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无风的计划1

CHAP 72 无风的计划1

我赶到帮派总部大门的时候，恰巧碰见无风出来送客。

于是，我便悄然藏身在门外一株异常高大、树杈茂密的大树上。树下，大门外，门边两排帮派弟子的中间，站着五个人，停了四匹骏马。这五个人分别是，无风，两个我从未见过的一男一女，以及两个靠着骏马站在一边的侍卫模样的人。无风和那男的正在亲切地小声说话。无风的脸色十分苍白，虽然他在冲那男的微笑，但是，我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那男的脸颊有些微红。一阵冷风吹过，我嗅到了浓浓的酒气。那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无风，那眼神仿佛是想把无风给吃了。

我凝神屏息听了几句无风和那男的对话，便知道，男的是契丹“风云二使”之一的萧轻风，女的是契丹部落首领耶律宏的侄女耶律燕。

萧轻风大约二十七八岁，个头很高，大概比无晴还要高出两寸，国字脸，眼眶凹陷，鼻梁高耸，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时不时地还停下来仰头大笑。他穿着朝廷禁军侍卫的服装，腰间挂了一把没有剑鞘的长剑，眼神顾盼之间极有威严。耶律燕二十岁上下，穿着白色的皮袄白皮靴，浑身上下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珠宝。她身材丰满，五官立体，额头上系着一条老虎皮的发带，一头乌黑的长发很是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总体来说，应该属于契丹人眼中的美女的类型。

说来也怪，今天，无风竟然穿戴得异常华贵——要知道，平时，他几乎从不注重对外表的打扮。顺便说说，以前寅吉化名为连容和我在一起时则在吃穿用度上十分讲究。不过那时，我只是以为连容只是注重享受，而压根没往他原本就是皇亲贵胄、自小生活优渥的方面想。继续说无风。天热时，他穿棉布长衫。天冷时，他套棉布长袍。一年到头，穿来穿去，都是那么几件洗得有些褪色发白的衣衫和棉袍。至于脚上，一年四季，他都和帮中弟子一般，只穿黑布鞋，无论寒冷。不过，饶是这样，凡是这位左护法出现的地方，都有百分之两百的回头率。当然，看他的都是女人。在他化名为邱氏商人出现在寻古斋的一次，据我不完全统计，看他的女客甚至比看连容的还多。——但是今天，无风他穿了一件崭新的棉袍，袍子是用灰色的锦缎作罩面，领口袖口用金线滚边。他腰间系了一条玉质的腰带，脚蹬一双染成灰色的鹿皮软靴。此外，他还在棉袍外披了一件带着貂毛领子的灰熊皮做的大氅。我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的打扮，为此，不由盯着他多看了几眼，看着看着，我的脸颊就有些发烫。

“左护法真的没有收到我们耶律大人写给你的那封信么？”萧轻风虽然皱起眉，但仍保持着脸上的笑容。

“没有。”无风颔首，脸上虽然也在笑，但眼底却是没有一丝笑意。“萧大人，你确定你把这封信交给了韦不笑，让他带给我的？”

“喂，我到底有什么不好，让你这样瞧不上？”耶律燕抢在萧轻风之前，双手叉腰，大声地喝问无风。

无风没有看这契丹女人，只是望着正在向他点头，说是的确把那封信交给韦不笑的萧轻风，然后，无风若有所思地用一只手托住了下巴，低头沉思。耶律燕似乎要被无风这种彻底忽视她的做法给气疯了，她突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双手搂住了无风的脖子，对着无风的脸颊猛地亲了一口，然后，赤红着脸，很是得意地用手指着无风脸上的鲜红的唇印大笑，“喏，我已经给你盖过章了。现在，你就只能是我的人了。”

萧轻风拍着无风的肩膀，另一手指着笑得有些兴奋的耶律燕，用似乎已经微微有些醉意的眼睛朝无风眨眼睛，“左护法，最难消受美人恩，我说，你就从了吧……嗯？哈哈哈……”

无风一个劲地摇头，并且蓦地抬起头，往我藏身的这株大树瞟了一眼。一瞬间，我的心猛地被揪起。不过，我立即告诉自己，我的这种不安仅仅是出于紧张。害怕被他发现的紧张。

无风很快收回了往我这边张望的视线，他抬起手背要去擦掉脸上的唇印，然而，那那个契丹女人又突然扑过来，把他拦住，非不肯让他把唇印擦掉。萧轻风趁机扯住了无风的一只胳膊，放声大笑。门口几个帮派弟子也跟着一起笑，其中一个弟子甚至突然凑到那契丹女人跟前，弯腰躬身叫了声“嫂子”。

萧轻风和耶律燕听了大乐。不过，那个叫嫂子的弟子被无风瞪了一眼之后，就膝盖一软跪到了地下。萧轻风见了更是笑，朝耶律燕撇嘴，说，“原来要当‘嫂子’还这般不易。”话音未落，他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把金叶子朝站在大门两侧的帮派弟子叫嚷，“谁若愿意再叫声‘嫂子’，就大大有赏。”

一旁的耶律燕为此兴奋得满脸通红，她走到无风身旁，伸出手，用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无风的后背，大概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向无风表示好感，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无风的后背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并且，与此同时，一个痛苦的表情在无风的脸上绽放。

“你怎么了？”耶律燕缩回手，绕到无风面前，纳闷地问。但是，无风却把眼睛偏向一边，完全对她视而不见。耶律燕气得转过身去向萧轻风求助。但是，后者依然抓着手中一大把金叶子在两排弟子中间招摇着。

接下来，好一会儿，树下，帮派总部的大门口，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北风的狂啸。没有一个弟子肯屈膝于萧轻风的奖赏。

无风低头假咳了两声，再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先前的笑容，

“萧大人，耶律大人的好意，在下就心领了。事实上，即使没有这场联姻，本帮与你们的合作、以及本帮对此次合作的诚意都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此，萧大人，你看今天……”

无风刚说到此处，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寻声望去，一个穿着朝廷禁军服装的契丹侍卫正骑着马朝这边疾驰而来。待到跟前，契丹侍卫跳下马，一阵风似的跑到萧轻风跟前，单膝跪地，“大人，‘揽江别院’出事了。”

“什么？”萧轻风的脸顿时变得苍白，眼底的朦胧醉意似乎也清醒了大半，他立即喝问，“怎么回事？”

“刚刚收到的消息，说是一伙来历不明的盗贼，突然跑到‘揽江别院’的仓库去偷药材。药材损失并不严重，正义帮的长老韦不笑已经加派了人手，加强戒备。此刻，‘揽江别院’周围已经被正义帮的弟子围得水泄不通。”

赶来报信的侍卫说完，便在萧轻风的示意下退到了另外两个侍卫身边。

“来历不明的盗贼？”无风皱起眉，背负着双手，开始在原地踱步。耶律燕痴痴地盯着无风，脸颊发红，“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大小姐，现在可不是诉说衷肠的时候。”摇摇头，萧轻风拉住耶律燕的手，就往几匹马的方向走。然而，无风却是叫住了他，“且慢。”

“左护法难道不着急？”

“急？我们若是急了，恐怕有些人就要得意了。”

“‘有些人’？‘得意’？啊……左护法的意思是……”

“放眼整个金陵，哪里会有什么盗贼敢在正义帮和朝廷的地盘上偷东西？除非……除非他们……”

“他们根本就不是盗贼？啊，既然这些人并非为了偷药材，那么他们就是为了……为了……啊呀……好险好险，若非左护法提醒，我萧某人可就要中了敌人的诡计了！惭愧惭愧，真是叫左护法见笑了。”

无风摆摆手，“说到见笑，那也应该是我。‘揽江别院’出了事，我竟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真是令人颜面扫地。”接着，他沉吟片刻，上前一步，轻拍了几下萧轻风的手背，“放心，只要我们‘以静制动’，不露出任何破绽，就绝不会让对方有任何可趁之机。”

“左护法的意思，我怎会不明白？相信此刻，仇宰（仇忠言）那边必定已经得了消息，我得专门去他那边跑一趟。把左护法这层意思带到。”萧轻风一边朝无风点头，一边冲耶律燕以及三个侍卫抬了抬手，耶律燕与几个侍卫便会意地翻身上马。

无风默默地送萧轻风走到一匹毛发黑亮的骏马跟前，停住了脚步。萧轻风扯着缰绳，正要上马，却是又突然回头看向无风，“虽然‘以静制动’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不过……不过……”

“萧大人有话请直说。”

“不过，我很不放心贵帮的韦长老。因为，要知道，今天你我会面的日子，可是他替我们事先约定好的。那批所谓的盗贼早不去偷，晚不去偷，为什么偏偏一轮到韦长老今天轮值，就巴巴地跑了去呢？而且，显然，还有一个明摆着的事实，那就是——我们耶律大人写给你的那封建议我们联姻的信是被这个韦长老给私自扣下了。因此，所有这些情况加在一起，就不能不让我怀疑……怀疑韦不笑故意安排了今天你我的会面，并且，他似乎还想利用联姻的事，让我把你给缠住。至于他这样做的目的……嘿嘿……嘿嘿……”

“既然萧大人这样说了，那么，我也给萧大人你交一个底，那就是——倘若韦不笑果真有背叛我们双方的举动，那么我们正义帮绝不护短，必要时……一切听凭萧大人的处置。”

“多谢。不过，这等要紧关头，左护法不与我们一起同去‘揽江别院’么？”

“这个嘛……我个人还有点……私事……我这边一旦了结，我就立刻赶过去。”

“这是最好。对了，我还有一个消息要转告左护法。这个消息应该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吧。”

“好消息？”

“昨日刚刚接到漠北的线报，说是数日前，有一批途经‘死亡谷’的商旅在‘死亡谷’附近看到过一个长着一双蓝眼睛的……”

“啊，是他，是他，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无风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抓着萧轻风的手，手指颤抖。

与此同时，我也热泪盈眶。显然，我认为，我和无风一下子想到的“蓝眼睛”是无晴。

然而，接下来萧轻风的话却仿佛一盆冷水，扑灭了我和无风的激动。

“喂喂喂，左护法，你可别忘啦，我弟弟萧卷云可也长着一双蓝眼睛啊。”萧轻风长叹一口气，耷拉下眼皮。

“那些商旅没有说别的吗？譬如说，个头？脸型？我听说令弟是中等个头，还长了一张娃娃脸……”

萧轻风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把无风的话打断，“那些商旅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死亡谷’附近有一个长着蓝眼睛的妖怪。”

“妖怪？”无风愣愣地盯着萧轻风，眼神有些发直。这时，耶律燕策马上前，挨近无风，朝无风抛了个媚眼，“哎，你就算变成了一个妖怪，我也喜欢。”

不过，无风似乎都对这个契丹女人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耶律燕只好忿忿地冲无风做了个鬼脸。萧轻风瞥了眼耶律宏的这位侄女，摇摇头，然后忽然凑到无风耳边，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燕都那边已经安排就绪，你只管放心。”

接着，他跨上马背，稍稍朝无风点了点头，就带着耶律燕和三个侍卫策马往金陵城区的方向奔去。

五人的马蹄声渐渐远去。我斜靠在大树的树杈之间，好久都沉浸在由“燕都”一词而引发的震撼情绪之中。

燕都……燕都……一个多么久远的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么我上一次提到它，还是在金陵的“伤心冢”外，遇到谢永儿的时候。那时，我和小谢一起讨论保定长老黄觉被人杀害的事。不过，那一次，我是因为保定而附带想到了这个帮派过去的总部旧址——燕都。但是，此刻，乍然再听到这个久违的地名，一丝隐隐约约的恍悟就如同一朵娇小的、刚刚打开了一片花瓣的花骨朵般在我心头悄悄绽放了。

燕都虽然不比保定四通八达的地理位置，但是当初我帮选在燕都设为总部，也是自有一番道理的。燕都的北面就是白云山，而翻过白云山再往北走约莫五十里，就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契丹领土。听闻，我帮选址在燕都的那段时期，帮派和朝廷的关系很不牢靠，时常产生嫌隙、发生纠葛。不过，当时帮派并未和契丹人建立联系。而之所以把总部设在燕都，只是本着“天高皇帝远”、“惹不起躲得起”的初衷。故而，才选中了距离朝廷的都城金陵十万八千里的燕都作为总部。

但是，现在，似乎这个初衷又回来了……想到这儿，我透过树杈，又看了无风几眼，然后，在心中暗道，“的确，作为凡事都以帮派利益为先的他，似乎是会做出这样的盘算的。毕竟，现在帮派已经得罪了当今最大的两股势力：曹岳和刘寅吉。面对如今连禁军也依靠契丹外族的朝廷，无风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深交。冲着无风刚刚对萧轻风恭谨有礼的态度来看，无风大约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

因为，无风已经挥退了帮派门口站着的所有弟子——也包括那名先前胆大叫耶律燕为“嫂子”的跪在地下的弟子——然后，走到了我所藏身的这棵大树下。

他眯起眼睛，朝我仰起了头，“这么好？小离，特地跑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