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半哄又半骗

CHAP 82 半哄又半骗

离开苏州，我们两辆马车和骑马的四个侍卫，往西南方向的吴县，一刻不歇地赶了一整天的路。

突然一下子，天变得异常闷热。热得好像金陵的三伏天，直到红日西沉，周围依然像个密封了的罐子，闷得叫人喘不过气。车厢里，寅吉、曹岳和我都脱了外边的棉袍、棉袄，只穿着中衣。饶是如此，我们每人的脸上、脖子上也都是汗。

荒野的小路上不时有大片的黑蚂蚁仿佛流沙般迅速掠过。除了蚂蚁，还有成群“呱呱”乱叫的树蛙，它们从两边树林下的野草丛跳出来，仿若一片片褐色的会动的树叶在路面上横冲直撞。往往，跟在一群树蛙后边的，是一两条气定神闲的大蟒蛇。它们昂起头吐出信子的时候，吓坏了替我们拉车的那匹绰号叫做“馒头”的棕色母马。

我们那位叫钱三的车夫见了路上这些情景，不停地摇头，说，“这些可不是好兆头！”说这话的时候，钱三已脱掉了他身上那件被汗水打湿的短褂，打起了赤膊。与后边那辆马车的身材肥胖的车夫赵六相比，钱三瘦得就像一头被主人虐待，每天不给食物只给水喝的小猪仔，浑身都是排骨。

通过一天的相处，我知道钱三有对“馒头”说话的习惯。

此刻，他正表现出这种习惯。

“喂，馒头，冬天热得像夏天，青蛙大蛇满地跑，都是因为这附近那座鬼山惹的祸！什么，你喊什么？你不满意？好吧，好吧，我知道，你是挂念着来的时候，你在那座鬼山上吃过的荞麦，他妈的，什么鬼山，连马都喂荞麦，啧啧啧……好吧好吧，‘馒头’，别叫啦，我不说鬼山，说‘落雁山’总行了吧。你要知道，都是这座……山，听说，就是因为山上的那些……那些人把很多尸体这样随意地抛在了周边的树林子里，惹怒了这周边的土地公公，这些蚂蚁呀，蛙呀，蛇呀的才到处乱跑……啊呀，不过，这天气怎么这么热哩？啊，一定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要知道，要知道，‘馒头’，你那天可是没看见，我可是亲眼在装你荞麦面的口袋旁看到了一只断掉的人手，那手上还戴着一只红宝石的戒指！哎哟……这事还是让我那连襟赵六跟你说吧……我可说不下去啦！”

这时，寅吉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然后用拇指、食指一边捏着鼻梁一边吩咐钱三“少啰嗦，快赶路”。

在寅吉的催促下，钱三的鞭子一刻响个不停，“馒头”也一刻跑了个不停。这一整天，从早上到此刻日落，我基本上没说过什么话。只喝了一点水。也没吃东西。因为寅吉说，如果我想吃东西，就要叫他“相公”，我没理他，他就让曹岳当着我的面一口气吃光了我们车上的九张大饼，还让曹岳在咬大饼时做出好像在吃烤鸡的表情。

之后，见我始终没反应，寅吉就和曹岳讨论起宝藏地图。两人的说话声始终如同一只巨大的蚊子般在我耳边胡乱地嗡鸣。他们关于如何解开宝藏地图的各种猜测，时不时令我咋舌侧目。

总体来说，曹岳仍然坚持着他先前提出的“水渍显现出地图”的意见，并真诚地告诉寅吉，说，等到了吴县——也就是我们今晚即将抵达的位于江苏区域最后一个县——要想方设法弄点黄褐色的碘酒来，还说，把碘酒涂抹在三张人皮上，之后再用夜明珠与蝴蝶水晶链一起照人皮，说不定就能在人皮上显现出地图。

而寅吉的看法却截然不同。他的观点是以水晶球为切入口。他的原话是，“有可能真正的地图线索不是藏在人皮上，而是藏在这两颗夜明珠以及蝴蝶水晶链之中，如果碘酒的实验也失败的话，那么照我看，就只有把人皮都烧了，烧成一把灰，撒在几个水晶上，放在太阳下照射，或许会有什么奇迹也说不定。”

两人主要谈的就是宝藏地图。不过，后来又谈了一点别的，譬如说，对当下契丹人的看法。关于契丹人的议论，两人说得不多，但是意见却惊人的一致，那就是两人都认为，现任契丹首领耶律宏是个不讲道义、鼠目寸光、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听到这儿，我打量了一眼两人彼此都笑得真挚诚恳的笑容，然后立即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野草。那一瞬，我觉得野草比人可爱。

不知为什么，眼前一排排浓密的野草被微风吹拂所发出的“沙沙”声，令我回忆起那日在帮派总部、他和我谈及帮派总部迁址燕都、必须寻求契丹人庇护的那些话。虽然他那时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契丹人这次之所以答应与我帮合作，并非只是看中帮里那些影子杀手的刺杀能力（而这却是朝廷唯一看中我们的地方），而是看得更长远，譬如说：我帮遍及全国的消息网络、我帮在长江流域占领的若干重要码头、我帮贩卖黑市药材并逐渐取得垄断药材行市的独一无二的地位，等等，诸如此类。

就这样，想着想着，到最后，我竟然又想起了他——因为让帮派贩卖黑市药材的人正是他。他……他现在……噢，不许再想下去了！不许再胡思乱想了。我立刻这样告诫自己，不过，与此同时，一股全新的又甜蜜又痛苦的暖流将我整个人吞没。眼前的野草又变得无比可爱。

临到傍晚，“馒头”在中途摔倒了，而且倒地后就一直趴着不肯站起来，钱三抓起鞭子抽它，用尖利的石头扎它，都不管用。最后，钱三信誓旦旦地告诉寅吉，说这马快不行了，要死了。

寅吉微微一笑，用他的方式令钱三大吃一惊：他让钱三从卫红衣的马车里拿来大饼（我们马车里的大饼都让曹岳吃完了），撕碎了，喂给“馒头”吃。又用水囊喂了些水。然后，寅吉走到这匹母马身旁，亲热地抱住它的脖子，把嘴巴走到它已然如同枯叶般卷起的一个耳朵旁，低沉着声音、叽里咕噜地仿佛念咒语似的念了好一阵。在寅吉念这些“咒语”的时候，他还分开五指，极其温柔地梳理起它脑后的鬃毛。

如此过了半晌，奇迹出现，“馒头”居然扬起脖子，伸出舌头舔了下寅吉的手背，随即嘶鸣着重新站了起来。之后，直到它口吐白沫倒地暴毙的前一刻，它都没有再“罢工”。

所幸的是，“馒头”死在了沿途的一个小村落的附近。宁一标去村里买了一匹黑色的小公马代替了“馒头”。除了小公马，宁一标还依照卫红衣的吩咐在小村子里给王大满买了一个画得很粗糙的大头娃娃的面具。

车夫望着倒在路边，嘴角边还残留着白沫的“馒头”，抹着眼泪问寅吉，

“殿下，小的斗胆问一句，您刚刚和这马说的是什么特别的话呀，竟然能让快死的马支持这么长时间？”

问完，还补充了一句，说自打他十多岁赶车，还没见过这等怪事。

寅吉笑着冲这瘦巴巴的车夫压低了声音，“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话，不过，只是掌握了一个秘诀。”

“秘诀？”钱三的眼睛亮了。

“秘诀就是——半哄半骗！要知道，要知道，马其实跟女人一样，就吃这套嘛……”

钱三信以为真，立即转身凑到刚刚套好马具的黑色的小公马的脑袋旁，一把搂着马头用力地对着马的鼻子亲了一口，结果，小公马打了个喷嚏，黏糊糊的鼻涕喷了可怜的人一脸。对此，我佯装没看见，寅吉和曹岳却笑得十分开心。不过，笑到一半，卫红衣跑了过来，告诉寅吉，说李小甲突然发热，浑身滚烫，用了药也不见好转，又说李小甲嘴里不断念叨着“曹岳”，因此想让曹岳到那辆马车里去看一看。

寅吉听后沉默了会儿，然后凝视曹岳，“大元帅，要不你就去看看？”

谁知，曹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说，此时此刻，这世上再没有比陪殿下更重要的事了。

卫红衣瞪了曹岳一眼，骂了句“真狠心”掉头就走。卫红衣推开车尾的两扇小门的时候，碰上了戴着大头娃娃面具的王大满，王大满叫着嚷着问卫红衣，他的新面具好不好看。结果，只嚷了两遍，就被卫红衣狠狠地推到了地上。摔倒的时候，王大满脸朝下，新面具摔成了两半，王大满放声大哭，坐在地下，倒腾着两条腿耍赖，要红衣赔他面具。红衣不理，这个傻子就抱着红衣的腿不让她走。钱三蹲在我手边的车窗下，望着五官惨不忍睹的王大满摇着头，小声嘀咕道，“要是能对着这样一张脸，半哄半骗，我就服了你。”

寅吉抓起车厢中的烛台朝王大满砸去。顿时，一道鲜血犹如一条肥硕的红蚯蚓沿着这个傻子的脑门蜿蜒而下。卫红衣猛地转过身，问寅吉，你什么意思？寅吉冷笑着反问，你看是什么意思？卫红衣就问，杀鸡儆猴？寅吉冲红衣轻佻地眨了下眼，笑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母猴子。”王大满这时突然止住了哭，说，“红衣姐姐不是母猴子，她是美猴王！是打败了牛魔王的美猴王！”

寅吉听了拉下脸，做了手势让宁一标把王大满拉走，并示意靠过来的三个侍卫退后。然后，寅吉把红衣重新拉进了我们的车厢。不过，他只对着浑身又突然剧烈哆嗦起来的女人说了一句话，“既是孙猴子，就别想逃出五指山。”说完，就将脸色白得可怕的红衣一个骨碌推了出去，这一推用上了内力。红衣摔倒的姿势和先前王大满摔倒的姿势一模一样——脸着地。

红衣摔倒后，我没敢去看曹岳，不过，却是听到他一阵急促的呼吸。