄了个这么大的一个疤，就不好看了。还说，那个疤以后会越长越大，越来越难看，还说那个疤最后会爬到她的脸上，让她变成一个丑八怪。招弟就这样，被他说哭了。然后，孙管家就突然搂住了招弟，很和气地抹掉她脸上的眼泪，说，他房间里有一种能够祛除疤痕的灵药，还说是孙爷爷刚刚研制出来的，只要涂抹几次，再大的疤痕也会变不见的……

说到此处，小谢和我都一起看向孙老头，显然，我们看他的目光是在问，“真的有这样的灵药吗？”

但是，孙老头压根没有看我和小谢，他忽然夺过小谢手里的剑，抖动手腕，斩杀了周围所有呜呜乱叫的瞎眼的野狗。好一阵，我只觉得四周下起了血雨。牛娃子把小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前，身体不住地哆嗦。

沉默片刻，孙老头才把长剑还给了小谢，然后，他双手背在身后，咬着牙就往前走。然而，偏偏有人缺心眼——小谢凑过来，非要牛娃子把那天他后来看到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小谢才这样说完，就被我轻声喝斥，我说，“何苦再折磨孩子？”

小谢冲着孙老头的背影就冷笑，“他的人做得，我的人就说不得？”

于是，孙老头刚走了几步，就又背对着我们，停了下来。

刺骨的风、昏暗的巷、腥臭的血、四分五裂的野狗的尸体……这些就是我们周围的环境，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甩小谢一个嘴巴，或者狠狠揪住他的耳朵，因为估计只要是人，就没有人愿意在现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刻。

但是，牛娃子的讲述已经开始。

他说，他后来悄悄跟在了孙管家和招弟的身后，然后，然后……他就在孙管家的房间外边，听到了招弟很细很细的一声尖叫，之后，孙管家笑着叫了一声，“乖。”然后，房间里就只剩下很粗很急的呼吸声，这样的呼吸声重复不断、不断重复。后来，他蜷缩在房间外边的一个小角落睡着了。等到他醒来，房间里仍然只是那种仿佛人得了气喘病的呼吸声。他那会儿肚子饿了，就准备去厨房找点吃的，刚走出没几步，孙管家的门开了，孙管家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衣服敞着胸口就走了出来，很快没了影。他就趁机看了一眼房间里边，于是，立即，他看到了被绑在床上的、嘴巴被一块破布堵住的、腿上全是血的招弟。招弟已经晕过去了。她的脸那么白，她的头发全部黏在脸上，她掉在地上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撕成了碎片。后来，两个仆人跟在孙管家后边抬来了一副担架，把招弟放到担架上，最后，那个孙管家给招弟盖上了一条满是补丁的破毯子，还笑嘻嘻地捏了一下招弟的脸蛋。然后，管家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呵欠，说自己太累了，要睡会儿，又让两个仆人呆会儿办完事回来再叫他，说三人一起到厨房吃什么童子鸡。

牛娃子说，招弟出事那天，傍晚的风特别大，屋顶上许多瓦片都被刮到了地上。风卷着沙土吹在脸上很疼。他跟着两个抬担架的仆人走了一会儿，就被沙子迷了眼，揉眼的时候又在地上摔了一跤，等到他爬起来的时候，前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他趴在地上哭了好久，后来，还是恩公叔叔（恩公叔叔指的是小谢）过来把他抱了起来，他扑倒在恩公叔叔的怀里拼命地喊着招弟，还说管家是坏人，是比大恶人还要坏的坏蛋。恩公叔叔就捏了一下他的嘴巴，让他不许胡说，说管家早就说过这两天会有人来领养招弟，还说招弟这会儿一定是在哪儿享福了。之后，就把交给胖婶照顾。

临睡前，他趴在胖婶的身边就发起了高烧。胖婶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后来，他听胖婶说，他喝的药汁是孙管家给抓的药，他就趁胖婶不注意把药全都吐了。于是，那次的高烧一直到两日后的傍晚孙爷爷回来，重新给他抓了药，他乖乖地喝了，身体才渐渐康复。

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小男孩儿的眼皮已渐渐地耷拉下来，然而，这时，小谢突然抓住了男孩儿的一只小手，猛地一用力，喝道，“快说，孙福是不是还干过什么别的……坏事？就像他对招弟这样干的坏事？”

“干……干过。就在今天中午，我亲眼……看到过，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婶婶，后来，那个婶婶抓了一把剪刀戳死了她……她自己，就在大门外……”

说完，小男孩儿终于晕厥了过去。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男孩儿满是冷汗的额头，怒瞪小谢，“这样折磨他，你满意了？”

小谢不理我，只是忽而提起剑，对准了孙老头的背心，一字一顿地问，“你准备怎么做？”

孙老头没有吭声，他突然施展轻功，一眨眼，人已跃到了数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