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蛆虫
宋远桥穿着一身美军丛林迷彩服,倚着一棵大树在假寐。西伯利亚的夏天跟老家唯一的区别就是白昼更长而黑夜更短,一样的炎热,一样的“蝇成市於朝,蚊成市於暮”。去年年底这里升级为唯一一个俄联邦直属的自治州,正是一片混乱的时候。整个苏联乱象已成,外地来的官员都乘着最后的机会狠捞一笔,而本地政治家正在忙着和哈巴罗夫斯克边区脱离关系,以及和俄联邦之间的权力划分。
乘着苏联内部的混乱,全世界的冒险家几乎都在准备从这个苟延残喘的老大帝国身上撕下那么一块两块肉来。这些人里面包括很多国内的所谓“边贸商人”,最著名的就是用罐头换飞机的那位。这里面既有很多成群结队的,也有不少跑单帮的,也不乏宋远桥这样借用商人身份打掩护来干点别的。
说起来这一次的任务很轻松,主要就是掩护通过特殊途径“购买”来的一些资料和设备通过犹太州这条路线到达黑龙江边,然后再乘着当地苏联边防军巡逻的“间隙”运送过江。来了两个多月,这已经是第三趟了,而手续齐全、通过空运、火车等正常交通工具拉回去的更多。据宋远桥所知,齐三林负责保护的那一路从著名的共青城飞机制造联合体得到的更是无法估量,机器设备和各种飞机配件就不说了,光是资料就有数十吨之多。
虽然在树荫下,可是穿得太厚实了,四肢还好点,躯干上加上外面的战术背心一共四层,就差没起痱子了。今天风向不对,他又是在半山腰,风全让山脊挡住了,身上的汗就没干过。他坐直了,拿起身边的水壶拧开盖子喝了口水,然后戴上钢盔,拿起望远镜观察周围的情况。越是在这样一直很安全的环境中,宋远桥越是警惕,他知道因为安全,别的战友会自觉或不知觉地放松,而在这种时候正需要他这样的老兵来弥补新兵的疏忽。
即使是过分的警惕,最多也就是让人紧张、多耗费精力,而一次不起眼的疏忽,就可能断送这一队人的生命。宋远桥从望远镜中看到对面山腰的王仕诚躺在树荫下的石头上,拿着一小根带着叶子的白桦树枝驱赶脸上的蚊虫,他对着麦克风说:“拳头,注意隐蔽,把你手里的树枝扔了。”
“连个鬼影都没有,隐蔽个蛋啊,再隐蔽黑瞎子想找你也就是一鼻子的事!”望远镜中的王仕诚嘟嘟囔囔地扔了树枝坐了起来,捡起地上枕脖子的钢盔,一骨碌滚进旁边的草丛。同时耳机里传来“嗤嗤”的笑声,估计是吴飞等人在取笑王仕诚的嘴硬。
香港的事情过后,王仕诚和吴飞并没有像宋远桥料想的一样,被当作替罪羊受到处分,只是在汇报了任务过程之后就回了厦门。但是两人因为没能和张军他们一样立功受奖,对钟世正满腹怨气,而薛主任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很快调走钟世正。张军在几次劝说无果的情况下,担心两人会遭到钟世正报复,就把情况告诉了宋远桥,宋远桥在接到这次任务之后通过齐三林把他们俩要了过来。
因为这事两人心里很感激宋远桥,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但是时间一长那种老兵的油滑就表现出来了,犯错挨骂就嬉皮笑脸,骂完后原本咋样还是咋样。想到这些宋远桥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些战友的年龄跟自己都差不多,服役的时间也差不多,而且像王仕诚和吴飞在某些方面的特长都是很突出的。但是他们没有经过战斗的锤炼,总是还差一点,特别是在警觉方面,他们现在还是一副出来游玩的心态。
面对这种情况宋远桥感觉很是无奈,尽管他也在召集队员们谈话时强调,战斗随时都会发生,可是在这一条条寂静的河谷里,敌人能从那里突然冒出来?当地的苏联国防军早已人心涣散并且被买通了,虽说附近的村镇偶尔也会有来历不明的白种人或者黄种人跟他们一样以商人的面目活动,但是规模都很小,通常都只有一两个人。
尽管宋远桥明白历史上那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失败基本上都是源于这种放松和自以为是,可他就是没办法让队员们认同自己的危机感。每次他讲到这些,队员们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整齐地回答“是”或者“明白”,他知道这是在糊弄自己,可是又拿不出有效的办法,只好一边自己绷紧了弦,一边祈祷不要有意外发生。好在这几十天来一直都很安全,他们几乎就是明目张胆地在活动,当地的警察和边防军也没有多大的反应。
观察完对面山坡,宋远桥又把望远镜对准了山谷里的公路,沿着河道蜿蜒的路面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的视线顺着公路一路看过去,直到看到离黑龙江很近的那个军营,然后又延伸到江对岸,过了江就是自己的国家了。而自己的脚下在一百多年前还属于中国,想起从一八四零年到一九四九年那一百一十年的中国,再对照苏联现在的境况,他很理解齐三林那种焦躁与急迫的心情。但是自己和齐三林不同,齐三林是真的拿自己当国家的主人,而且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格;自己则属于那种既没有多大野心,也不准备为了理想之类飘渺的东西献身的普通人,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望远镜从江对岸扫回来,再次经过军营的时候,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宋远桥的视野里,这是军营的最高长官,一个不太年轻的大尉。刚开始的时候,宋远桥对他的标注是“极其危险的理想主义者”,现在却只是一个离开伏特加就活不了的醉鬼而已。说到这个姓佩图霍夫的大尉,宋远桥想起那个跟自己共事了二十天的情报员龙上。龙上是一个身材中等、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头发微卷、戴一副厚边框的茶色眼镜,肤色和眼镜差不多。在自己人面前龙上很少说话,总是微躬着身子坐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胳膊肘垫在腿上,十指交叉抵着下巴,耷拉着眼帘,既像是思考、又像是在祈祷。
在宋远桥的认识中,情报员不应该用“龙上”这样惹眼的名字的,他也是这样问龙上的。龙上用中指抵了抵鼻梁上的眼镜,然后问他:“你觉得苏联人会觉得姓张和姓龙不同吗?”
对此宋远桥只有苦笑,远东这旮瘩原本就是中国人的地盘,虽然经过沙俄和苏联的多次屠杀和清洗,华人和蒙古等黄种人加起来仍然有将近百分之五,并不比犹太人少。尽管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占了百分之九十,但还有很多人会说汉语,姓张和姓龙的差别还是有人知道的。
二十天的时间里,宋远桥带着自己的队员在路线周围熟悉地形,龙上则往返于两座城市和路线周围的军营。他临走的时候交给了宋远桥一份名单,并且告诉宋远桥,这些都是出现状况了可以求助的“朋友”,并且在名单后面附上了向每个人求助的价码。他特别交代宋远桥,不用理会那个叫佩图霍夫的家伙,虽然他油盐不进,但是他的上级和部下都不会陪着他发疯的。如果有一天他想开了,就把龙上为他准备的牛皮纸袋交给他。
前天下午,宋远桥和王仕鹏以“看望朋友”的名义开着一辆拉达越野车去了军营,从他们的车上面搬下几箱二锅头和各种肉类食品以后,整个军营都知道,这帮中国人又要走私违禁品回国了。但是没有人管这些,他们只在乎晚饭的丰盛程度和事后自己能分到多少好处。
当肉食的香味飘荡在营区的时候,操场上王仕诚已经打败了两个对手。光着膀子的他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壮,但是那些比他高了一个头、体重几乎是他两倍的壮汉总是打不到他,并且在被他戏耍够了以后轻易地就击倒在地。宋远桥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吸着莫合烟,用夹杂着英语的俄语和佩图霍夫大尉的副手磕磕巴巴地交谈的时候,和平常一样军容整齐的大尉来到他的身边,用熟练的英语说:“张,我们到屋里谈谈。”
宋远桥见场上的王仕诚左手扯着对手的左手,站在侧方一边转着圈一边用右拳狠命击打对手的腋下,而对手已经踉踉跄跄地就要摔倒了,就笑着副手点点头,跟着大尉进了连部营房。
进了营房以后大尉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直截了当地问宋远桥:“我的那一份呢?”
宋远桥说:“很高兴您能接受我们的友谊,我的老板龙上先生临走之前交代过,只想您想开了,就把这个交给您。”
说完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拿出龙上留下的那个牛皮纸袋,放到大尉的办公桌上。佩图霍夫大尉打开纸袋,当着宋远桥的面从里面掏出了四沓崭新的美元,说:“你们那个龙老板很高明,我再不拿这个袋子,恐怕就没命回梁赞州老家了。”
这话让宋远桥没法回答,只能苦笑着向他摊摊手。佩图霍夫大尉好像并不在乎面前这个中国“商人”的反应,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自顾着说道:“伟大的苏联现在快要死了,我们都是尸体上的蛆虫,都在想办法多吃一口腐肉,让自己强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